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 蟄(中) 

          文．圖：黃瑞田

      本文原載民國六十二年二月二十二～三日台灣

                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表姊和表妹親暱的一幕，深深地烙在我的心版上，成為我痛苦的根源。回到家裡之後，每想及此，就感到難過，要是姊姊不死，我也能夠得到百般的愛護，而我也將有一個酷似媽媽的姊姊，然而現在我卻顯得那孤獨，我的抑鬱使我比別的男孩子早熟，雖然我才小學六年級，但我從學校簡陋的圖書館的報章雜誌涉獵了不少關於男女之間的事。

自從我發覺表姊已經不是不懂世故的小女孩之後，她就成為我心目中的一尊偶像。我念念不忘她的可掬笑容，我就有勇氣向她傾訴生活的苦悶，我渴望能站在她的生活圈子邊緣，讓她能注意我的存在。

我小學畢業後，爸爸接受舅舅建議，讓我投考苑裡初中，舅舅認為我唸苑裡初中，可以寄宿在他家；考取了之後，我會利用開學前幾天，到舅舅家裡住，整理舅舅騰給我的書房，在那數天裡，有好幾次單獨和表姊相處，在她的面前，我忽然說不出半句話的低著頭，我不敢正視表姊美麗的容貌，我祗覺得表姊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我能站立於她的面前，還能奢望什麼？況且我在當時就深深地感到一股溫馨的氣息沐浴著我的生命，我已經感到滿足了。

我不知道這種心理是導源於自卑感，或者是個人的自尊？一旦表姊不在身邊，我又後悔自己的緘默，回到家裡，我時常被這種思潮困擾得茶飯不思，也引起了爸爸的注意。

「儀明，你生病了？」

「不……，」我戰戰兢兢地撤著謊：「我在想，什麼時候能開始幫爸爸賺錢？」

「傻孩子，」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說：「年紀這麼小，讀書才是你的本份。」

「爸爸，」我說：「我可以學爸爸捕魚。」

「沒出息！」爸爸不愉快的說：「儀明，不要忘了你的三個伯伯和祖父是怎麼死的？」

我曾聽姊姊說過，祖父和三個伯伯都是因為捕魚翻船相繼喪生。姊姊死了整整六年了，她的話，依然清楚的迴繞在我的耳朵；姊姊死後，沒有人再提起這些悲慘的往事。

「希望你能夠出人頭地。」爸爸撫著我的頭說。

我再度長期的寄宿在舅舅的家裡唸初中，舅舅和舅媽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每天晚上，我除了要為自己的功課忙碌之外，還要輔導表妹做功課。

初中二年級，正是我的生理和心理發生極大變化的時期，我渴望著異性的關懷，而表姊的形影在我的心中更是活脫，我時常想起她，甚至於可以說是單戀著她，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心理？姊姊死了，我失去了姊姊的愛，媽媽嚴重憂鬱症，生活無法自理，怎能給我母愛？因此在我的心目中，表姊能彌補我這兩方面的飢渴，我心理的紊亂到了極致，而我的個性也因此更加的憂悒與消沈。

初三上學期──表妹是初一，有一天晚上，我照例地去表妹的臥房指導她的英文，我感到有點累，站起來伸伸懶腰，走動走動。

我低著頭踱來踱去，在我的腦海裡又浮出表姊的臉孔，表姊抿著嘴的笑容使我想起蒙娜利莎，我覺得蒙娜利莎的微笑遜表姊的微笑一籌，我就懷著這樣的思潮來回地走動著。

我的目光到處梭巡著，不經意的發覺表妹的衣櫥和牆壁形成的角落裡，有一塊白色的紗布，我就無聊地走過去，用左腳尖撥動了一下，呵！紗布的底面竟有一簇暗褐色的血，我一振，回頭望望表妹，就有成熟的信息；我又凝望著那塊有血漬的紗布。

「表哥！」

我回顧表妹，正好表妹閃閃發光的雙眼交接，表妹發覺我不自然的表情，先是一愕，然後摀著通紅的臉，跑出去。

我追出半開的大門，表妹的背影隱隱約約的往宅院後面的竹林閃過去；到了竹林前面，我先停下來傾聽，然後循著嗚嗚的哭泣聲，躡手躡足的走過去；表妹伏倚著一株孟宗竹痛哭，我一把抓住她的雙肩，她嚇了一跳，掙扎著要逃開。

「蘭芝，」我焦急的說：「我不是故意的。」

表妹拚命的掙扎。

「蘭芝，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你壞………。」

「這麼晚了，你要跑到哪兒去？你不怕鬼？」

表妹一向膽小，我這句話產生了嚇阻作用，她不再掙扎，馴服的掩著臉在我的面前哭泣……。

「對不起，蘭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和方才未定的喘息。

「表哥──。」表妹突然伏在我的肩上嚶嚶啜泣。

蘭芝的早熟頗令人驚異，她已經長得和我的鼻樑一般高，而我卻一直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

「不要哭了，蘭芝。」

我捧起表妹的臉，她細滑的雙手，蛇繞著我的脖子，微微地閤上眼睛，仰起佈滿淚痕；表妹的臉閃著淚光，依然不住地噎泣著。

我輕輕地推開表妹，說：「蘭芝，回去吧！」

「表哥！」表妹輕輕地叫著，欲語還休。

「什麼事？」

表妹囈語一般的說：「你會永遠住在我家嗎？」

「不會的。」

「為什麼？」

「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

拉著表妹的手，踏出陰暗的竹林，星星圍著弦月在湛藍的天空照顧著沈睡的大地。

如果我和表妹之間有所謂的男女之情，在別人的眼中起來，是多麼荒謬，我也不將方才表妹在竹林裡對我的情景當做一回正經事，那祗是表妹在失態之後，     不能控制的舉止，更何況表妹天生一付撒嬌的個性。

可是，世界上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隔了幾天的一個晚上，我正在臥房裡整理凌亂的衣物，她卻跑到我的臥房裡，她進門之後，順便閂上門。並且拉上窗帘，我不禁愕然地望著她。

我忍唆不住地問：「蘭芝，什麼事？」

表妹的胸部，不斷地起伏著，她的臉泛起了桃紅的暈彩，她的眼睛射出汪汪的水色。

「沒……沒有，」表妹結結巴巴地說：「我想來……來，來看看你。」

「謝謝你，蘭芝。」我感激的望著她。

表妹的神情稍微鎮定，笑著說：「表哥，你……你需要幫忙嗎？」

「謝謝，用不著，我忙得來。」

表妹的兩眼，突然迸出了淚洪，返身打開門，又摀著臉出去了。

表妹的反常舉止，使我訝異，論年齡，她才十四歲，應該天真活潑無憂無慮才對，而表妹卻已經具有難以捉摸的心境。

我祗好隨後出去，她仍舊跑到宅院後竹林裡，背對著我飲泣。

我搭住她的肩，扳轉她的身軀，關切地問：「蘭芝，你到底受了什麼委屈？」

「沒……沒有。」

我感到茫然無緒，嘆了一口長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地說：「不要意氣用事。」

「誰跟你意氣用事？」表妹用含恨的口吻說。

「蘭芝，你到底為了什麼事？」

「表哥，希望你……不要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你才十四歲。」

「我一直拿你和我爸爸比。」

「學生的任務是唸書。」

「難道除了唸書以外，其他的事情，都不能想？」

「不要胡思亂想。」

表妹略微顫抖地說：「我不跟你抬摃了！」

說完，回頭就跑，斑駁的月影，從她的背影滑溜而過，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雖然我當時有渴望為人所愛的心理，但我對於表妹的感情用事，祗當做一椿輕輕一彈就碎了的稚戀，祗能在我的心湖裡激起一陣陣漣漪，卻不能投影；真正能在我的心湖投影的底有表姊，我把表姊當做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情人，甚至於自己的母親，因為我所缺乏的就是這些角色的關注，我迫切的需要愛來滋潤枯渴的心田，我開始陷入靈與肉相互克制的界域裡，我知道對表姊的愛慕很難有結果，但我仍舊暗戀著她。

暑假，表姊順利的考上台灣大學歷史系，她在學業上成為我唸書的楷模，她每天都家裡，我因此向爸爸推拖要準備高中聯考而沒回去家鄉，事實上，我的眼睛像眈眈的野獸，無時無刻都要捕捉表姊的背影來果腹。

我很想和表姊搭訕，又提不起勇氣主動地去找她聊，當她正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又興起自認是邪惡的念頭。

暑假快結束了，在表姊要去註冊的前兩天晚上，舅舅、舅媽、表姊、表妹和我，都客廳的茶几兩邊的沙發閒聊，表姊突然興起了一個主意，她對舅舅說：「爸爸，明天我想去看看祖母的墳墓。」

「現在不是清明節。」舅舅說。

「上高中以後，我不曾去掃奶奶的墳墓。」

舅媽說：「去吧！不一定清明節才可以掃墓。」

「山上的墳墓又雜又多，我沒有把握找得到。」表姊對我聳聳肩，說：「你知道奶奶的墓園位置嗎？」

「我的記性很好。」我每逢清明節，都陪舅舅去掃奶奶的墳墓。

「我的膽子小，儀明陪我去。」表姊帶了一點命令的口吻，也算是向舅舅建議。

我看到表妹驚愕的表情，她的臉，馬上罩了一層陰翳，顯得很不自在。

「對！」舅舅說：「儀明陪青芝去！」

「好！」我高興的答允了，不忍表妹被冷落，又說：「蘭芝也一道去。」

「不要！」表妹賭氣的回絕，兩唇呶得好高。

舅舅疑惑地問表妹：「蘭芝你怎麼啦？說話這麼勉強？」

舅媽和表姊都用詫異的眼神圍剿表妹，表妹望著天花板，說：「身體不舒服……」

爬蟲似的淚珠，沿著表妹的鼻溝往下搜索，分別繞過唇角，跌到襟上。

舅舅不悅的說：「身體不舒服，又不是受了委屈，有什麼好哭的？」

「不要再說她了，從小淘氣到現在，再說也沒用，」舅媽對表妹說：「蘭芝，身體不舒服，早一點去休息。」

表妹頭也不回地跑進臥房，舅舅搖搖頭，說：「這還得了，嬌成這個樣子。」

舅媽對我和表姊說：「早一點去休息，明天要爬山呢！」

整個上半夜，睡不著覺，反覆思索表妹到底在生我的什麼氣，也許是她過於任性吧？

翌日，是星期天，我和表姊才吃罷早餐，舅媽就已經買了一籃水果和兩束鮮花回來。她也準備了香燭、冥紙，我就提著祭品，跟在撐著紅色陽傘的表姊後面往公墓走。

表姊走路阿娜多姿，邊走邊像天使一般展露嘹亮的歌喉，也不管路人的側目，完全沉醉在綠色的景緻之中，有時她搓轉著陽傘，我就緘默地隨同旋舞的紅色傘面神遄情飛，我們彷彿去郊遊；我的這些感覺，是受表姊愉悅的氣氛所感染。

到了山上公墓區，好不容易才找到外婆朝南的墳墓，茂密的野草繞著外婆的墓園生氣勃勃地茁長著。

表姊神色肅穆，她收攏傘，忙著將籃子裡的冥紙、鮮花和水果擺放在祭台上面，我也點了一束清香，分一半給表姊。

我和表姊捧著清香，先拜了墳墓西側的土地神，然後跪在祖母的墓前，叩拜了三下。(待續)

(謝謝朵拉老師在百忙中幫我重新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