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定睛一看，咦，奇怪，怎麼有人斷手、沒脖子，或少了頭髮？兒子說：「媽媽，有時候忘記畫，看起來也沒關係啊…」

黃淑文 【2006/06/30 聯合報】 圖/兒子元椿 教育電台專訪

兒子愛畫畫，我從孩子樸拙的筆觸裡還原童心，看見一個動人的生命。

記得兒子兩歲多時，有一次我對他講了一個關於大掃除的故事。故事一說完，兒子就想起什麼似的，努力搜尋書裡每個圖案，然後指著書，訝異的說：「媽媽，沒有垃圾車。」他並作勢要我拿一枝筆給他畫。只見兒子煞有介事，俐落的畫了幾筆，心滿意足的說：「畫好了，媽媽貼。」我以為兒子會畫出甚麼曠世名作，哪知只是幾筆混亂的線條罷了。

他不會畫獅子 有畫畫的煩惱

我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摸摸兒子的頭說：「你畫得真好，垃圾總算被垃圾車載走了。」然後，我把它貼在故事書上面。

事後，我看那幾筆混亂的線條，那「垃圾車」愈看愈有趣，愈看愈動人。因為還不大會說話，也不會寫字的兒子，是透過最原始的線條，解決他觀察到的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兒子用這種抽象線條，跟外面的世界說話，淋漓暢快的畫出他的感情，還「寫信」給綠繡眼、獨角仙、虎頭蜂。一張一張的貼在陽台上。有時候，我會童心大發的佯裝成綠繡眼，學著兒子勾勒幾筆線條，「回信」給兒子說：「哈囉！我收到你的信了。明天早上，我會到你們家陽台的電線桿上，唱歌給你聽喔。」兒子聽我念完信，總是高興得又叫又跳。

漸漸的，兒子愈長愈大，已經可以畫出具體的事物。他畫太陽、畫車子、畫各式各樣的昆蟲，卻開始有不會畫的煩惱。

「媽媽，我畫了好久，就是不會畫獅子。」兒子在畫紙上塗了又擦，擦了又塗，索性把筆扔在一旁，抓著頭大叫。「好啦，畫不出獅子，就畫別的嘛。」老實說，我從來沒喜歡過獅子，更別想獅子要怎麼畫。「不行，我一定要畫出獅子。」看來，兒子不是把畫獅子當作兒戲，我得想想辦法才行。

找老天爺畫簿 海浪打到烏雲

「走，媽媽帶你出去散步，先不要去想獅子了。」我拉著兒子出去吹吹風、曬曬太陽、聽聽鳥叫蟲鳴、聞聞青草味。我指著天空，告訴兒子：「老天爺在天空裡，藏著很多畫簿。」「甚麼畫簿？」兒子睜大眼睛，好奇的追問。

我故意清清喉嚨說：「就是當你想哭、想笑，甚至想罵人時，你的腦子裡有很多影像，那就是老天爺給你的畫簿。」「可是妳說，老天爺的畫簿，藏在天空裡啊。」兒子不解的問。

「問得真好。」我舉起雙手，看起來像要擁抱整個天空，比了個大大的手勢說：「這麼大的天空裡，藏了很多生命。有你想念的人，也有大自然的花花草草和昆蟲，當你想起這些生命，會有很多感覺，讓你想要畫畫。這就是老天爺給所有人的畫簿。也許你長大就會懂。」

我不知道兒子到底懂不懂，只記得那一次散步回來，兒子回到書房，就安安靜靜提起筆，畫了十幾隻獅子。甚至有一段時期，不管畫樹的葉子、天空的雲、小水滴，兒子都會很有耐心的一個一個畫上眼睛、鼻子，還有一抹嘴角上揚的微笑，彷彿整個天地，帶著感情，瞇著眼睛對他微笑。

兒子畫裡的內容，愈來愈豐富。家裡的牆壁、飯桌，到處是他的畫，有時畫太陽和雲陪著他吃飯，有時畫划船比賽，海浪不小心濺得太高打到烏雲。他總是用最簡單的線條勾勒畫面，涵藏一股生命力，畫出栩栩如生的故事。

不過，有時定睛一看，咦，奇怪，怎麼有人斷手、沒脖子，或少了頭髮？兒子說：「喔！媽媽，我忘記畫了。」但是，有時他會調皮的說：「媽媽，有時候忘記畫，看起來也沒關係啊。」我聽了，再看看整個畫面，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兒子畫的是「生命的整體」。

兩朵愛的小花 怎麼看它都在

孩子的眼光，把複雜的事物簡單化；而我們大人的眼光，卻把簡單的事物複雜化，我們看人，看他的身材、看他的三圍、看他有沒有雙眼皮，看到的是一個被割裂的生命。但是孩子畫中的人，用生命整體的眼光看來，少了一隻手，卻沒有甚麼差別，這才是真正的生命啊。

母親節還沒有到，兒子畫了兩朵花送我。我把孩子的畫，放在抽屜裡。抽屜裡的畫，藏有許多我和孩子共同的感情和回憶。

過了幾天，我驚訝的發現，那兩朵花已被貼在客廳牆壁上，旁邊還有兒子畫的愛心和他「畫」的字，上面寫著：「媽媽，我愛妳。」

我從牆壁上被貼得歪歪斜斜的膠帶，看出是兒子自己貼上去的。

「怎麼會想要把它貼在牆壁上呢？」「因為貼在牆壁上，妳才會常常看到。」兒子一邊說，一邊在客廳來回踱步，眼角餘光總是觀照著他貼上的小花。

兜了客廳兩圈，兒子確定自己的判斷沒錯之後，才提高聲調，興奮的說：「媽媽，妳看！不管妳在哪裡做事，都會看到我的小花喔。」

我開心的抱起兒子，突然覺得他變重了、長大了。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感動鯁在喉嚨。

「媽媽，妳很辛苦。每天妳看到這兩朵花，就會覺得花好像拿在妳手上，好高興。」

我感動得泛著淚光，真想告訴兒子：「媽媽會好好珍藏你的畫。希望你長大後，永遠記得年少時的純真和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