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裂痕 有媽媽的愛 <黃淑文> 聯合報94.12.1
爸爸在傳統的農村開飼料行。照理說,商人的女兒應該精明能幹,個性圓融,我卻善惡分明,粗枝大葉。
有一天,家裡來了一個削短髮的客人,我向前招呼:「阿姨,您好。請問要買什麼飼料?」那個客人楞了一下,反問一句:「叫我阿姨,有差那麼多嗎?」我打量這個客人,從略微發福的身材、沙啞的嗓音,判斷大約四十來歲,心想,總算遇到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女客人,不用我「小姐」、「阿姨」昧著良心叫個不停。
我瞇著笑眼,很有禮貌的說:「嗯,這位伯母,請問您要買豬飼料嗎?」哪知這個客人白了我一眼,拋下重重一句話:「是『叔叔』!」於是他頭也不回的,生氣的騎著機車揚長而去,害我呆呆站在門口,真是尷尬。
除了有時搞不清楚客人性別,我的記性也很差,老是記不清楚客人的名字。為了方便記憶,我把客人分為大嗓門大聲公、龜毛一族、慈眉善目、面惡心惡四種類型,每次媽媽問我,到底誰要爸爸送飼料過去,我只要跟媽媽說「住在村子東邊最龜毛那個」,或「身材瘦瘦高高嗓門很大那一個」,媽媽憑著多年交情,可以約略猜出是那一個客人。
說起村子裡的「大聲公」可真不少,因為在鄉下,街門巷弄聲氣相通,往往家裡的後院,就是別人家的前門,所以有些客人,乾脆在前面巷弄的院子裡,大聲對我吆喝:「阿文,叫妳爸爸載三包豬飼料、兩包雞飼料,還有兩包幫狗治療皮膚病的藥膏來。」
有時外面的機車聲一多,加上夾雜小孩玩樂的尖叫聲,「大聲公」還會拉高分貝,喊得臉紅脖子粗,我只好秉持「客人第一,服務到家」的理念,直接走到「大聲公」家裡,問他究竟需要什麼。但是迷糊的我,只要在回來的路口,跟鄰居阿嬤多聊個幾句,回到家裡,客人要買什麼,我全忘了,少不了又挨爸爸一頓罵。
最難應付的是「面惡心惡」型的客人,他們嚼檳榔,打著赤膊,喜歡賒帳,又對我們惡言相向。媽媽總要我忍氣吞聲,我卻不以為然,總有一股怒火,迅速竄至喉間,一觸即發。終於,在某一天午後,因為對方出言不遜,我不知哪來的膽子,拿起小椅子往對方身上砸,沒想到人沒砸到,卻砸到家裡的玻璃窗,玻璃滿是裂痕。媽媽為了息事寧人,趕緊低聲下氣,連連賠罪,那個客人對我撂下狠話後,才悻悻然離去。
事後,媽媽並沒有責備我,卻保留有了裂痕的玻璃窗。從小學到我嫁為人婦,二十年來,我在每個不同的階段裡,透過生命中這扇窗戶,在那個裂痕中看見自己、看見媽媽賣飼料受到的委屈,以及當一個商人的女兒的必然宿命。
尤其,每次刮颱風下大雨,雨水從玻璃裂縫滲進來,總會牽引我記憶中某根弦,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痛。那扇玻璃窗的裂痕,就像生命裡的某個傷痕,沁出我從來沒有流出的淚水;又像是長期累積著種種的矛盾和怨懟,需要一個生命的出口,所以一下子從那個裂痕宣洩而出。原來,潛意識裡,我一直排斥自己是商人的女兒。
重大轉捩點,是後來我離家北上求學,大四那年去茶藝館當工讀生,遇到一對有情有人味的老闆和老闆娘。我看到他們憑著良心做事,樂天而知命,即使碰到一些吹毛求疵的客人,依舊坦誠相待,坦蕩自然。我才驀然發現,唯有真心喜歡自己的工作,活得美好充實,外在的傷害才不會趁虛而入。生命中那個玻璃裂痕,反而變成對我的提醒。
漸漸的,和每一個客人的應對進退,變成我的考驗,也讓我一遍又一遍,面對童年的傷痕。直到有一天,茶藝館來了一個一進門就頤指氣使、嫌東嫌西的客人,我發現,自己可以用不同以往的方式,自信而平穩的對客人說:「很遺憾,店裡的擺設和茶葉不能令您滿意。不過,您可以多比較外面的茶藝館,選擇一個會讓您得到快樂的地方,同時也很歡迎您再度回到這裡,發現這裡的好、這裡的美。這是我的榮幸!」
話一說完,居然贏得在茶藝館裡用茶的客人熱烈的掌聲。在溫暖的陣陣掌聲裡,我揮別了童年的傷害,用真心修補了生命裡的玻璃裂痕。
爸爸過世以後,媽媽關了飼料行店面。隨著我的出嫁、離開娘家,媽媽也把那塊有裂痕的玻璃換新。巧的是,婆家是賣早餐的生意人,婆婆沒有女兒,把我當成女兒看待。看我很會招攬生意,還誇我天生是個做生意的料子。看來,我真的注定做商人的女兒。
雖然我依舊迷迷糊糊,偶爾還有死硬子脾氣,不同的是,我已經樂於做商人的女兒,真心陪著婆婆做生意,誠懇面對每個客人,凡事只求問心無愧。而每次想起那塊有裂痕的玻璃,我總會想起媽媽默默保存二十年的心意,同時也看到一個商人的女兒,擁有媽媽滿滿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