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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18 22:58:41瀏覽3860|回應1|推薦35 | |
故事,得要從一九三一年、冬天、上海說起。 當時中國最著名的年輕女作家,以一篇大膽描寫少女性幻想的小說〈莎非女士的日記〉,而在上海灘名噪一時的丁玲,才不過二十七歲,卻已經遭逢了人生中的巨變。她的丈夫胡也頻,因為加入共產黨,而遭到國民黨的逮捕,被關在龍華監獄中。 龍華監獄就在今天的徐匯區南邊一帶,是三O年代上海最惡名昭彰、專關政治犯的地方之一。丁玲的至交好友、也是小說家沈從文,曾經陪同她一起前往監獄,探視胡也頻。二十年後,丁玲回憶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果然,我看見他了。我大聲喊起來:「頻!頻!我在這裡!」也頻也調過頭來了,他也看見我了,他正要喊時,巡警又把他推走了。我對從文說:「你看他那樣多有精神啊。」 這時,他們三個青年人雖然置身在險惡的環境裡,卻依舊是樂觀的,並且對於未來充滿了一股積極的希望。因為他們還不能夠知道,這一次,竟然就是此生的最後一眼了。在寂靜寒涼的午後,天空中依依落下了潔白的雪花,落在他們年輕的黑髮上,眼簾上,嘴唇上,但在一瞬之間,卻已是永恆的訣別。 沒多久,胡也頻便遭到秘密的槍決。 在得知丈夫的死訊時,丁玲並沒有掉下眼淚,她只是抿著嘴,對每一個前來慰問她的人,微笑道謝。三個月之後,丁玲出版了短篇小說集《一個人的誕生》,其中收錄有〈一九三O年‧春‧上海〉等作品。在這本小說集中,丁玲明白透露:她再也不是昔日那位多愁善感、浪漫愛美的少女「莎菲」了,而她即將要蛻變成一個左翼的革命鬥士,並且比起任何人,都還要來得更加的堅決、激進、敢衝、敢言。 一九三三年,丁玲在上海被國民黨的特務綁架,押往南京,軟禁了長達四年之久,許多人都以為她是死了,沈從文還特地寫了一本《記丁玲》,來悼念她這位「圓臉長眉」的摯友。不過,丁玲並沒有死,等到她再度出現時,人已經是到了陝西的延安。這一回,丁玲穿上了軍裝,熱情投入紅軍的革命隊伍。毛澤東在窯洞中設宴席,歡迎她的到來,還特別填了一闕詞「臨江仙」送給她,詞末曰:「昨日 這是發生在上海的一個女人的傳奇故事。 我們總是很容易就迷惑於上海光鮮的外表,以及十里洋場的絕代風華,老飯店、爵士樂、洋房、舞廳、酒吧、咖啡館、戲院、霓虹燈、百貨公司、社交名媛、商業大亨……,但事實上,上海這座城市不只如此而已,它遠遠要來得更加複雜許多。 在中國近百年來的現代史中,上海不僅是「現代」(modern)(或者直接音譯成為:「摩登」)——此一西方概念進入中國的窗口,它更匯聚了無數來自於內地的農村城鎮、最最具有膽識的中國年輕人。他們不甘心受困於平凡的命運,因此告別父母,離開了自己的故鄉。他們口袋中幾無分文,隻身一人,來到了這座大上海。他們與紙醉金迷的城市,始終是格格不入,輾轉流竄在它的邊緣,比起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中的「漫遊者」,還要顯得更加的憂鬱,更加的潦倒、貧窮、寂寞,但是卻也更加的野心勃勃,對於眼前的新世界、新世紀,懷抱著一股強烈的夢想與企圖。他們自大、自傲,卻又自卑、自憐,而西方資本主義與中國農村傳統這兩種對立的價值觀,便在這些充滿了冒險勇氣的年輕心靈中,不斷的相互激盪,冒出火花,爭辯不休,或者是:巧妙的融合。 近一百年後的今天,二OO五年,我來到上海,依然可以在人群之中,輕易地辨認出這些都市漫遊者的身影:一樣的充滿了矛盾,一樣的憤世嫉俗,但也一樣的野心勃勃,懷抱夢想,不輕易向現實低頭…… 可千萬不要小看了這批在上海漫遊的青年們。在一九三O年代,一無所有的他們,以魯迅作為精神的導師,有郭沫若、郁達夫、蔣光慈、夏衍、曹禺、丁玲、胡也頻、胡風、艾蕪、瞿秋白、蕭紅……,而這一群都市的邊緣人、漫遊者,十多年後,卻是搖身一變,成為知識份子的中堅力量,以及新中國的意見領袖。而昔日在上海的生活經驗,不但決定了他們對於「中國將何去何從?」此一問題的想法,更迫使他們,大多選擇共產主義作為思想的綱領,去勾勒現代中國的藍圖。 換言之,共產黨中國其實是透過一群熱血青年的推動,在上海宣告誕生的。這一座資本主義的都市,竟也是左翼革命的溫床。不過,弔詭的是,等到共黨中國成長、壯大以後,卻是拋棄、並且否定掉了孕育它的上海,而轉過身去,擁抱黃土地上的農民。而在我看來,這也正是上海這一座都市最值得玩味、也是最有趣的地方。 我們總以為上海是縱欲的、洋化的、拜金的、功利的;然而,它卻也是最激進的、前衛的、革命的、浪漫的。它彷彿同時擁有了兩張臉孔:一張臉孔是慾望至上、金錢掛帥的資本家;而另一張臉孔,卻是充滿了朝氣、夢想的左翼革命青年。這兩張臉孔混合在一起,相互疊映,難分難解,便使得上海格外的曖昧、矛盾起來。 不過,若想要瞭解現代中國,那麼,就非得要先解開中國的「上海情結」不可。也因此,上海始終吸引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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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