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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07 23:44:19瀏覽988|回應0|推薦2 | |
關於蟻蝕‧馬克白夫人狂想之中的螞蟻
文/周曼農 螞蟻和馬克白夫人的關係是什麼呢? 導演這樣問我。 躺在塌塌米上,努力回想五年前我是如何回答那幾雙緊盯著我,口試老師的銳利眼神,是支支吾吾的呢還是鎮定自信的呢,是一貫地一緊張就胡言亂語還是裝死到底儘敷衍些言不由衷的。 世上僅有少數的問題非常幸運地擁有永不變異的回答。也僅有少數的人能對一個問題提出豐富多變的解答,大部分的人面對大部分的問題時,就像是面對自身的奧秘難解。一個問題就像是一隻探針,它直戳進去,你不喊停,它就直直把你戳穿了,那時你才驚異於自身深沉的厚度或是過於脆弱的纖薄,或是,原來,如同空氣,和深厚以及脆薄無關,那如空氣般似乎空無的存在。 我一向尊重自己奧秘的深淵,也珍惜拔著鼻毛怎麼想也想不透的屬於自己的不可知不可理解。但是,我得喊停,我得讓探針閃閃發光的尖端停留在骨節與筋肉的某一點,即使是尷尬的一點、刺痛的一點。 因為,因為演員已經在排練場暖身、背誦著台詞,因為導演電在電話裡極其誠懇地詢問,因為他的認真和誠懇讓我無所遁逃,因為,因為這是一個作品,當它到了必須面對觀眾的時候,就必須有個可供理解的線索。 我動了動身體,即使是令人害羞的一點、發癢的一點。 發癢,因為,五年前的春夏之交,明亮又模糊的日子裡,螞蟻爬上我寄居的劇場牆壁上,發癢,因為,再怎麼清洗乾淨,螞蟻總是在我專心地面對稿紙發呆的時候爬上我的身體,小小的咬嚙、小小的癢、小小的痛、像皮膚表面閃爍的小小閃光,瞬間撲滅了,卻不曾停息。 發癢,一場小小的轟炸,胳肢窩、膝蓋彎、腹股溝、皮膚所有的褶縫、私處、屁眼,我們小小的敵人精準嚴厲,配備一張詳細的戰圖,在所有敏感、易怒的 區域作上記號。 戰況最慘烈的時候我寫下標題,並且在筆記本留下一幅裸體少女被螞蟻偷走的畫,粗糙拙劣的筆觸。 即使是令人過敏的一點,即使是過敏得令人難以忍受的一點。 那真的是螞蟻嗎?那真的是咬嗎?為什麼僅是皮膚與黏膜的表層,僅僅是咬,沒有愛撫、沒有舔吻,卻抽搐、扭轉、攪拌、打碎、癒合隱密的神經,未曾察覺的秘密的神經。 因為,因為設計群已經動工、檔期和地點都敲定,因為,因為,消息已經發佈出去,沒有意外,一切將以不可逆轉的形式前進,這個時候,寫劇本的人卻執意逆轉、停滯,在腦子裡裝載那段時間的明亮又模糊的房間裡,重新拍打、揉捏一隻隻螞蟻的幽靈。 那真的是螞蟻嗎?那真的是咬嗎?它們咬的真的是我嗎?擁有不為人知的祕密的神經的我,二十出頭每天泡在劇場裡的我,充滿衝動卻不知道該幹什麼只好把精力發洩在和螞蟻作對上的我,即使徹底清潔了身體,仔細地把房間一遍遍消毒,並且在房間外圍建立了一道道防線,螞蟻還是不斷湧現,它們從我的身體裡爬出來,隨著焦慮的節奏,爬向著臨產的痙臠的文字,它們只有在出生的剎那才會被賦予形式與未來,而我所給予的祝福就是這些螞蟻的嘶咬。 因為,因為面對觀眾的不僅是作品,還有我,即使是躲藏在層層詮釋與偽裝之後已經失了原型,但是我仍是必須親自躲在那後面而不能以替身取代。因為,因為即使躲在那裡都發著抖,所以只好逼自己坦白,讓聚光燈啪一下,打在自己的身體和感官上。 房間裡的我回頭,「妳不是要尊重自己的深淵嗎?」她仍然手忙腳亂,眉頭之間皺著倔降蠻橫,「妳不是深深喜愛著自己的深淵嗎?」 對著電話裡的導演,「想像螞蟻爬滿全身的感覺,那種雖然不巨大卻難以忍受的麻癢,那種一點點被吃、被消化、挖空的感覺」我說,「劇場裡提供的不僅僅是垂直的邏輯,也提供橫向的邏輯,感官、聯想、轉喻、隱喻、螞蟻就是這樣一種橫向的邏輯,蟻蝕是對生存的隱喻。」我說。 我讓探針停下來了,即使是自我矛盾的一點,即使是自我矛盾之後仍然膚淺的一點。 發癢,我說,蟻蝕是生存的隱喻,吃和消化是一條粗大的鐵鍊,在體內抽動,我吃食微小之物,微小之物吃我,日夜我傾聽那重疊複沓不和諧的傾軋,從傾軋聲裡找出和諧的雜音,發癢,我說,在生存的抽動裡,一點一點地癢起來,一點一點,神經緊張起來,那雜音張開嘴,想說話。 房間裡的馬克白夫人畫好妝,穿上戲服,「想說話?」她瞪大了眼睛,正一根根挑高她的頭髮,「再具體一點!我不能只為了說話而說話。而且,我和螞蟻的關係到底是什麼呢?」 因為,因為面對觀眾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存在於我之內,比我抽像卻力氣更大,比我脆弱卻能活的更久的東西。這個東西顫顫巍巍地以螞蟻的形狀潛行,具象於紙頁之內。爬出了這疊紙,將變成其他形狀。它是耗竭,也是創生。 「但是請不要太複雜,我只是個角色,還有,為什麼是我呢?」馬克白夫人似乎不甚諒解。 「請注意聚光燈的亮度,」房間另一端手忙腳亂的我說,「請注意,太過於明亮反而會掩蓋物體的線條和輪廓,太過於明亮反而會模糊。」明亮又模糊的日子,我記得。 太過於坦承有時像說謊。 我掛上電話。 總是被各式各樣的問題鑽探,閃閃發光的尖端停在任意的某一點,即使那是從根本上棄絕任何說明、敘述、描繪的一點。 房間裡的我說,「妳從來都無法抗拒被戳穿的慾望。」。 擁有隱密神經的我,強烈懷疑自我的我,現在和過去都不知道要作什麼的我,擅於回答問題和擅於在回答中逃得更遠的我。 那麼,燈暗。馬克白夫人在翼幕就位,我悄悄關上那間明亮又模糊的房間,關門的聲音很輕,手忙腳亂的我應該暫時不會發現。暫時。 那麼,燈暗。舞台背面的那個舞台卻亮起,幕之外的幕掀開,混合著我和其他人體液的變種螞蟻正竄出,以我,小小的我的深淵,從來沒有想像過的姿態。 本文網址 http://blog.udn.com/grunewald/12841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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