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日報副刊 富貴浮雲 黃瑞田
刊登於2020年5月5日 更生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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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過長照中心一樓櫃台時,值班的護理師面無表情的叫住我,說:「黃先生,二樓的樓梯門改為感應門,請您過來領一個磁釦。」
她把櫃台上的簽收簿翻開,放上一支黑色原子筆,又說:「一個磁釦要押金兩百元,以後繳回時,可以退回兩百元。」
我掏出兩百元,在簽收簿上一邊簽名一邊問:「為什麼要裝感應門?」
「要防止富貴阿嬤跑出去。」護理師說:「電梯也要用磁釦才能打開。」
我簽完名,護理師遞給我一枚五十元硬幣大小的灰色磁釦,我捏在右手心,往二樓走。二樓的樓梯門的門鎖旁,果然裝了像計算機的數字感應面板,若是沒有磁釦,應該可以輸入密碼開門,不過護理師沒有告訴我密碼;已經來了三天的富貴阿嬤,依舊穿著粉藍碎花旗袍站在二樓玻璃門邊,等待有人來為她開門。她散亂的灰白蜷髮,與她寬鬆的旗袍穿著並不相襯,她的右手抓著紫藍色二十四吋行李箱的拉柄。
我用磁釦感應,門鎖「卡」的一聲開了,門內的富貴阿嬤立刻拉開玻璃門,想從我身邊擠出去,我一轉身擋住她,把門關上。
阿嬤像前兩天一樣,只要有人開門卻不讓她出去,就像小女孩嚎啕大哭,邊哭邊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富貴阿嬤身材乾瘦,並沒有生病,只是年紀大了有點失智,被家人硬送進長照中心,她很生氣,大罵家人不孝,白天就拖著行李箱,在長照中心二樓長廓走來走去,嚷著要回家。
聽到富貴阿嬤的哭聲,綽號蕭董仔的住民拄著柺杖走過來,用台語大喝一聲:「哭啥小!」說完就在靠牆的會客椅坐下來,雙眼怒視著富貴阿嬤,他的枴杖就擱在牆邊。
阿嬤似乎被嚇到,立即停止了哭聲,用手擦掉臉上的淚水。
蕭董仔繼續謾罵:「哭哭哭,妳咧哭爸喔!」
「好啦好啦,阿嬤不哭了。」我說:「阿嬤,我帶妳回房間。」
富貴阿嬤說:「我不要住這裡,我要回家。我家是紅瓦大厝,又寬又大。」
「這裡可能沒有妳家大,但是很熱鬧,可以交到很多朋友。」
「不要,這裡的人都是瘋瘋顛顛的,會亂罵人,我不要住這裡,我要回家。」富貴阿嬤左右扭動身體,用身體語言強調不要住這裡的意思。
其實,昨天我來探望母親時,就見過富貴阿嬤,她也是哭鬧著要回家。我母親告訴我,富貴阿嬤第一天來就在會客廳說,她家裡很有錢,兒子開建設公司,最近蓋了很多透天五樓。她還向住民們訴苦,說蓋樓房的土地,是她賣一輩子雙糕潤的錢買的,卻不留一間讓她養老,還把她送到長照中心,不讓她回家。
我要轉移她的注意,讓她不要滿腦子想要回家,就問她:「阿嬤,聽說妳以前在賣雙糕潤?」
富貴阿嬤含淚的雙眼突然亮起來:「你怎麼知道?」
「妳來這裡的第一天,就說給大家聽了。」坐在會客椅的蕭董仔說。
富貴阿嬤似乎還在怕蕭董仔,小聲的自言自語:「我不記得我有說。」
我接著問她:「妳在哪裡賣雙糕潤?」
富貴阿嬤說:「高雄港邊。」
「高雄港那麼大,是在靠什麼地方的港邊。」
富貴阿嬤想了一想說:「兵仔碼頭出入口圍牆仔邊。」
富貴阿嬤講的兵仔碼頭,就是高雄港十三號碼頭,以前是軍用碼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人從這個碼頭運送二十萬台灣籍日本兵前往東南亞及中國打仗;國共內戰時,有兩萬名台灣兵由這個碼頭被運往華北參戰;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灣之後,這裡是運送物資及官兵來往金門的專用碼頭。
我有點疑惑的問:「兵仔不能隨便走出碼頭,妳的雙糕潤要賣給誰?」
「賣給兵仔啊!」富貴阿嬤有點語塞,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十四歲開始去碼頭賣雙糕潤,起先是賣給碼頭工人當做點心,後來放假的兵仔會出來買。」
「阿嬤妳講十四歲出來賣雙糕潤,那時候是民國幾年?」
富貴阿嬤表情有點迷惑,嚅嚅的說:「我不知……」
從事建築業的蕭董仔不耐煩的說:「民國三十四年啦!妳昨天說世界大戰結束那年,妳就出來賣雙糕潤,我感覺妳黑白講。」
「是真的,我十四歲就在兵仔碼頭賣雙糕潤。」
蕭董仔對台灣歷史很清楚,忍不住的插話:「民國三十四年,日本人故意在高雄港口航道弄沈五艘大船,防止美國軍艦入港,大船進不來也出不去,哪來的軍人買妳的雙糕潤?妳頭殼壞掉!」
富貴阿嬤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她說:「無兵仔,不過有碼頭工人。」
蕭董仔有點厭煩的說:「貨船無進來,哪有碼頭工人?」
富貴阿嬤的每一句話都被蕭董仔堵戳,顯得有點慌張,不知要如何接續下一句,蕭董仔又問了一句:「苓雅市場離兵仔碼頭沒多遠,妳沒去擺攤嗎?」
「市場有固定攤位,也有其他人在賣雙糕潤,我去過一次,被人拿棍子趕走,後來我就去香蕉碼頭擺攤。」
蕭董不屑的說:「民國五十二年才有香蕉碼頭,妳在說盤古開天故事喔!」
富貴阿嬤拉高旗袍領,再將覆蓋在額頭的灰白頭髮撥開,對著我說:「民國三十八年,蔣經國運一船黃金來兵仔碼頭,那時候,我賺了很多黃金。」
蕭董仔快聽不下去了:「蔣經國運黃金來高雄?歷史什麼時候改寫了?」
富貴阿嬤對我說:「不要聽他的,我告訴你,那些押運黃金船的兵仔,讓我發大財。」
民國三十八年那些被共產黨打敗的國民黨政府兵,不是都穿草鞋的嗎?怎麼可能讓富貴阿嬤發大財?我好奇的問:「妳真的發大財了?」
蕭董仔忍不住又說話了:「要發大財,找韓國瑜比較快啦!」
富貴阿嬤不理蕭董仔,眉開眼笑的對我說:「黃金船靠岸沒多久,一群兵仔就跑來要買雙糕潤,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對著我比手畫腳,意思是說他們想買雙糕潤,身上沒有台幣,但他們還是每個人拿了一塊雙糕潤,大口大口的吃,可能是暈船吐光了,肚子餓。」
「後來呢?」我問。
「他們第一個人吃完了,抹抹嘴巴,然後兩手一攤。」
「他們沒錢付給妳,妳怎麼辦?」
「我抿緊雙唇,眼淚就流出來了。」富貴阿嬤又說:「我的雙糕潤要本錢。」
我說:「聽說剛到台灣的國民黨兵仔軍紀很壞。」
「第二個兵仔吃完了,比出一個大拇指,還一直點頭。」
「他大概也沒錢付給妳。」
富貴阿嬤笑著問我:「兵仔腰部的腰帶有小袋子,那叫什麼腰帶?」
我說:「裝子彈的S腰帶。」
富貴阿嬤提高聲量說:「對對對,應該是裝子彈的腰帶,但是他們都沒裝子彈,他們都裝五兩重的黃金條塊。」
蕭董仔高度懷疑富貴阿嬤的話:「怎麼可能?船上的金條怎麼可能讓兵仔隨便拿?」
對於蕭董的質疑,富貴阿嬤不理會,繼續說:「他們每個人都付給我一條五兩的黃金。」
我明知富貴阿嬤在瞎掰,仍然假裝驚訝:「阿嬤發大財了。」
「沒錯,那天我帶十一條黃金回家,第二天十五條,第三天十九條。」富貴阿嬤睜大本來就不大的眼睛說。
我假裝替她擔心,說:「兵仔偷帶黃金出來買妳的雙糕潤,若被長官發現,妳遲早會被牽連。」
「我第四天就不出門了,還把攤子藏起來。」富貴阿嬤自認未卜先知說:「幸好我有把攤子藏起來,過了幾天,許多兵仔到處在搜查,但是由於語言不通,不知道他們是否在找我的攤子。」
「妳那些金條怎麼處理?」我問。
「我阿母先幫我藏在嘉義的外公家,一年後,就分散地點去金仔店換現金,」富貴阿嬤補充說:「一間金仔店換一塊金條。」
我問:「換那麼多錢做什麼?」
富貴阿嬤得意的說:「寶珠溝附近正興路兩旁的土地,以前都是我家的。」
蕭董仔對土地買賣很有興趣,問:「今年八月份淹大水,里長嗆市長韓國瑜的那個正興里?」
「有嗎?正興里的里長有嗆韓國瑜嗎?」
「有啊,」蕭董仔說:「苦民所苦,睡到中午,妳都沒看電視。」
我把話題拉回來:「幾十年前正興里是漥地坔田,買那裡的土地幹什麼?」
「蓋了一棟磚瓦三合院,其他空地由我爸爸種水稻、種青菜,我負責賣菜。我十九歲開始在十全路果菜市場賣菜,直到土地和房子被我兒子賣給建商為止,總共賣了四十年菜,果菜市場的攤商都認得我。」
我母親昨天告訴我,富貴阿嬤說她兒子開建設公司,在她所說的那塊地蓋五樓透天樓房,已經完工。
「土地上的三合院呢?」我問她。
「連土地一起賣了,我就被送到這裡了。」富貴阿嬤又開始掉眼淚。
富貴阿嬤的故事似乎要結束了,這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身穿黃色T恤、棕色休閒褲,提著一袋切片的鳳梨上二樓,推開玻璃感應門,隨即轉身關上。他看見富貴阿嬤拖著行李箱,開口問:「阿姑,妳要去哪裡?」
「我要回家,」富貴阿嬤激動的說:「你為什麼要帶我來住這裡?」
聽他們的對話,他們的關係是姑侄,不是母子,不過我還是要確認,我問那位男子:「你不是她的兒子?」
男子說:「我的阿姑沒有結婚。」
真相大白得出乎我預料之外,我又問:「她沒有領養孩子?」
「她從小智力就有點問題,常常胡思亂想,我阿公、阿嬤過世後,就由我父母照顧她。」男子無奈的說:「我的父母都八十好幾了,生活也都失能了,我沒有多餘的人力來照顧阿姑,只好把她送來長照中心。」
男子伸手攙扶著富貴阿嬤,往她的住房走去,我望著富貴阿嬤拖在背後的行李箱,有著浮雲飄泊尋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