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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10 23:37:21瀏覽985|回應0|推薦12 | |
《比郁達夫更沈淪》
「于清文——」 講學台上是一位年輕秀麗的女教授,敞著綠皮簿冊,低頭唱一次名,隨即又抬頭,雷達似地掃視教室一圈。她明眸深目,瞪大了一雙眼珠子,分外地目光如電。 「于清文——」她潤了潤喉,重新高喊一遍。 袞袞諸生猶如古井不波,萬籟寂寂。 女教授不防一顆心突突跳了起來,心裡想著:「難道他沒有來上課?」 窗外吹進來一股春風,和著看不見的雨絲,濕膩得不得了。她睃了一眼底下灰撲撲懶洋洋的學生,忽然一陣不耐,沉聲道:「我想……第一堂課我就說過不准用手機,只要是上課的時間內,就跟坐飛機一樣,絕對禁止手機,即使是簡訊!」 幾聲爆笑霹靂響起,三兩位低頭正在通情報的同學紅了耳根,燙手似地把機子丟回包袋裡。 「于清文——」第三聲!Going, going, gone!蓋棺論定,他鐵定是不來了。 他竟然真的缺席?跟那件事不曉得有沒有關係?怎麼連個朋友替他辯駁也沒有?她一顆心懸得半天高,禁不住吶吶問道:「有人知道為什麼他沒來上課嗎?」 沒有人回答,空氣中瀰漫著早春的舒懶的氣息。 「于清文的室友是誰?」她管不住自己追問下去。 「報告老師,于清文沒有住宿舍。」 喔,沒有住宿舍?那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蹺課?也許他根本一向就很少來上課,她其實也不是記得那麼清楚——于清文並沒有什麼特別,他就是那種穿著蘇格蘭軟呢格子襯衫,牛仔褲洗得泛白的很普通的男學生;外加她又堅持自由風,根本不管學生來不來上課,今天的點名是絕無僅有的。 但是她不能再漫無止盡地查詢下去,這樣的舉動,對於一個處世淡然的教授來講,著實太不尋常了——她不得不咬了咬牙,若無其事地繼續清點。 如果是隨意的怠惰,說起來相當有可能。這一代的學生啊,跟她那一代又差了許多……她記得當年的校園,蹺課是有名目的,也許是抗議制度,也許是抗議品質,最卑劣的大概是蹺課去搞社團,僅止於此,都要受到大家的唾棄了。 然而時至今日,據她側面的了解,蹺課的學生十之八九躲在被窩裡,貪圖著那床褥的溫軟。 偷懶歸偷懶,心還是易碎的玻璃心。中文系自古以來便有很深的聯考分數情結,錢鍾書《圍城》裡半個世紀前那個「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的論調,到今天還適用。既然讀中文系是分數的造化,更不必談那一份對前途的茫茫;做老師的,教學之外倒有一大半時間在作心理輔導。 所以他們這一代的學生,這些比草莓還草莓的草莓,EQ當然比原本就不高的IQ還要低。于清文的曠課,話說回來,搞不好真的是因為那件事。 報端青年學子的自殘事件屢見不鮮,聳動的標題,附上了無新意的重複的社論,呼籲社會的關注;想到這裡,她還真有點心慌慌的。 她不能夠確定那件事對他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在這情感劇烈的年紀裡,芝麻般的小事都可以無限放大,比生死還要嚴重。萬一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不能說和她完全沒有干係,洗脫她不安的罪惡感。 何況這些不積極向學的學生,不論如何嬌嫩,到底是青春盛開的鮮花,每一朵都是一個家庭的希望。 她毀了他,便毀了一個家庭。 這樣一層一層剝水果皮地臆想,整堂課教得很不專神。她這學期開的是「中國現代小說」,讀著頭一段,跳漏了三兩句,接連幾回,卻把一篇小說讀得有如斷簡殘牘。 她踱了幾步,慢慢往窗邊靠去,窗沿開得低,吹得她的湖藍披肩波波亂舞。她一手箍緊那絲布領結,另一手捧著書,手肘虛晃,一個不小心撞斜了玻璃杯,一汪水灑將出來。 她穩住了杯子,這樣一番擾攘,上課的心情盡失,便道:「我們請幾位同學上台作心得報告罷。」 此時不管那一代的學生反應又都是一制一樣的了,大家的頭低得簡直要埋到座位下,彷彿虔誠教徒在禱告——也許真在禱告也說不定。 她隨意點了幾位,言不及義,不能令人滿意,但是轉眼間也接近下課時間,遂草草結束了。 ※ 儘管胸中壓著一塊重石,在紅磚迴廊上她還保持著一貫的優雅,文學院的女教授,多少帶一點明星風範;待一轉過那石門角,心念一動,拔腿三步併兩步奔回到研究室。 她急急忙忙轉開電腦,額角邊沁出幾粒豆大的汗珠。 「也許可以這樣試一試……」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螢幕,自言自語地說,然後輸入一個電子郵件住址。 電腦音樂滴鈴一響,她臉上光采頓現,輕輕呼了一口氣,喜道:「成功了!」 她新增一位連絡人,畫面上綠油油地顯示于清文正在線上。應該是他!這是他繳作業用的電子信箱。於是她開始彈鋼琴似地雙手飛舞起來。 「真好你沒事!」她情難自禁寫了第一句話。 「哪一位?」對方立刻回答,還加了一個狐疑的臉像。 「不認識的啦……我是問你現在沒事吧?有空嗎?無聊得要命﹗有時間聊聊天嗎?」她對自己一等一的反應感到驕傲。 「學生?沒上課?」 「剛上完。你呢?沒課嗎?」她一打完,雙頰便燙熱起來。 「有是有,但是睡過頭了。」 「睡過頭?你不怕老師點名嗎?」 「她從不點名的啦,就算要點,算了吧!我已經衰到爆,上次的報告她給了我一個大鴨蛋。」 「大鴨蛋!怎麼會有那麼離譜的事?什麼課啊?」 「中國現代小說。」 「這種報告怎麼可能零分?」她彷彿吃了一斤朝天椒,整張臉漲得通紅。 「就是說嘛,好歹要有墨水分數,那老師太不上道了。說什麼我報告一堆錯,還一筆一筆挑出來……」 「小說報告會有錯?譬如?」 「我也不太記得了。譬如說蕭紅寫成蕭麗紅,有差嗎?——至少我沒寫成王力宏。我只記得最後她還消遣我別在Yahoo奇摩抄得太兇,比郁什麼達夫還沈淪。妳知道誰是郁達夫嗎?」 「沒聽過,可能是什麼影星吧。」 「對啊,可是我常常看電視,卻不知道這號人物,搞不好是她那個年代的——莫名其妙裝幽默。」 不曉得為什麼,她倒不生氣,仔細一想,無怪小說中常描述「怒極反笑」,事情荒唐過了度——她對著一隻牛彈了半學期的琴。 愛心﹗耐心﹗一股很大的聲音在她耳邊哄哄響起。 「所以你真的在Yahoo亂抄一通?」她安著性子,依然想要感化浪子。 「當然啊,妳不是嗎?現在還有誰自己寫作業?有這麼笨的人嗎?不過我覺得這些回答的人超誇張,素質這麼差勁,搞不好也是東貼西湊,只想來賺點數,虧我還選他為最佳解答。」 「你被擺一道了!」她沈思了一下,又附上個微笑的符號。 「嗯嗯,真是個比郁什麼達夫更沈淪的社會。其實我還蠻懷疑會不會是我們老師自己在網路上post的,不然她怎麼會知道哩。」 她覺得再沒有比這個更尷尬的事了,幸好船過水無痕,遂故作輕鬆道:「哈,應該不會吧﹗她是老師,當然對這些文學家很熟。就算她會上Yahoo,想想她一天要應付多少事?哪裡來的功夫跟你玩這遊戲?」 「嗯嗯……」他頓住了。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血管撐得快要爆破。 她再接再厲寫著:「不管怎樣,你也得到教訓了。你們老師會給零分,應該也是一種警告罷了。你更應該按時上課,以後自己多努力點,網路上的東西不能夠全相信。」 「是啊,上一次當,學一次乖……」 哈哈,他同意了!她霎時好像聽見了電影中常常出現的那種哈利路亞的聖樂在身邊悠悠揚起;她拯救了一個靈魂,一個懸崖勒馬的死靈魂,一個小時前她還駭怕摧毀了一個家庭,但是因為她不棄不懈的關愛,扭轉了整個情勢。 這是一個多麼莊嚴而令人振奮的時刻,正當她醺醺然陶醉在這春風般的情緒裡,電腦閃了兩下,蹦跳出幾行字: 「我想以後還是試試那種要收費的網站。一分錢,一分貨;有收錢的應該會回答的好一些。」 天外一記當頭棒喝,她獃了半晌,告訴自己:「不能放棄,不能放棄……一個家庭的希望,一個國家的未來……」 「你為什麼不努力一下?書讀起來是自己的,錢不好賺耶;花大錢去寫作業,不如把它存起來,用在該用的地方……」千百句話在她腦中紊亂地飛轉著,她怎麼勸阻他? 她突然感到十根手指好酸好麻,簡直再也沒有力氣打字。 對方沈默了好半天,才又打回來:「妳講話好像我老師喔……不多說囉,下次再聊吧。881﹗」 電腦上他的小人像倏然轉成豬肝紅,眼見他一溜煙離線了。 窗外的金黃色的夕陽照進來,不知不覺已是滿室生輝。她的視線離開了螢幕,下意識地往紅木書牆的方向一望,卻是亮得睜不開眼,只覺得那裡澄澄地發著光,著了烈火一般。 不知道是電腦,還是日光燈管,若有所聞的靜電聲,一陣一陣地滋滋作響,抽搐著她的神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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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