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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濱閱讀/顛覆、解構與「荒誕」思索
2022/05/18 22:25:30瀏覽186|回應0|推薦1

體遷徙的動詞練習 /楊小濱

碰撞
我跳出你的身體撞碎你。我幻覺的碎片有奇異的邊緣和形狀,為了映照你,模擬你,挑戰你。我似乎從未是你過。
摩擦
既然不會錯過,那就聽一下我們之間的刺耳聲音吧。聲音熱起來就發出火光。每一次憤怒,都離不開你的助燃。
擁抱
身體穿過身體,彷彿影子的互搏,而肉體從未觸及。但終於,一種胖輸給了另一種胖。貼緊的膚色,變得油膩膩,陌生極了。
踩踏
夢見過無數次,腳下的柔軟,如細沙被巨浪捲動、拍打。假如你是我的腳步聲,你會替我走到自己的岸上,躺下,有如已被蹂躪。
沉陷
我要將自己隱沒在你的泥塘裡。你很髒,這是我溫暖的家。你是夜的羅網,沒有一秒不令人窒息。既然已經下墜,就不必再呼吸。
穿插
你中有我,痛起來當然萬箭穿心。你我是互相的刀子,切開身體的蛋糕,然後嵌入各自的齒縫。向深處,越慢越鋒利。
撕扯
把你的心肺撕爛,我占領了你血肉模糊的軀體。這只是一次演習:對如何拔斷自己的慘叫。所以,你我總是展示出彼此相連的毛糙邊緣
疊加
你加上我,是三個我。多出來的,讓你慢慢享用吧。但你說來不及了,必須不斷覆蓋自己,每一瓣中間都裂變出更多,而你,真的喜歡被充滿的感覺。
漂移
漸漸地,我長到你身上了。我將植根於你全身的田野嗎?或者,我的根會繼續漂移,直到生長本身變成了漂移中鏽蝕的錨?
絞合
勒得太緊,我們終於死了。不,當然不是真的,我只是把舌頭吐成絞索,套在我們的脖子上。我們虛擬了死,正如世界虛擬了生。

                                                                                    2014-11-10   聯合報副刊


  這首詩的最後一個句子:「我們虛擬了死,正如世界虛擬了生。」對整首詩而言,果然有畫龍點睛之效,把所有閱讀的彷惶及疑問瞬時釐清了。作者楊小濱的書寫策略以顛覆現代主義時期的荒誕戲碼為主軸,直接賦予一個「後存在主義」的思維,其語構正如身體遷徙的戲仿,在文字上做了許多超現實的描述、疏離正常軌則的佈局與誇張的情境演繹。

  本詩的題目「身體遷徙的動詞練習」,強調身體的鏡像有多個層次的推移,作者的敘述脈絡自稱為「動詞練習」。「練習」,本身就是「戲仿」的舞台,每一次的「練習」都彷彿完成一次生存意志的抒解,當然也含括一個意識型態的愛與死的「複製」觀念,讓詩文本的旨意在「身體遷徙」中不停止的顫動罪與罰的延宕。身體的動作被存在轉喻,既然名之為「練習」,所以「虛擬」成為一連串迴還的結局。楊小濱的文本書寫直抵後現代的邊際,轉換一個說法,當我們面對一種被存在所結構的生存方式與生活態度時,面對的其實就是荒誕世界的無情與絕望,一個「虛擬」的必須,理所當然的要成為生活的解構,中介了作者與主體間耐人尋味的存在解讀與知識警覺。就像楊小濱在詩的末尾講的:我們虛擬了死,正如世界虛擬了生。

  「身體遷徙」的十個步驟,碰撞、摩擦、擁抱、踩踏、沉陷、穿插、撕扯、疊加、漂移、絞合,在每個「動詞」底下的敘述語句,楊小濱刻意避開詩的形式,改用散文的句法入詩。全詩的形式,等於是十首「散文詩」的組合,聯立在「動詞練習」的標的之下,閳述十個令人驚異的生存境遇。如果放大閱讀的視境,你可以把整個文本顯示的對話場域,當作是一個荒誕的劇場,演繹現代社會主體與他者變形的親密關係。《百度百科》對「荒誕戲劇」的解釋是這樣說的,「荒誕派戲劇是20世紀50─60年代在法國興起和形成,而後流行於西方戲劇舞台的一種文藝思潮流派。它沒有完整連貫的情節,沒有戲劇衝突,舞台形像支離破碎,人物語言顛三倒四。它表現的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與人的關係是無法溝通的。」對於上述簡短的描述,可以略知「荒誕戲劇」主要的理解,在於人類荒誕的處境與內心的苦悶,但是,荒誕戲劇在意的是戲劇的純粹,只為荒誕而演,讓觀者覺知荒誕背後人性悲歡的合理、真實,他們並不在乎避開荒誕、如何生存的哲理性思維。

  解構一首詩的形式,讓詩的張力擴張如「身體遷徙的動詞練習」,選擇文本內構的互文性,任意重組又任意延宕,在後現代的創作機制,普遍而言是講求一種「抵中心」的意圖。關於本詩的動機,揚棄對傳統過大且過重的文字脈絡,包括對詩的符號張弛、語境構聯、書寫品味等,楊小濱用一首詩可能噴發的種種效應,填補了心中也許的疑慮或知識追求的偶然缺陷。「身體遷徙的動詞練習」,不只是顛覆生存際遇的荒誕,其實還有意無意顚覆歷史的荒誕。顛覆暗含抵銷的企圖,反對歷史語境的舊業陳債;尤其拈出「邊緣與中心」的多元命題,在本詩中多有見識。楊小濱在本詩的一開始「碰撞」中說:「我跳出你的身體撞碎你。我幻覺的碎片有奇異的邊緣和形狀,為了映照你,模擬你,挑戰你。我似乎從未是你過。」這段文字的六個「你」字,指的是誰?愛人?家人?社會?國家?文化?歷史?還是跟詩有關的糾纏不清的感情?或是洋洋灑灑的詩的歷史?當然,把它當一首扭曲、梯突的情詩也可以。像極一本日記簿裡的段落摘要,直白、簡短的文字寫著刻骨銘心的情感觸動、無怨無悔與情愛邊緣的勇敢剔勵,更重要的是,他表達了一個曾經生死與共,而今痛徹心扉的覺醒,「我似乎從未是你過」。一種「你是中心我是邊緣」的徹悟,這種澈悟是一九九○年以後引進台灣的「後殖民理論」文化反省的課題,似乎也撼動了文本驅譴的美學意圖與語境順逆乖違的悖論。

  所謂「荒誕」,對文本的正向性而言,擁抱的是一種悖逆的姿態。為了擴大主體的自我意識及生存場域,用反向的書寫策略反映向前進的意志及向後轉的豁達;或偶然的作者別有用心顯露的一記機智詼諧。我們看下面幾個從本詩摘取的例子:

  「我跳出你的身體撞碎你。」─碰撞
  「每一次憤怒,都離不開你的助燃。」─摩擦
  「既然已經下墜,就不必再呼吸。」─沉陷
  「你我是互相的刀子,切開身體的蛋糕,然後嵌入各自的齒縫。」─穿插
  「把你的心肺撕爛,我占領了你血肉模糊的軀體。」─撕扯
  「你加上我,是三個我。多出來的,讓你慢慢享用吧。」─疊加
  「漸漸地,我長到你身上了。」─漂移
  「勒得太緊,我們終於死了。」─絞合

  「荒誕」的血緣一不小心就被提到「存在主義」,但事實上兩者沒有直接關係,只是在那一個巨大的時空裡,沒有一個可能的存在在荒誕氛圍裡可以是例外。空虛與絕望、悲傷與苦悶,圍繞了那個大時代的生存主題,人們紀錄的恆常是身邊不斷出現的荒謬。「荒誕」做為文字創作的媒材,與時俱進,從未稍歇,到了後現代,它成為一個反省的介質。我們直覺,「身體遷徙的動詞練習」這樣的一首詩,它其實開鑿了一個美學上「荒誕」結束而「虛擬」開始的面貌,如何成就一個反躬自省而覺知清明的重要中介,對時代變遷的文化指涉或文本內構的僵弊突圍,它的存在就是明證。大抵我們意識到,一個詩人面對龐大文化傳統時的詩的勇氣與書寫語言文字時的機警詼諧。

  透視楊小濱塑造的「遷徙荒誕」與「練習荒誕」,透視這首詩如此「荒誕」背後的這般「不荒誕」,「勒得太緊,我們終於死了。不,當然不是真的,我只是把舌頭吐成絞索,套在我們的脖子上。我們虛擬了死,正如世界虛擬了生。」這是本詩的最後一段「絞合」裡的文字。「舌頭吐成絞索」,暗喻言論的世界、對話的場域。話語,是現代人類存在的根本。本質上,存在的主體性究竟由「現代主義」標準化、整體化與統一性過度到「後現代主義」符號語言的自足、暢快,符號語言因此主宰了這個世界,而符號語言也主宰了詩。

  〈維基百科指出:因為解構主義對於任何形式透過語言傳達的思想都進行解構,令我們知道思想的不穩定性,知識的無常,對任何思想進行系統化、集體性的統一解說都是謬誤的。/德西達首先提倡在文本的能指與所指之間建立非必然的聯繫,其目的在於突顯能指與所指搭配的任意性和他們之間的差異性,使所指脫離即定能指的依附從而擾亂固化的結構思想。〉我們凜然察覺,「後存在主義」本具的寬容、和睦與內化的嚴肅性,在對話與對話不斷相生又不斷相剋的時候,它是符號語言不斷複製語言符號的場域,而「身體遷徙的動詞練習」在其中,你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你的詩以及你欽敬愛慕的詩人也在其中。

  「我們虛擬了死,正如世界虛擬了生。」「荒誕」因「虛擬」而結束,證明所有的「荒誕」本來就不存在的,世界又「虛擬」了存在〈生〉,所以,存在也是不見影子的。這首詩致力於結構的趣味及解構的灑脫,意象從容處,可見作者過人的學養與豐富的識見;當然,結構與解構這兩支尖兵,確然是這個世界判定歷史分期必要的判准,楊小濱也在這首詩裡無意間透露這個意向,書寫這個時代是悲壯的;當現代主義已然走遠,詩的可親,在於它依然頻頻回來叩門。



2014/11/19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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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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