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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 chapter 8 & 9
2012/09/18 12:36:19瀏覽87|回應0|推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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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名插畫家。

 

    她曾訝於許伯伯口中的兒子能繪出那些令她傾心的畫作。因為許諾的畫和許伯伯所描述的他,呈現的是完全相反的兩極。那時她想,也許,是因為他把他所有的希冀想望都寄託在畫作當中的緣故吧。五彩總是繽紛在他的圖當中,而笑意,總是藏在每幅圖的各個不顯眼的角落,如在沉睡的夜晚中,獨自佇立在街角,本該顯得孤寂落寞的路燈;又或者,是遭強勁的暴雨襲擊肆虐,狠狠被打落枝頭,靜靜臥倒在地無法再綻放美麗的桃色冶艷。笑,總出現在本該呈現悲哀的事物上頭。可是遇到他之後,她才明白,那些不是以希望所彩繪出來的形狀,而是以他內心最深處對自己的期許。但是,他似乎從沒有發現、傾聽過自己那無聲的訊息。

 

    雖然許諾總是一臉冷漠,但程澈發現他常會不動聲色地替別人解決問題。像是默默遞給個頭矮小的孩子一直眼巴巴盯著的,置於最上層的巧克力蛋糕吐司,或者是幫無暇分身的她排好被客人弄亂的木盤及麵包夾等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近來,他不再出現在她的店裡,距他上次來,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恍如隔世。

 

    叮鈴鈴鈴鈴­──

 

    急促的風鈴聲將程澈的注意力拉到店門口去。她抬眼,發現是許諾,且是一副快昏倒的樣子的許諾。她迅速地跑上前,撐住了一臉蒼白,虛弱無力的他。她伸手探向他的額頭,發現他正不停地冒著冷汗。

 

   「你怎麼了?」焦急的聲音透露出她濃濃的擔憂,她深怕下一秒許諾就會昏倒在她面前。

 

    他幾乎像沒有動似地對她搖了搖頭,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她將渾身發軟的他半拖半拉帶到樓上的房間躺下,仔細地用毛巾將他臉上、身上的冷汗擦乾拭去。接著,她又起身至廚房倒了一大杯溫開水,將他扶坐起來,慢慢地餵他喝水。

 

    許諾的情況,看起來很像是脫水。她知道有些治療HIV的藥會引起腹瀉或嘔吐的症狀,若情形太過嚴重,的確有可能會害他的身體流失過多的水分。她拉起棉被替他蓋妥,關上將他的臉映的更加蒼白的日光燈,打算先將店裡整理好之後,再回來看看他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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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上樓就發現他醒了,或是根本沒有睡著?她伸手再次觸碰他的額間,汗止了,但他卻止不住地瑟瑟發抖著。

 

   「怎麼不睡?」如蒲公英般輕柔的嗓音,飄過一室寂靜,抵達他耳裡。

 

    他緩慢地眨了眨無神且乾澀的雙眼,血絲佈滿了眼白。

 

   「希寧又開始對我產生副作用……最近只要我一睡著,就會開始做惡夢。不是夢到我的CD4掉到200以下,就是夢到我全身長滿了卡波西氏肉瘤,癱在病床上……」昨夜的記憶鮮明兇猛地鑽入他的腦海中,他彷彿又看到暗紅色的肉瘤無情地在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肆虐,如飢餓的豺狼般啃噬著他的膚肉。黏膩的體液透過瘤上的開口,如火山噴發出的熔岩,緩慢地滑過他的身軀,在本該純淨潔白的床單上留下一灘又一灘混雜著絲絲殷紅,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顏色的濃稠液體。躺在病床上的他,雙眼空洞無神,像隻上顎被吊在鐵勾上,遭利刃劃開粉色脖子的豬隻,鮮紅的血液順著漸漸失溫的身體滴落在冰冷的銀灰金屬鐵板上,一滴,又一滴,匯聚成河,觸目驚心。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命漸漸消逝,卻無力自救。

 

    程澈上前伸手擁住面如死灰,抖得如秋風落葉的許諾,並輕輕拍撫著他的背脊,試圖緩和他不安的情緒。

 

   「沒事的!那只是惡夢,不是真的。之前你的CD4數量不是控制的很好,一直都在正常值之上嗎?如果希寧真的一直持續讓你做惡夢,你可以和醫師討論看看換藥的問題。不要怕,沒事的,我保證。」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許諾原來緊繃得有如拉得過緊的小提琴琴弦般的身軀已慢慢地放鬆了下來,胸口的起伏也像一隻剛才全力奔跑過的獸似的,由劇烈逐漸趨於平緩。

 

   「程澈。」他喚她的名字,聲音彷若一隻悲鳴的小獸。

 

   「我真的很怕死。我怕我會很痛苦的死去。」

 

   「人都會死的。但是,你覺得什麼叫做很痛苦的死去呢?」她問。

 

    他沒有開口回答。但他想,深受病痛的折磨而死去,就是他最害怕且覺得最痛苦萬分的死法,就如同接下來,他隨時可能面對的情況。

 

   「我覺得,心中留有遺憾的死去,或者,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人陪伴,才叫痛苦的死去。以前我看過一篇文章,有一個女人,她愛上了一個曾為浪子的男人,男人非常慶幸自己遇上了她。但是,過沒多久,他發現自己早有了愛滋,他要女人走,但女人對他不離不棄,仍堅持和他結婚。後來,男人住進了病房,每天例行的打針吃藥,讓他痛苦不堪。可是讓他最痛苦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他不懂為何妻子要因為他忍受這種生活。所以,他開始抗拒打針,希望自己能趕快死去。醫師發現後,告訴他:妻子不離不棄地陪伴他,可看到的若是他放棄自己生命的模樣,那妻子將會有多麼地難過呢?只要活著,就要在活著的每一天,注入希望。這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他的妻子。聽了醫生的話後,男人便不再抗拒那些治療。男人走的那天,妻子依舊陪在他身旁,溫柔地握著他的手,一如以往。醫生說,男人走得很平靜,不像其他那些遭受極大痛苦掙扎死去的末期患者。他彷彿只是像平常一樣,靜靜地睡著而已。」

 

    他知道她想告訴他什麼,但他不敢,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你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嗎?」她忽然開口問他。

 

   他搖頭。不懂為什麼她突然問他這個。

 

   「因為我覺得,程心院長就是我的爸爸、我的媽媽。她照顧我、疼愛我,陪伴我度過所有喜怒哀樂。我很愛很愛她,她也很愛很愛我,所以,我為什麼要執著於血緣?能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並且幸福的生活,那才是最重要也最真實的,不是嗎?有很多愛,近似血緣,卻和血緣無關。」

 

    程澈幾乎是在一出生就被丟到了孤兒院。也因為如此,孤兒院的院長對她特別地疼愛,視如己出。小時候,她常被同學嘲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但她告訴自己,無父無母又如何,她只要有院長就夠了。況且,除了院長,她還有很多家人,孤兒院裡的老師和小朋友們,通通都是。也許在別人眼裡,她看起來很可憐,但她覺得,擁有那麼多溫暖的她,一點都不可憐,相反的,還很幸福。她從來就不想因為那些無謂的事情,而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情緒當中,她知道,那是傻瓜才會有的行為。

 

   「血緣和愛並沒有一定的絕對關係。知道嗎?」她再次對他強調。

 

    許諾對母親的了解不多,對家裡的男人亦是。因為他不敢,也不想開口問。他害怕知道,為什麼母親會狠心地丟下他,讓他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他害怕知道,為什麼他的親生父親能對這所有的一切不聞不問,好似自己和母親與那個人一點關係都沒有。至於家裡的男人,許諾不懂為什麼他會願意養大自己,抑或,其實他根本不願意?從小他就覺得自己是男人的累贅。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在自殺後把自己交給家裡的男人,母親和家裡的男人,究竟是什麼關係?他沒有勇氣去尋找問題的答案,而那些盤據在他心頭的疑問,就這樣,年復一年,在他心中打上一個又一個,糾纏難解且紛雜無章的巨大死結。隨著年歲增長,他開始在自己的四周,為自己建築一道道厚實難破的銅牆鐵壁,把自己和家裡的男人完全阻隔開來,他認為,如此,他就能洗去自己心頭,最不願面對,且他也沒有記憶的那段,和自己深切相關的過去。但是,那道牆,不僅阻隔了他和家裡的男人,也隔絕了他和所有的人。

 

    許諾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伸手抱住程澈的。以前他總以為,藉由肉體摩擦所帶來的快感才能將男人與女人拉近至最親密的距離,那些刺激感官的接觸,即代表了所謂的愛情。但直到現在他才曉得,最親密的距離,不是外在所能感知的。那段幾乎不存在的緊密距離,原來,存在於兩人的雙手所擁住的空隙之間,但那空隙,又會因心靈的撫慰與溫暖,冒出似受朝陽籠罩而甦醒的細嫩綠芽般的東西,快速地抽長著身軀,纏繞成解也解不開的糾結藤蔓,取代了空缺,並開出一串串鮮麗的桃紅珊瑚藤花。

 

    那晚,他和程澈緊擁著彼此,安心地睡著,沒有受到任何惡夢的侵擾,直到隔日,鳥聲啁啾。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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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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