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豬舍跪 向母豬道歉

< 記父親的身影 > 聯合報94.12.14

爸爸是獸醫，兼開飼料行，他是那種在鄉下背著大藥包，四處在農家為豬治病、幫豬接生的傳統獸醫師。

他的個性有條不紊，很「龜毛」，譬如他穿的衣服，包括內衣，一定要指定某一個牌子，而且還要在同一家服飾店買；他的皮夾裡面，第一張一定要放身分證，裡面的錢也要角對角、人頭對人頭摺得整整齊齊；賣飼料結帳時，隨便屈指一算，就可以簡單算出的價錢，他堅持用鋼筆一筆一畫慢慢算；看書更不用說了，如果我們一目十行，他大概是一行看十遍，字字斟酌。

以前不懂事的我，總覺得他「龜毛」、很囉嗦，加上我自小個性迷糊，總覺得爸爸對我的管教特別嚴格。

小學時，有一次家裡的母豬要分娩，通常一隻母豬一胎約可生十幾隻小豬仔，過程長短不一，有時要等上幾個鐘頭。爸爸那時要我在旁照顧母豬，一有甚麼動靜，要趕緊通知他過來接生，剪掉豬仔的臍帶。

可是，貪玩的我因不耐久候，想出了「催生」的方法，偷偷爬到豬舍外面，找來一根長長的棍子，然後用棍子敲打母豬屁股，拜託牠生快一點。哪知，不巧被爸爸撞見，逮個正著。爸爸氣得用棍子狠狠修理我一頓，還要我在豬舍罰跪，向母豬認錯。

不知道是不是動了母豬的胎氣，結果那一胎，母豬才生了四隻小豬仔，其餘都是死胎。爸爸為此好幾天悶悶不樂。當時我年紀小，以為爸爸是為了四隻小豬仔，賣不了好價錢而生氣。後來當了媽媽，經歷懷孕生產的辛苦，才明白爸爸是氣我年幼無知，對母豬不夠厚道。

就因爸爸的個性，我對爸爸又愛又懼，很少和爸爸說話。但是爸爸的機車，卻常常載著我，因為迷糊的我，常常在公車上睡過頭，來不及拉鈴下車。還好鄉下的公車班次很少，但時間固定，爸爸每次發現我在固定時間沒下車，總會到下一站載我。

有一回，我在公車上，突然從睡夢中驚醒，胡裡胡塗的拉鈴下車。一下車才知道，這回不是睡過頭，而是提前下車，心想，糟了，爸爸到下一站一定找不到我。眼看四周黑漆漆一片、寂靜無人，又找不到電話，在求助無門的當下，卻看到爸爸滿頭大汗，騎著機車迎面而來。

我拭去眼角的淚水，默默上了爸爸的機車，爸爸甚麼話也沒有說，我在後座緊緊摟著他的腰，說不出一句感謝，卻在淚眼中，感覺爸爸傳遞而來的溫暖。

爸爸晚年身體不好，仍堅持自己肩扛一百台斤的豬飼料，然後用繩子，把飼料綑綁在機車後座，騎著機車在村子裡來回穿梭運送。我看著爸爸佝僂的身影，總忍不住往前搶先一步，把一百斤的豬飼料，扛起來背在自己身上，左右鄰居看得目瞪口呆，直誇我是大力士。

其實，我練就一身好臂力，純粹是因對爸爸說不出口的感情，只有在幫爸爸扛起飼料的那一瞬間，我才覺得自己盡了一點孝心，表達了我從小說不出口的謝意。

後來養豬人家愈來愈少，加上爸爸身體不適，我們都勸爸爸不要再騎機車載運飼料，考慮關店休養身體。然而爸爸對獸醫工作仍無法忘情，小弟只好開著他的韓國進口跑車，幫爸爸送飼料給客人。鄉下養豬的阿伯，看到自己買的一包飼料，居然是弟弟陪著爸爸，用高級進口跑車載過來，還以為自己受到特別禮遇，站在門口再三言謝。

不只如此，有一次爸爸還要大姊夫，開車陪他去隔壁村替豬治病。哪知一到現場，重病的爸爸已經無法為豬打針，竟然「指定」當牧師的姊夫「代打」。姊夫不敢違背老丈人，只好一面向上帝禱告，一面遵照爸爸在旁邊的指示，成功的幫母豬扎了一針。

雖然爸爸在一場手術意外過世，但他對我們的愛，以及對工作的執著，無形中影響著我們。每一次去靈骨塔前探望爸爸，以前很少和爸爸說話的我，總覺得自己對爸爸有說不完的話。那個屬於爸爸嚴謹靜默的身影，總是讓我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