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坊聽詩語】 舊愛新歡‧之四

作者／朱玉昌（漢光創藝總經理、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唐末詩人崔道融在詩作中有兩首送給京官朱常侍的七言作品，題名為〈謝朱常侍寄貺蜀茶剡紙二首〉，這兩首詩收錄於浩瀚詩海裡，沉得難見天日，偶爾浮現於泛談茶情的文章中，但以現代人閲覽古文習慣而言，莫論對詩作熟悉程度，連想進一步通曉詩裡表達的涵義都有層層門檻，單要唸出題名，就是一項難度考驗。

誰是朱常侍？詩人為什麼要答謝他？相信翻遍了圖書館，啟動了搜尋引擎，仍不易找著蹤跡！因為茫茫歷史長河，這樣的一個人、一件事，值得被額外記載或特書的機率渺茫，唯有留待後代文史學家慢慢地去發掘和考證。所以，詩人為何謝謝朱常侍，並委託友人轉贈禮物已不再是重點，而是明白詩人藉著禮品的格調與名貴來凸顯反饋時的極其用心。

題名〈謝朱常侍寄貺蜀茶剡紙二首〉意思是，為了謝謝朱常侍，特地請人送了名貴的茶和高級的紙給朱常侍，並慎重地為兩樣厚禮各作了一首詩以茲紀念。「常侍」是古代官名，始於秦代，廢於金元後，指出入宮廷，跟隨皇帝身邊的侍從官。「寄貺」係請托人向親朋好友饋贈禮品時所用的尊敬詞。「蜀茶」指四川所產的好茶。「剡紙」為浙江紹興地區製造的傳統紙張，因具白、滑、薄、韌等特質，為書寫用的上品紙。

崔道融 之「談茶詩」

 〈蜀茶〉

瑟瑟香塵瑟瑟泉，驚風驟雨起爐煙。

一甌解卻山中醉，便覺身輕欲上天。

取清澈甘泉沖煮上等茗茶，爐裡水沸波翻的碧綠茶湯，裊裊揚起縷縷輕煙且香氣誘人。若飲上這麼一碗好茶，不但紓解因懷才不遇而放浪酒罈的泥醉，還可拋卻塵囂的苦悶憂煩。

「瑟瑟塵」根據南宋古文字學家楊伯岩編撰之「《臆乘》〈茶名〉」所載，是一款茶品名稱。「瑟瑟泉」為泉水經茶葉潤泡後呈現的碧綠色茶湯。「驚風驟雨」此處形容煮水沸騰後急速翻滾的樣子。「甌」指飲茶、喝酒用的碗杯。「山中」係引南朝梁陶弘景「山中宰相」典故，意指懷才卻不為所用之人。

崔道融 之「論紙詩」

 〈剡紙〉

百幅輕明雪未融，薛家凡紙漫深紅。

不應點染閑言語，留記將軍蓋世功。

用未經加工處理過的透白輕薄紙張，任其尺寸再大，數量再多，都不如一張小小染紅的薛濤箋來得珍貴。這等名貴的紙，不要糟蹋使用在無聊的空話書寫，而是該保留記載英明賢德人的豐功偉業上。

「百幅」作量詞解，係數量與長寬度。「輕明」乃薄而透明。「雪」指白色，「融」即調和，「雪未融」意謂尚未調和的雪白色。「凡紙」為一般白紙。「漫」是染。「薛家凡紙漫深紅」此句談的是唐代女詩人薛濤改良剡紙的故事，相傳薛濤晚年寓居成都，取木芙蓉為材，將花瓣搗碎成泥，和以浣花溪水，從中分取紅色染料後將紙張加工製成深紅小彩箋。（當時薛濤箋廣受名士權貴喜愛，高貴檔次應不亞於現代的「LV」級。）「點染」是玷污；污染。「閑言語」有空話；謊話之意。「將軍」本為官銜名，這裡泛指英明賢德的人。「蓋世功」謂才幹和功績高於當代之上。

崔道融贈禮之所以講究，從詩作題名到禮物價值的分析得知，因贈禮對象是有別於一般常人，個中三昩，或許贈的是生死之交；或許事關前途功名，這裡就不再汲汲深究了。不過，在閱讀這兩首詩作時，最難懂的應該都屬第一句，「瑟瑟香塵瑟瑟泉」與「百幅輕明雪未融」，前一句使用相當複雜的語法組裝技巧，從文詞聚合上來看，已非傳統詞類結構可以簡單說明，如「瑟瑟香塵」含有物品名詞（瑟瑟塵）和嗅覺形容（香）交叉，「瑟瑟泉」是視覺形容（「瑟瑟」為碧綠色。）與雙重代意（「泉」既指泉水，也指茶湯）的組合，後一句則巧妙地先安置二個量詞用字（百、幅）破句，緊接著三個形容用字（輕、明、雪）在後，末了加上動詞收尾（未融），落字精采無比。現代人在賞析古典詩詞時，因泰半疏於歷史背景知識及文化涵養的累積，又缺少創作者個人成稿時的思維動機等因素，自然形成了嚴重的誦覽障礙和理解上的困難。

從崔道融詩作體會送禮藝術，當知古代送禮的極致，莫過於送給皇帝的東西，舉凡諸侯或藩屬，時序每到固定周期，都要向天子敬獻禮物，這種敬獻動作連名稱都必須更為雅緻，稱作進貢。說起進貢，有些皇室生活祕密就是從進貢中流傳出來，唐朝詩人張文規，就作過一首七絕詩，題名為〈湖州貢焙新茶〉（「貢焙」二字，是朝廷指定生產製茶的地方），這首詩，將皇帝（唐武宗）私生活的一隅繪聲繪影，描寫得活靈活現。

張文規 之「道八卦詩」

 〈湖州貢焙新茶〉

鳳輦尋春半醉回，仙娥進水御簾開。

牡丹花笑金鈿動，傳奏吳興紫筍來。

皇家浩浩蕩蕩春遊的車隊載著已經喝得醺醉的皇帝回宮，寢殿裡的宮女連忙從御簾外送茶水進來供皇帝醒酒，突然，殿間傳出一陣騷動和欣喜雀躍之聲，原來是宮女向皇帝報告，手中所捧的茶水是由湖州貢焙院剛進貢來的紫筍春茶所沖泡。

「鳳輦」是皇帝出巡時所乘坐的馬車。「尋春」係指春天到野外去郊遊。「仙娥」謂年輕漂亮的宮女。「御」泛指皇帝的，「御簾」為皇家用以遮蔽門窗的器具，多半以竹片或布帛精製而成。「牡丹花笑」這裡喻作一群妃嬪宮女嬉笑歡鬧的畫面。「金鈿」是鑲著金花的頭飾。「傳奏」係呈上奏摺向皇帝報告。「紫筍」乃茶名，為湖州長興顧渚山和江蘇宜興接壤處所產的紫筍貢茶。

依照陸羽《茶經》記載，湖州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生產製造貢茶的區域。張文規題作這首詩，主要旨意有兩個，一個讓讀者感受宮廷裡的人（包括皇帝）對貢焙新茶到來時的重視和喜悅；另一個則昭著紫筍貢茶在當朝顯赫的尊貴性。至於他本人是否真如一名記者躬逢其盛，並詳實報導詩中所述的現場八卦，倒無明確史料佐證。但張文規時任湖州刺史並監製貢茶一職的確無誤。

【詩人簡介】

崔道融，唐末荊州江陵人士，得有江陵才子之稱，生平仕途，先任永嘉縣令，後官拜右補闕，生卒年則不詳。曾因戰火入閩避難而自號東甌散人。早年遍遊陝、鄂、豫、贛、浙、閩地區，結識交往詩人方幹、評論家司空圖等文友。作詩擅技巧；工絕句，風格多樣，惜流傳不多。現《全唐詩》裡輯錄其詩近八十首，著名詩作如：《牧豎》、《西施灘》、《寄人》、《田上》與《寒食夜》等等，作品輯有《申唐詩》三卷；《東浮集》九卷。

張文規，唐朝蒲州猗氏人。生平據《舊唐書》本傳記載，唐文宗大和期間，先後出任溫縣縣令、襄陽幕府，累轉吏部員外郎，至文宗開成三年，遭彈劾貶為安州刺史。唐武宗會昌年間，調任湖州刺史，再轉國子司業，累遷右散騎常侍兼禦史中丞。於唐宣宗大中期間，官拜桂管都防禦觀察使。其生卒年待考。今《全唐詩》存詩二首，《全唐詩續拾》補一首，撰有《吳興雜錄》。

【附記】

本文題名《尋春半醉歸》與內文分析張文規《湖》詩首句「尋春半醉回」略有出入，實乃刻意指出坊間流傳版本的差異性。這首詩作短短28個字，即有4處差異，包括：「歸」、「回」與「迴」；「僊」與「仙」；「仙娥」與「仙境」；「湖州」和「吳興」等（本文分析係取流傳相對較為普遍的《全唐詩》版本）。

之所以會有這種狀況產生，肇因古代圖書出版業並不發達，古人為便於學習，常以傳抄方式複製，其間差異可能出於筆誤，或遭後人有意修飾。此等案例於古典詩詞中不勝枚舉，文史學家雖秉持讓證據說話，戮力採可考文獻與模擬其規則性來加以推敲，然而，作者真實版本只有一個，尤其近餘年來，大陸不斷出土新文獻，只要種種線索未能真相統整或原跡再現前，研究者也只能說是合理推斷，卻難以直斷真偽，以致各種版本依舊流布四方，迄今，若不明顯扭曲原詩意，似乎也只得認作相容流通。盼有如釐清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真品之權威才德者潛心追究並詳實昭告，方得推翻一切謬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