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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09 23:31:12瀏覽1047|回應0|推薦11 | |
筱楠就在這個角落邂逅傑睿,前方是紐約證交所——「姚筱楠坐在聯邦紀念堂前的階梯上,併起腳,兩臂繩住了腿,仰頭凝神注視著喬治華盛頓的塑像。巍巍的一國之父看慣怒濤駭浪,並不睬理腳底下微薄的她。」 ----------------------------------------------------------------------------------------------------
《熱狗大亨》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仔細研讀這句俗諺可以導出像數學公式裡的「A等於B,B等於C,所以A等於C。」歸根結柢,女人還是得挑選男人的職業。 這就是為什麼姚筱楠初抵紐約,便整天在華爾街証交所附近出沒閒晃的秘密理由。 姚筱楠坐在聯邦紀念堂前的階梯上,併起腳,兩臂繩住了腿,仰頭凝神注視著喬治華盛頓的塑像。巍巍的一國之父看慣怒濤駭浪,並不睬理腳底下微薄的她。 這紀念堂固然有其歷史意涵,不過瑟縮在四周竦峙的辦公高樓之間,規模氣派都嫌小器。類似的古典建築哥倫比亞大學也有,那堂皇的樑柱,寬闊的視野,桂冠女神款款坐著都顯得氣度落落;但是建築物是一回事,哥大縱然人才濟濟,究竟是黌宮膠序,莘莘學子過於稚嫩,步入社會後還得奮鬥數年。對於筱楠來說,這種明日之星的明日太過於遙遠,並不適合作她的夢中對象。 她沿著地鐵往南溜,一路直達華爾街,只差幾里路程一塊半車資,她規劃的未來人生卻已經跟著少了好幾年的苦難災禍,一念及此,她禁不住起了個得意猖狂的笑。 華爾街!多麼令人頭暈目眩的一條街。單聽名字就令人心生崇仰,情緒激昂,幾個世紀以來左右著全球經濟脈動,集萬眾焦點所在。這裡擦破皮,全世界都要大失血;這裡的水龍頭不鎖緊,全世界都要鬧水災。 九一一前的交易所還對外開放參觀,隔著綿延的整面牆的落地玻璃,彷彿小時候生物課作實驗,觀察工蜂螻蟻的生態;這些有著全紐約市裡最有錢最忙碌的男人們,據說承受著不為外界所道的繁重壓力,汲汲營營地工作著,更重要的是——沒有時間花錢。 話雖如此,到底筱楠的課業也彈著片尾曲了,她雙手反撐著地,享受著五月初的春日遲遲,心中的壯志豪情卻猶如蠟炬成灰,幾乎被銷磨殆盡。大凡學生面臨畢業時便有一種焦慮與徬徨,尤其是學業的最後階段,走到關卡,不知道下一步該邁往何處;再加上她一心一意尋獵的目標物毫無著落,滿腔的壯志未酬的憾恨。 一個穿著體面,高大俊朗的年輕白人從證券交易所踱了出來。外頭陽光豔豔,春風醺然,他暫停了一下,瞇起眼,吸了口氣,無限地陶醉在這爛漫春光裡。稍頃,往階梯這邊筆直走來。 「介意我坐這邊麼?」他當真是名符其實的滿面風光,更有一番奕奕神采。 她的心立即怦怦狂跳了起來。強作鎮靜,友善地笑了起來:「當然,這裡是公共區域,你不需要我的核准。」 「遊客麼?」他偏著頭問她,眼珠子璀璨生輝得像兩粒藍寶石。 「也算是,也算不是。」 「這話怎麼說?」他莞爾而笑,顯得很有興味。 「遊客只會到此一遊,拍拍照,也許一生就只這麼一次。我天天在這裡游擊,紐約的大街小巷我都熟悉,感覺很親切。但我對未來很迷惑,這種天長地久不牢靠,像一座活火山,不曉得什麼時候要爆炸。萬一炸掉了,我和遊客也相去不遠。對紐約而言,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過客。」 他大約是不懂她充滿藝術性的比喻,嘴角微揚,順勢一帶:「東方女孩比較工愁善病,這種女人特別惹人憐愛。……妳看起來還是學生,是吧?我打賭妳們學校就有許多男同學追著妳跑。」 筱楠臉上一紅,心想這男子真是老套。在她就讀的不入流的大學裡,這兩年來繞著她團團轉的蒼蠅當然不在少數,她向來棄若敝屣,別說中學生式的含蓄的情書她不收,便是捨命賠本邀請她上第一流的餐廳,她也從不曾允過約──她深知,不開此例,不過落得高傲之名,她年輕,長得也不難看,清譽徒然增添她的神秘與魅力;萬一破了例,要不就得死心塌地跟了人,不固定跟人,流連於鐘鼓饌玉之間,和高級娼妓有什麼兩樣?屆時的繪聲繪影更不比當初了。 久而久之,筱楠和同學之間漸行漸遠,她將這一切棄之腦後,一群窮酸又幼稚得可笑的留學生們,唯有她是高瞻遠囑,志向遠博的,正如同史記上筆載的陳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一刻她的鴻鵠之志總算有個起頭。 筱楠對著他嘿嘿一笑,道:「追著我跑的,也不清楚名堂,搞不好是來要債的──膽子早給嚇細了。你呢?午休時間麼?唉呀,老是你呀我的,我叫席娜。」 「我叫傑睿。」他有點羞澀地笑了笑,又道:「剛剛送了些東西,趁機會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紐約的五月真好,尤其對花粉不過敏的人來說。」 筱楠也掌不住笑開了,她喜歡講話幽默的男人。眼前這個男人,先天上有職業的優勢,外貌再加一分,風趣再加一分,敏捷迅速地登上冠軍寶座。 「這一帶工作的人壓力很大吧?」筱楠伸手撥了下搖曳的瀏海,飽滿的天庭探出頭來,又很快地遁入簾後。 「我想是的。有時踏進去交易所,感受到那種超快節奏,自己也沒來由窮緊張。一出來待見這日麗風和,完全兩樣世界,恍若隔世。那種感覺很奇妙。」 「嘻,我可以想像。難怪人家形容工作狂『沒天沒夜』,當真是沒功夫去注意外邊的事。這叫沒辦法,往好一點的地方想呢,地獄至少還有個出口,容你出來透透氣;況且歷經了比較,方能格外珍惜這美好。」 傑睿點頭稱道:「說得也是。」 筱楠看了看手錶,忽然低呼了一聲:「唉喲,我都忘了,我得趕去學校照畢業相片。聽說人超多的,不按排定的時間去的話等得更要久。」 傑睿忙道:「那妳快去吧。」 他們對視片刻,很有默契地飛快地互留了住址電話。筱楠才起身走得幾步,只覺得微微有股昏眩,腳底輭綿綿的,掉過頭去,傑睿還含笑目送著她。她像中了第一特獎,整個人輕飄飄的,被風托著走,騰雲駕霧般的,一路上腦海裡不知道重播了幾次那邂逅的畫面。在心頭過了一次,如同棉花糖機器,那甜膩更增肥一圈一分,另一方面卻也慢慢失去原先的雛型。她逐漸淡忘傑睿的長相,白花花的光曝曬過度,模糊了他的臉,越是急著想,越是忘得快,最後只剩下那沒有眉目的熱烘烘甜蜜蜜的滋味。她懷著這種近乎視盲的愛戀,期待下一次的約會──如果有的話。 傑睿果真沒有害她失望,六小時三十三分後就來了電話,森林起野火,他們就這樣胡天胡地開始了幾個禮拜的戀愛。筱楠對人生突然起了新希望,天無絕人之路,這真是上帝送給她最佳的畢業禮物。
※ 父母堅持要從台灣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他們覺得有女若是,攻取了美國學位,甚有光耀門楣之感。 「這麼快就要見他們?」這是筱楠提出來後,傑睿的第一反應。 「他們難得來一次囉。不過就是吃吃飯,一兩個小時,不會要你的命的。」 筱楠偕同兩老到中央公園裡的青綠小舍。這間餐館妙就妙在地點──貴當然也貴在環境,靈幻的水晶屋鑲在蔥翠林木當中,天然的,人工的,深深淺淺的綠,像薄荷酒裡養著晶瑩冰塊。 傑睿等在門前,生澀地用中文叫了聲:「姚伯伯,姚媽媽。」是昨晚問過筱楠的,大概自己也不曉得什麼意思,總之性別沒有喊錯。 筱楠的父母也有些拘謹木訥,但看在筱楠眼裡或許還包含一點生氣的成分,她也是前幾天才匆匆告訴他們這件事的。他們半天沒反應過來,姚太太回神後先就眼圈一濕,哽道:「你們認識多久了?金毛的喔,靠得住靠不住啊?」 天底下的中國父母都是這樣的,一家子在台灣的,壓根不會去考慮這個問題;子女放洋的,天天祈禱媳婦女婿是家鄉同胞;親身移民海外的,資格再寬一點,亞洲人都可勉強接受。如果不幸嫁給毛髮顏色殊異的另一半,那便有如古代王昭君淪落番邦,幸福是可遠觀而難以奢求的。 筱楠也不曉得該說相識久還是不久。說久了,現在才稟明雙親,未免說不過去;說實話呢,這麼焦急著會面,父母總是疑鬼疑神,更加放心不下。 到底她說了:「就這一陣子的事,也不是死心踏地要結婚什麼的。恰好你們在這裡,你們閱歷深,懂看人,幫我看看,算給他一個機會罷。」 聽得筱楠的籠統的供詞,兩老的心七上八下的,商議的結果是既然不得不晤面,斷要精心設計出一套比戶口調查還要嚴謹的偵訊,總不能將捧在掌心上的明珠胡亂送人。 玫瑰紅酒、餐前點心一一上場,他們閒聊一些東西方菜色及文化,應景的笑話與接近罐頭的笑聲不絕於耳。 「傑睿先生府上那裡啊?」姚太太見時機成熟,開始出招。 「他家啊,在北德州一個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小鎮。」筱楠翻了這句給傑睿聽,一面解釋,一面咯咯笑將起來。 姚太太很緊張地訓著她說:「女孩子家,學莊重點!」 「為什麼跑到紐約來?在紐約待粉久了喉?」必考題紛紛出籠,夾雜著濃重的台灣口音。 「我跟著我媽和繼父到十七歲上,一個人跑來紐約求發展,學作生意,晃眼也過去了十幾年。」傑睿啜了口紅酒,慢條斯里地說。 「這麼算來傑睿先生的出生日期是一九六……」姚太太盤著手指,一根一根數著。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日。」傑睿爽利地回答了。 「光輝的雙十國慶噢。」筱楠恍恍一笑,又急急偏過頭去咬著姚太太耳根說:「妳不會要拿去算八字罷?別丟臉丟到國外來了。」 姚太太啐了她一口道:「懂什麼!」便又繼續打鐵趁熱問:「您說從前跟著媽媽和繼父啊……那家裡統共有那些人?」 「我親生父母在我小時候就離異了,各自有了家庭,都還是在德州。我有幾個同父異母及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但是爸爸那一邊的很少往來。我爸和我媽生的就只有我一個。你懂我在說什麼罷。」 姚先生聽完筱楠結結巴巴的口譯,眉頭發皺,使了個眼色,像是怪罪她,用中文說:「很複雜耶,妳之前都沒打探清楚麼?」 筱楠既惱且驚,同時開始暗暗佩服起她父母來,果然薑是老的辣。她和傑睿一陷入熱戀,就跟天底下所有的情侶一樣,變成了最原始,具備簡單功能的機械人,言不及義,重複著那幾句相類似的話,風花雪月半天打不到重點;而她的父母恰恰相反,講究的是最實際,直搗核心的問題。她愈聽愈慌,似乎他們談的是一個她全然不熟悉的人,更有甚者,也許他根本不是人,她爸媽是收服這幽靈的茅山道士。她一下子覺得忡忡怔怔。 「傑睿先生在那裡高就呢?」姚太太用雪白餐巾揩了嘴邊的油,故意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工作,在華爾街那邊。」筱楠有點心不在焉,吞下最後一塊肋眼牛排。又作了兩邊的翻譯。 「喔,不不不,我在交易所──的旁邊賣熱狗。」 筱楠接連幾個懊惱,已經頗不舒坦,聽他這俏皮戲話,更加火上添油,不由得低了幾度音,很諷刺地假笑:「哈,哈──非常好笑!省省力氣罷,他們不懂你文句上的賣點。你在賣熱狗?你在賣熱狗?那告訴我為什麼騙我你在證交所上班?」 傑睿一本正經地說:「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在證交所上班?妳從來沒問過我在那裡工作。」 筱楠倏地正起背來,目光灼灼,像發怒的一隻貓。「傑睿先生,」她學著她媽媽稱呼他:「搞清楚你在回答我爸媽的問題,別老不正經。」 傑睿也回瞪著她,道:「我很正經,我是在賣熱狗。」 「你明明從那裡走出來,你明明對裡頭一清二楚。」筱楠漲紫了臉,氣急敗壞地低嚷著。她沒有料到她一敗至此,孤臣無力可挽天,老天居然跟她開了一個輸不起的玩笑。 「喔,那個啊,我只是常去裡頭送熱狗……」傑睿聳一聳肩,想到這一層誤會,自己也不免有幾許輕鬆。 但是筱楠可沒半點笑意,她連眼睛都泛著恐怖的紅絲,她簡直嘶喊起來。「你穿長襯衫西裝褲賣熱狗?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衣冠禽獸!」 傑睿人再怎麼溫吞,也被激得怒從中燒,吼道:「誰規定賣熱狗的得學邋遢?妳沒瞎的話,應該看得見百老匯道上還有五星級的麥當勞,還鋪紅地毯和鋼琴演奏哩。我犯不著靠衣裝釣馬子。別狗眼看人低,我這賣熱狗的賺的是華爾街的平均薪水。騙子?別說我不知道交易所的實情,裡頭有多少騙子我倒很清楚。」 平均薪水?他反唇了那麼多句話,只有這四個字重重撞擊著她的耳膜。 她緩了緩胸中怒火,發覺她的父母在一旁比她更詫訝。他們年歲已高,實在不宜過度的驚嚇。這箇中原委,三言兩語也不容易說得明白。照傑睿這樣講,聰明人好歹得留個轉圜的餘地,她已經糊塗一次了,當下道:「你這番話我聽聽就算了,但是我父母決計不會諒解,不是語言的問題。你說出了口,我們之間就完了;刀子在你手上,你自己定奪。」 他冷笑道:「嚇,什麼皇親皇戚!我就是個賣熱狗的小販,也不偷也不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筱楠見他不肯讓步,又臭又硬,只得自己迴旋,像同步翻譯機,只是譯出來的東西似是而非:「沒事,聽不大懂他們這些德州佬的怪腔怪調。爸媽你們大概不知道紐約近郊有個歷史悠久的科尼島,是夏季熱門的遊樂區。那裡有家Nathan’s就是靠賣熱狗發跡的,不得了,現在是美國數一數二的連鎖店,各大賣場都有分店。傑瑞是這家連鎖企業的老闆。」 她發現自己竟然有撒謊的天分,不但結構完整,語氣平順,意思也帶到了,連她都有幾分相信自己說的是實話。 「是這樣啊。」姚家二老有點半信半疑,但也不便多說。 接下來他們都很寂默,恰好也到了飯後甜點的時刻。一沈澱下來,只有四下喳喳刀叉觸撞的聲音,還有其餘用餐者時高時低的談笑聲,彷彿有一台留音機播放著他們剛剛的音響。他們這一桌過度的安靜,反而像每個人都沈浸於品味這膩人的糕點。 午宴就在這種奇異的氣氛中淡淡結束了。她和傑睿木然地親親頰,傑睿說:「不能陪你們了,下午還得輪班呢。」筱楠低得不能再低地輕聲道:「你去吧。」也不曉得對方有沒有聽到,放在心上說給自己聽。 筱楠攙著姚太太,散步了一會兒,六月的陽光照在身上,只看得見滿目跳耀的光芒,卻沒有溫度,她渾身上下盡打冷顫。姚太太突然說:「這個什麼傑的,我總覺得……我總覺得……他配不上妳。」 姚先生一聽也只管搖頭,彷彿有些自言自語道:「太複雜,太複雜了。話裡也不知道幾分真?幾分假?」 筱楠沒有說話,頭一低,垂下淚來,淚珠子滾到嘴邊,苦澀難當。 她爸媽臨去前探了探她的口氣,好說歹說終歸一句話,就是勸她回台灣。 傑睿過了幾天也還是打電話來,留言透著難以置信:「妳當真就為了我的職業而決意離開,這是我遇過最荒唐的理由。」筱楠尋著他的地址偷偷去瞧過一次,不是多明尼克人推的破舊小車,但也絕對稱不上「納森熱狗」的場面;只見他跑進跑出也不像什麼老闆。在那背地裡的徵訪,在那忽然的一個時間點上,筱楠心底一亮,聽見自己的熱情嘩嘩地退潮了,現露出那坑坑疤疤的真實面,傑睿更等同一位陌生人了。 他也僅僅留過一通電話。她反正已經痛定決心,便不再多費心思。
※ 大張旗鼓回到台灣,還沒來得及靜養,甚至還沒偵探到台北曼哈頓的精確位置,說媒的就洶湧登門了。這個社會看似現代,其實又很傳統;看似開放,底子裡還很保守,就像女人纏小腳後再放足,舊影子還在,走路不會再是天然的模樣。 對父母一輩來說,女人成就了學業,已經算是功德圓滿,剩下來的除結婚外不作第二事想。媒婆是承銷商,裝扮著筱楠準備上市上櫃,百般熱心地鼓吹投資者。 宛如豬肉過磅,她終於認知自己在相親市場上有幾斤幾兩,出人意表的,她並不如預期的吃香。她絕不是討喜的那一型,致命傷是太高──身高超出一米七,在國內完全不能穿高跟鞋;又過份地瘦,因此更顯得仰之彌高。太高,男人心理有障礙;太瘦,婆婆嘴上心裡都不樂意。熱情似火的媒婆衝不破雙層的濾網,尋不出適切的人選。 偏偏男人一近三十,腰圍往外突,髮線向內縮。事業尚未達到高峰,外貌卻已步入中年。東挑西撿,筱楠看了幾個,沒有一位上得了眼。 結婚這件事,常聽人家說,不僅是兩個人的事,實際上也是如此。三姑六婆湊在一旁當軍師,孔孟協會代表闡述著傳統婦女的美德大義,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聽在筱楠耳中,當然是嫌煩,但是耳濡目染的洗腦是有其心理學的依據的。 筱楠漸漸也覺得務必要發揮快、狠、準的訣竅,她的文憑算是資產還是負債還難定論,可以肯定的是,再拖個兩三年,她的年紀將會是纍纍的負擔,而且每況愈下,一去不回頭。於是乎過了個把月,她圈選了大家都鍾意的郎君,委委曲曲嫁個中學教員,穩穩當當過著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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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斜躺在仿古太師交椅上,睜大了眼看出去窗外有一方淡青色的天空,非常地潔淨無瑕──她插翅也難飛。她綿綿想著結婚這些年來,應酬著難纏的婆家,照料著庸碌的丈夫,養育著一雙兒女,反覆著許多永無止盡的瑣碎。家裡單靠一份教職收入自然並不充裕,她需要錙銖必較地量入為出,避免寅吃卯糧。有時她頂恨自己的,也恨她的父母,恨上許多人,她的這一生大概就是這樣了,雖還藐藐望不見盡頭,然而跟完了也沒有兩樣;如果要立自傳,一頁足足夠了。她只能和大部份的父母一樣,將過去的,現在的,無窮的希望全部都移轉給無辜的下一代。 但是下一代截至目前為止還看不出什麼希望。 「媽媽我要吃糖。」小女兒搖頭晃腦地來到她跟前。 「又要吃糖!生病吃什麼糖,還不快回去躺著。」她將她一把拉近身,探了她前額,燒已經退了。 「嗚……嗚……我要吃糖,我要吃糖,罐子裡還有。」那女兒平時就愛哭,仗著公婆家的溺愛,更是從小恃寵而驕。 筱楠被吵得心煩意亂,喝道:「去去去!只會吵糖吃!就沒看過這麼不聽話的。吃了牙疼別再來找我。」她女兒哭得更豪邁了。 她兒子今年小三,提著家庭連絡簿要她簽名。她翻了幾頁,撇了撇嘴,喊道:「作文呢?什麼題目?」 他拿出一本破爛爛髒兮兮的簿本,答道:「這裡。題目是『我的志願』。」 筱楠半拎著眼皮,愛笑不笑道:「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八股題。你怎麼寫?」 兒子受了鼓勵,精神大爽,當場清聲訟讀起來:「我的志願。我的志願是長大後去士林夜市賣大香腸,因為大香腸很好吃,賺的錢多,又很自由……」 啪啪兩聲,他還沒唸完,筱楠已經結結實實賞了他兩大把耳光。 「你有完沒完?那裡來的鬼念頭?是不是電視看太多,頭殼壞去?罰你一個禮拜不准看電視。枉費你爸爸一個國中老師,好歹也是名門書香!倒生個兒子要去賣香腸,真有志氣!」 她兒子像是嚇儍了,噤聲不語,筱楠罵的什麼他不十分懂,但是一個禮拜禁閉電視他是懂的。隔了幾秒鐘,想到這件事,這才嚎啕慟哭。 她在一旁氣得牙癢癢的,迸得筋骨酸痛,手臂還兀自發麻。她下顎抖得太厲害,中了邪似地不斷重覆著:「賣香腸,賣香腸……」 要不是她兒子髮色漆黑,皮膚焦黃,斜眼睛,塌鼻子,一副台灣血統純正的模樣,她可真有點懷疑他那裡冒出來的奇言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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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