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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拚搏!【英雄不卸甲】 
2010/09/29 00:05:53瀏覽1239|回應0|推薦4

文/林懷民  雲門舞集創辦人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臺北社教館《慾望城國》的首演,是我一輩子中極少數難忘的劇場演出。

從幕啟時森林迷路驚悚策馬,到終場的萬箭穿心高臺吊毛,都緊扣人心,讓人在興奮中節節擊掌。

《慾望城國》的首演,匯聚了七○年代後半期以來,劇場界陸續累積的能量和京劇新生代力圖求變的渴望。林璟如、鄧琨豔都不顧身家地義務投入設計的工作,年輕的京劇演員也激情燃燒。原本一邊四個、木然呆立的龍套,到了《慾望城國》的舞臺上,各個渾身解數,肢體有了表情,進退間也有了細節。《慾望城國》的首演夜,舞臺上好像冒著煙,臺下的觀眾也熱血沸騰。

看完「當代傳奇」劇場這齣氣魄磅薄,有如西方歌劇的現代京劇演出之後,對興國與秀偉的成功,我歡欣興奮。然而,興奮過後,卻充滿了焦慮。走出《慾望城國》之後,這股氣勢如何延燒,興國如何再推出一樣轟動的好戲,我憂心忡忡。因為興國是有才份、肯拚命的劇場藝術家,但臺灣的環境卻不會因為個人熱情而改變。

興國離開雲門之後,一直想嘗試突破京劇的程式,走出京劇的保守世界。我建議他從小做起,從唱腔的創新著手,邀請音樂家和京劇樂手,加上兩三個演員,定期研討創新,以新唱腔來發展劇本,將小戲發展為大戲。結果,他嘔心瀝血地熬出《慾望城國》。

我會有這樣的想法,是來自自己的慘痛經驗。

一九七八年,雲門六歲,拚出了九十分鐘的《薪傳》。一九七九年,再接再厲推出大佈景的《廖添丁》,上臺的舞者就有三、四十人。而後,無以為繼。做了大戲,很難再回來做小品。八○年代初期,我徬徨失落,不知道要做什麼。資源與人才,都無法支持我們浩浩蕩蕩地不斷推出「鉅作」,連保存《廖添丁》到最後都變成不可能的事。這齣「大戲」給我的教訓是:在臺灣這個環境工作,不能因為熱情奇想就一頭撞上去,要務實才能累積。

雲門雖小,至少還是個擁有一、二十人,天天工作的團隊。京劇,文武場至少要九個人。然而,興國卻沒有班底。

果然,「當代傳奇」的第二齣戲《王子復仇記》要等待四年。「當代傳奇」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可以長期工作的團隊,每次演出,都得費盡心思跟公家京劇團借人。製作龐大,人才的邀集、大布景、大量的服裝、資金的籌募、票房的經營,一一蠶食著興國和秀偉的精力,往往必須在短暫的幾個月裡,在高壓下,一心數用。有時也聽到興國在首演前,幾近崩潰的消息,但幕啟時,他仍然要粉墨登場,全力拚搏。又有一陣子,為了支持劇團的生存,他到香港拍電影。在風華最盛的歲月,興國必須忍受這樣的煎熬和蹉跎,心裡很是難過。因為個人的「心病」,每次得知「當代傳奇」推出大戲,當年(一九八六年)走出社教館的那份焦慮,都會跳出來重新籠罩著我。

七○年代以降,熱情、衝動上路的劇場界,到了二十一世紀仍在拚搏,苦撐。一個團隊到了第十季,有時仍和首季一樣的忙亂匆促,首演常是彩排。出發時,大家都有一個做好戲、追求藝術的夢想。但是用大製作增加能見度、拚票房的後果卻是:永遠都在等待可以去做內心最想做的那齣作品的契機。也有人發了狠,毅然轉調,推出嚴肅的劇作,結果票房失利,嚴重虧損。因為觀眾的口味已經被餵養得十分辛辣,靜不下心來欣賞。

也許是想通了,二○○一年,興國推出《李爾在此》的獨角戲。去年,又編導規模較小、以演員取勝的《等待果陀》,連獲好評。我心裡很是高興。小戲,人少,成本低,雜務相對減少,可以專心琢磨,一再修改;也因為輕便,花費較低,國內外巡演機會大增。在這個過程中,編、導、演員和團隊一起成長茁壯。

興國和秀偉基於對藝術的愛,用意志力撐持「當代」二十年,我衷心敬佩,也心疼不已。因為那段艱苦的歷程,我,或者我們都曾走過。拚搏的必要,是環境所逼,也可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過去的大製作依然在箱子裡,沒有消失。我希望經由周密務實的策劃,穩紮穩打、由小茁長的累積,等到「當代傳奇」三十歲時,在人員、經費、體力上,都實力飽滿地重演舊戲,推出更上層樓的新作。



★本文摘自《英雄不卸甲──出發!慾望城國的傳奇旅程》/大好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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