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是被甜甜的麵包香味給喚醒的。甫一睜眼，他便看見昨天明明一臉害怕且不願接近他的少女坐在他的正對面。

    經由昨晚粗淺地對愛滋病的傳染途徑做過研究後，倩倩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害怕他了，只是她仍無法完全拋開內心偶爾湧現出來的成見及恐懼。但她告訴自己，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這個念頭戰勝了她內心的恐懼感，促使她來到他面前。

   「你和我姐姐本來就認識啊？」

   「算吧。」他按了按枕了一夜而發麻的手。臂上印著數條因重量產生的紅痕，像是遭人打翻蘊染開的墨水。

   「可是姐姐不知道你的名字欸。」

    倩倩一臉無辜地眨動她那雙靈動的大眼。卸了妝的倩倩看起來清純且無害，很符合昨夜一臉怯生生躲在程澈後頭的形象。但他沒有忽略掉她藏在無辜後頭閃動著的狡黠，他想，要是稍微一個不注意，他可能就會被面前這隻笑得一臉無邪的狐狸生吞活剝。

    「許諾。」雖然知道程澈應該曉得，他仍是對倩倩吐出了自己的名字，並不動聲色地開始上下打量起對座的少女。

    她知道姐姐是還蠻有正義感的，但照姐姐的個性，理應不會無聊到去多管閒事，所以她很好奇，這個男人到底是誰？若他說他們認識是真的，他怎麼不覺得姐姐不曉得他的名字這件事情很奇怪？思及此，她立刻發現對面的男人在偷偷打量她。噢！原來對面也坐了一隻狐狸。

   「你猜不透我在想什麼的，不用白費力氣了。」黏著她清冷語氣的是一抹膩到會將受其吸引而接近的生物給溺死的危險甜笑。

    他想，她在程澈面前那膽小的模樣應該都是裝出來的吧。

   「怎麼？我想享受姐姐保護我的感覺不行嗎？」她不滿地挑高了眉。

    他才懶得管！他不屑地翻了個大白眼給她看。果然還是小孩子，聰明歸聰明，骨子裡還是幼稚的很。

    「不要以為看得懂別人在想什麼就代表自己無所不知。很多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想法，是任何人都難以窺見的，包括自己。」他本身也有這種毛病。長大後，他發現，這種毛病是要不得的可怕，但糟的是，他雖然明白，卻始終改不了。

   「和妳的程澈姐姐說我回家了。」他不知道他幹嘛要向那個女人報備，但他覺得，他似乎該。

    倩倩饒富興味地打量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沒被她騙倒。她總是會依據她所遇到的人，決定要用哪種面貌示人，但通常都不會是她的真面目。若是她沒記錯，從來沒有人能一眼就看出藏在她假面下的真實是什麼模樣。

   「他回家去了。」倩倩對拿著剛出爐的麵包走出來的程澈說道。

   「是嗎？」程澈似乎並不意外。

   「妳和他很熟啊？」

   「只看過，昨天是第一次講話。」程澈將麵包整齊地排放到麵包架上，香氣，縈繞滿室。

    所以根本等於是不認識的關係囉？那他為什麼要向姐姐報備他的去向？姐姐又為什麼好像很熟知他的性情似的？重點是，為什麼姐姐會對他多管閒事？倩倩伸手拿走一塊羅宋，撕著她的滿腹疑問。

   「吃完就回家吧。」程澈不忘叮嚀。

    倩倩噘起嘴，沒有回應。

(七)

     自初次來到烘焙坊那天開始，他養成了幾乎天天來這裡報到的習慣。五個月了，他已經適應遠離酒精的日子，並開始吃藥，但副作用常讓他頭痛欲裂。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總可以讓他的狀況好一些，也許是因為這裡的氣氛舒緩了他的心？他不曉得。

    程澈也已習慣在店裡看到許諾。不過最令她驚訝的是，倩倩竟會因為許諾而不再和那些酒肉朋友們玩樂，天天都跑來這裡窩著。許諾和倩倩總是一臉冷漠地看著對方，至於他們的對話，則全都像是被裹上了一層冰霜般，凍的刺人。倩倩在她面前一直是一副膽小又愛撒嬌的模樣，因為許諾，她可是發現了新大陸。但程澈想，或許倩倩只是習慣在她面前如此，在其它她看不見的地方，倩倩早已學會一套保護自己的方式。對於許諾，她其實不覺得倩倩在防範或討厭他，相反的，她覺得倩倩很喜歡許諾，只不過不是男女間的那種喜歡,而是找到同類的那種，近似家人般的情感。

   「你對我姐姐到底有什麼企圖？」逮到許諾瞥向程澈的目光後，她劈頭就問，像離了弓的箭，又快又急。

   「有閒工夫想這種無聊的事情，還不如想想妳母親。」他收回視線，懶懶地回答。

   「她不是我媽。」她咬牙切齒道。

   「那妳可和我志同道合，我也不覺得家裡那男人是我爸。」他冷嗤了聲。

   「不要轉移話題！」別以為她找不到他的尾巴，她和他可是同種的狐狸。

   「認真地告訴妳，雖然妳母親丟下過妳，但她還是回來了。以妳和我一樣優秀的腦袋，應該可以想得出她為何回來吧。」他仔細地在紙上描摹出映在腦中的圖像，狀似不經意地開口。

   「妳現在還有母親可以拋棄妳，我若想被拋棄，可還沒辦法呢。」他半開玩笑地自嘲道，語氣，幽微的隱著落寞與哀傷。

   「若真的想丟棄，誰還會自找麻煩地跑去垃圾場撿被自己扔棄的東西？」見倩倩沒有任何表示，他又補了一句。雖然他的話顯得惡毒，但他知道，這種程度倩倩承受得了。

   「有疑問就去問清楚，在心裏打那麼多結幹嘛？喜歡的話，還不如去幫妳姐姐綁蛋糕盒。」他隨手拿起桌上的衛生紙捲成長條，故意在倩倩面前晃來晃去。

   「少多管閒事！一點都不好笑！」她怒氣沖沖地衝著許諾大喊，一把將背包甩到肩上，跨著大步，如襲捲過的龍捲風般，瞬間消失於掛在店門上叮鈴鈴的風鈴聲之後。

   「她會想明白的。」

    不知何時，程澈出現在他的身後，伴著甜膩的香味，他不自覺地用力吸進一口，屬於她的特殊味道。

   「如果你願意想，你優秀的腦袋應該也可以解決困擾你許久的問題。」她在他面前放下依舊漂浮著兩朵小花的牛奶。

    許諾不明瞭為何他總對她感到親切與信任，且她總是能讀到，心裡最深處的他，所釋放出的隱微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