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

　　天送生下來第三天就會說話，雖然只是重覆大人閒聊語句的最後兩個字，可是就已經夠嚇人的了。過了幾天，他會在尿濕時喊「尿布」，肚子餓時喊奶媽，好像知道迎蒂沒有奶水餵他。

　　當時若有天主教徒得知此事，可能會將迎蒂稱為中國的聖母瑪莉亞，把天送當作耶穌再世。

　　接著他開始學叫人，對正平和芹鳳有時跟著奶媽叫「少爺、少夫人」，有時跟著迎蒂叫「爹、娘」；對老爺和老夫人有時也叫「爹、娘」，但卻從未叫過迎蒂一聲娘。

　　數週之後，天送已經會說一些完整的句子了，如果他生在現代，八成會被當成神童送到各種才藝班惡補，因為一般人相信廣告：「越早學習，效果越好，成就越高」，不相信兒童心理學家說的：「今天不玩，明天勢必後悔。」

　　他問老夫人：「妳是不是梅露婆婆？」

　　「你怎麼會認得梅露婆婆？她今年還沒來過呢！」老夫人梅霜和梅露是孿生姊妹，長相、聲音都極相似，但梅露的個性較開朗，像我祖母一樣喜歡把鄉里間的「陳年新鮮事」說給晚輩聽。

　　「以前常聽見小孩們喊她。」

　　「以前？你前世也是我們家的人？」

　　「我是說我在迎蒂肚子裡的時候。」

　　梅霜思索了一會兒，鬆了一口氣，原來天送既不是保有前世記憶，亦非被打落凡間的仙童，只是在娘胎裡多待了一段時間，才那麼快就會說話。邵家其他人剛開始也對天送懷有畏懼之心，然而他身上並沒有６６６之類的魔嬰胎記；除了親家母在前一年病故外，府中沒有人離奇死亡；亦無使家具亂飛等怪異舉動，因此戒心漸漸解除，將他視為正常人。

　　芹鳳認為天送是老天爺對她的補償（好人總有一天會有好報的，可惜通常只有一天），雖然祂的作法很不尋常，但大多數信神的人不是也難以理解祂對人甚至對動物們所做的無情安排嗎？天送說話的聲調通常是摹倣府中的長輩，而不像小孩子，例如他看見地上的瓜子殼，會用老爺的語氣說：「誰吃得滿地都是，也不掃一掃。」他不知道是老夫人吃的需要避諱。當長輩跟他講話時，他會學下人答：「是的，老爺。」「是的，夫人。」甚至還說過「是的，奶媽。」似乎很懂事，卻分不清階級輩份，令芹鳳笑逐顏開，不再自怨自艾。

　　老夫人更是把他當作惟一的命脈（外孫過繼的事很難再開口）來寵愛，天送十分聰明聽話，別說打著燈籠，就是重金懸賞也找不著，當然血統的問題就不必計較了。可是過了嬰兒時期的天送又瘦又矮，不管怎麼吃、怎麼補，就是長不高、長不胖，像迎蒂以前那樣秀氣纖弱。

　　最近我聽了一場健康素食的演講，並觀察祖母的飲食習慣，她吃蓮子不吃蓮心、吃花生時剝去稃、幫我表妹夾菜時剔掉肥肉、不直接吃水果而喝濾除纖維的果汁 ……… 我想老夫人必是出於善意，吩咐當時僅存的忠心老僕，把天送該吃的部分都挑掉了，加上缺乏勞動、茶喝太多，導致胃腸無法正常地消化吸收，這大概也是古典小說中的富家子女通常體弱多病的原因之一。

　　天送上小學時，每天必須走一個鐘頭的路到鎮上，不過他往往邊跑邊玩，這樣子感覺比較近。偶爾有順風車可搭，駕車的老農認為：「孩子是無辜的，不管大人千錯萬錯。」老師也特別叮囑同學們不要欺負他，但老師沒有說明為什麼。

　　多數人都聽說過他是狐狸精的孩子，你要是惹火了他們母子，他們會用妖術整得你死去活來，或者如另一個版本所言，直接把你吃掉。可是在民國初年，政府正大力破除迷信、揭發騙局，我很遠的遠房親戚黃飛鴻也幫著打倒不少神棍。從來沒見過鬼的小孩們，被教育成不相信鬼神的存在，當然認為狐狸精的傳說也是騙人的。

　　膽大的人先去敲天送的頭，連敲三天，他都只是盡量閃躲沒有還手，他媽媽也沒有施法幫他報仇。既然如此，大家怎麼肯放棄這麼好的機會呢？他不但是個父不詳的野種、身材異常成績卻特好的怪胎奇葩，還是連累了一家人的掃把星，欺負他只要花三分之一的時間，就可以得到三倍的快感，又有多種不同的外號、台詞可以輪流念、念、念，念他千遍，也不厭倦。要是跟他做朋友，不僅同學們會跟你斷交，回家還可能會被爸媽罵。

　　此時天送一年級，而我祖父已經六年級了，雖然同校，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區區的一桶水問：「你怎麼不報告老師？」

　　他說，老師若是處罰他們，事後他們一定會用更兇殘的手段對付我，冤冤相報何時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們應該從小培養以德報怨的胸襟，將來才能當上世界的偉人。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祖父不能體會他的心境，認為他是膽小鬼，沒種。

　　其實天送也像現在的學生一樣，常常為了一點大人眼中的小事，就引發輕生的念頭。他之所以從未付諸行動，可能是因為他和迎蒂一樣相信人死後仍有知覺，自殺的人會在某一層地獄受苦，不像壽終正寢的人可以很快投胎，重新做人，再做一次好人。

　　如果你是老師並出面制止、處罰那些加害者，家長們可能會控告你不當體罰。也許有的父母曾經非常信任你，要你好好管教他的孩子：「隨你打，沒關係，要打才會乖。」可是遇到這個特例（孽種被欺負活該）的時候，他們會否認自己曾經說過那些話。

　　我祖父小學畢業後就很少與邵家人聯絡，聽說天送母子後來死於戰亂中，至於抗日或是剿匪？大家都忘了。只知他直到死前仍討不到老婆替邵家傳宗接代，而迎蒂也是終身未嫁。

　　　　‧真相

　　十多年前，我家先後買到兩顆木瓜，剖開發現裡面各有一粒小木瓜，大家讚賞一番後，就切成六份吃了。

　　過了幾年，在報紙上看到「瓜中瓜」的照片，才知道這種木瓜多麼稀有，應該保存下來，並召開記者會公諸於世。真不敢相信我們當初怎麼會那麼殘忍，像那些吃兔子、小羊、烤小鳥的人一樣，把可愛的木瓜吃下肚去。

　　去年二月，報上刊載一則「胎中胎」的醫學報導，台灣有三個案例，第一個女孩在五歲時才發現，動手術取出死胎，後兩個男嬰則在出生時即檢驗得知，因為世界各國已有不少先例。不過胎中胎的存活率很低，美國有一位袋鼠男人，跟著馬戲團巡迴展示，他的雙胞弟弟可以爬進爬出；日本知名漫畫人物貝貝（或譯佩佩）在現實世界中的連體分割手術後，則沒有繼續活下來。

　　崔半仙第一次算的沒錯，正平和芹鳳是生了一子一女，但他沒有算到，天送會在他的孿生姊姊體內待了十一年之久。他們如果不是極少數性別不同的同卵雙生，就是在細胞分裂時發生突變的異卵雙生。

　　眼見為憑的時代已經過去，不同的過程可能導致相同的結果，因此針對同一個證據，可以做出各種不同的解釋。但願人們能打開心胸，接納所有的可能性，這樣當真相浮現的時候，我們才不會忽視它的存在。

　　　　‧後記

　　隨著科學儀器日新月異的進步及歷史資料的完整保存，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例如：靈異現象、心電感應、前世催眠、預知能力等等，都可透過電磁波、熱感應、超高頻或超低頻的聲音、嚴格反覆的測驗或古籍文獻的考據 …… 來查證其真偽。

　　就在美國各電視網為了追求真理和收視率，不惜冒著被有關單位滅口的危險，相繼公布超自然現象之機密檔案的同時，中共當局卻承認他們舉國上下所有的特異功能人士都是冒牌貨，而且補充說明天安門事件的錄影帶是電腦合成做假的，實際上六月四日那天一個人也沒有死。

　　每個年代都有新型態的迷信與關於信任的難題，有些人曾錯信鴻源等投資公司；有些民眾相信候選人難以實現的政見；有人不信遭徒手強暴者曾奮力抵抗；有人誤信汽車的性能與駕駛的技術，沒繫安全帶，慘遭安全氣囊擊斃；有人相信一定要吃肉才會健康、一定要結婚才會幸福，寧死不讓兒女出家；有人不信市面上有很多保險套不合格，以為戴了兩層就等於百分之兩百安全，其實深吻也會傳染愛滋 ……… 。可惜許許多多的問題，都不是只靠一篇小說就能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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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位育老師評語：黑色得可以，也幽默得可以。作者企圖心相當龐大，將豪族的「隱私」好好消遣了。然而，這應該是長篇的幅員，以短篇壓縮了，小說發展的層次就有些不足了。

────本文原載於民國88年《旦兮》耕莘青年寫作會會訊 六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