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淑文 【2007/11/09 聯合報】

養兒育女，是甜蜜的麻煩。尤其兒子漸漸長大，學著獨立，我才驚覺，學習怎麼放手也是一大考驗。

他伸小腳逗妹妹

自己說可能怎樣

兒子是個愛思考的小孩，記得三歲時，有一回他躺在床上舉起小腳，逗弄妹妹的小腳。我猛然瞥見，緊張的驚呼：「小心，妹妹還小。踢到，可能會死掉，也可能會受傷……」「也可能……沒有啊。」兒子搖搖頭說出第三種可能，反倒我顯得杞人憂天。

我只好把話說得「完整」些，經過一番咿咿啞啞的討論，兒子才乖乖從妹妹的小床爬下來。

長大後，兒子不只愛思考，也喜歡發問。譬如，出門回家，他會問：「媽媽，等一下要做甚麼？」「洗澡。」「再來呢？」「吃飯。」「再來呢？」「睡覺。」「媽媽，再來呢？」「你就會長大。」「再來呢？」兒子骨碌碌的大眼，帶著調皮的試探。

我在無趣的對答中，驚覺自己的生活，只有洗澡、吃飯、睡覺，變得很僵化。

我跑到鏡子前一瞧，哇，果然看到一個披頭散髮、兩眼無神的黃臉婆。

我趕緊把頭髮紮好，卻聽見兒子提高聲嗓：「哇，媽媽，妳有白頭髮了。」兒子藉機幫我拔下白頭髮，還頗富哲理的說：「媽媽，愛，就像頭髮。掉了，還會長出來。」

他想自己坐公車

爸媽急驚風趕路

漸漸的，兒子不只有想法，還喜歡獨立做他想做的事。有一回，一家四口在山上散步，兒子竟指著公車站牌說：「我想坐公車。」

我們以為兒子不想走路，用了錯誤的激將法：「要坐，你自己坐。我們要用走路的。」沒想到，此語一出，正中兒子下懷。「好耶，我自己坐。你們走路回家。」

兒子興奮的指著公車站牌：「你看，車牌旁邊有個姊姊，我請她幫我按車鈴。」兒子話一說完，馬上起身跑去找那個不認識的姊姊，只見那個姊姊漾開笑容，點點頭，還拉起兒子的小手。兒子回過頭，得意的向我們揮手說再見。

「這怎麼可以，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外子對我使使眼色，我趕緊跑過去緩頰：「好吧，全家一起坐公車。」「不行，剛剛明明說好的，你們走路，我自己坐公車。」沒想到，兒子不但不領情，還執意要「自己」坐公車。

我和外子為了兒子的安全而左右為難，加上不知公車幾點到站，只好想出一個折衷之計。兒子和初識的姊姊一起上公車，而我，則加速跑到「前一站」坐車，外子推著女兒的嬰兒車，趕到「下一站」坐車，以分散公車臨時抵達，我和外子都沒坐上公車的風險。重要的是，上車之後，還得坐在後座，假裝沒看見兒子。這樣，兒子才算完成自己坐公車的心願。

當時兒子還小，還沒上小學。我上車後悄悄坐在後座，卻難以忘懷他努力邁著短短的小腿，帶點緊張和興奮，獨立上車的身影。那個急欲邁向獨立的步伐，在父母眼裡，卻還是個貝比的身影，是為人父母者的懸念？還是因為孩子有我們當年的影子？為人父母後，要瀟灑放手談何容易啊？

他想騎車買菜去

只希望單獨回家

現在兒子讀小二，又要我答應他一個人騎腳踏車，到鄰近的農場買菜。它雖然路程近，卻有上下坡，車速難以控制的危險。我再三叮嚀：「在山上，下坡要煞車，不可以用衝的。」「要注意來車，不要急。」兒子點點頭，興匆匆的把錢放進口袋，就騎著腳踏車，小心翼翼的前往農場。

我一顆心懸在空中，還猶豫要不要放手讓他一個人去買菜，竟見五歲的女兒從廁所衝出來，也學著哥哥騎腳踏車到同樣的農場買菜。

因女兒還小，我悄悄跟在她後頭，發現她腳力還不夠，一遇到上坡，只能氣喘吁吁牽著腳踏車，賣力的往上走，還隨時東張西望注意來車，看得我在一旁頻頻微笑。

很快地，女兒到了農場，我則守在農場下坡，等待兩兄妹買完菜一起回家。過不了幾分鐘，只見妹妹騎腳踏車獨自下坡，身後回盪著哥哥的聲音：「妹妹，下坡要煞車，不可以用衝的。要小心，知道嗎？」

我的心被兒子對妹妹的叮嚀撞得暖暖的，但奇怪的是，只聞其聲，不見他的身影。「哥哥呢？」妹妹聳聳肩：「不知道，哥哥一直催我回家。」

一分鐘、五分鐘過去了，我的心開始忐忑不安。十分鐘後，終於看見哥哥騎著腳踏車，吊著一大包青菜，朝我們飛馳而來。我正想誇獎兒子，沒想到兒子氣得放聲大叫：「媽媽，我好不容易哄妹妹回家，妳卻和妹妹在這裡等我。妳不知道，我就是希望自己一個人買菜，然後一個人回家嗎？」說完，就氣沖沖含著眼淚回家。

我的臉，漲得通紅。如果，孩子是父母心上的肉，我想，這肉一定帶著無形的刺。這帶刺的親情，有骨中肉、血融於水的貼心，也有孩子成長中叛逆、帶刺的痛與矛盾。

兒子急欲長大、彆扭的模樣，和兒時的我不相上下，一直到為人母，我才真正體會當年爸爸管教嚴格，是怕我們受傷害。爸爸畫一個框框，希望我們安全長大，我卻急欲遠颺，哪怕摔得鼻青臉腫，也要學會自己展翅飛翔。

我往前追上兒子，拍拍他的肩膀，答應讓他獨自再買一次菜。兒子抱著我，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放聲哭了起來。我想起天堂的爸爸，不知爸爸可否明白，當年叛逆的我，是渴望獨立，也渴望得到他的愛？

晚上，爸爸回到我夢中，帶著微笑地向我拿了一雙鞋。也許，爸爸早就明白，孩子叛逆、渴望獨立，是為了邁出生命的步伐；而今，爸爸也要邁開步伐自己遠行。如此放手，是給彼此空間；而對孩子的懸念，則是父母對孩子永恆不變的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