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浮木記--三十三屆香港青文獎優異小說
2007/06/09 17:39:16瀏覽857|回應0|推薦8

我不是沙豬,我只是可憐她們。

----------------------------------------------------------------------------

《浮木記》

「噯,恐怖哦恐怖,還是應驗了古聖先賢那句老話,女人一過三十便不值錢囉。」

其實女人的不值錢,一大半要歸咎於敗家的天性,例如這漫無目的,滔滔不絕的扯淡,尤其還是越洋的國際長途電話。

現代的電話機體精幻靈巧,話筒小如手機,造型流線前衛,銀灰配墨黑,顯示幕裡泛著橙紅底,一個個字母漂流在橘子水上。電話兩頭的女子,因為單身,沒有先生小孩的干擾,興味盎然地聊著。隔了一個浩瀚的太平洋,一樣可以互訴衷腸,同步全球。

剛剛學司馬中原講鬼的這一位女子姓柳,名喚曼絲,人在紐約近郊一間侷促的公寓單位裡。她有一張大而蒼白的臉,幸好戴上一付黑紫框眼鏡,將整個人壓了下來。

她甩了甩半濕半乾的一頭烏絲,很有觸電的危機,咯咯一笑,道:「以前年輕時在台灣,總覺得男人多得像過江之鯽,出門倒垃圾也有機會發展羅曼史。」

「哈哈,這樣講實在似是而非了,羅曼史也得有主角,男人多是多,八成是怪老頭,一成是同性戀,剩下的便寥寥可數了。」台灣的這一位帶著防禦性的自衛,惶惶辯稱自己的無辜。緊接著易守反攻道:「曼絲,不都說海外女人奇貨可居,異鄉又寂寞,雙雙對對多不勝數,怎麼妳說的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曼絲苦笑道:「奇貨可居?季生啊季生,現在可不是清末民初宋美齡的時代。妳來瞧瞧,這幾年學工程的一畢業就留在科學園區配股等分紅,留學界八百年前早就是女多於男的世界了。況且紐約又熱鬧,男人嘛,來到這自由的花花世界,誰不樂意浪蕩一番呢?新來乍到的,誰又願意一開始便情定終生呢?一轉眼匆匆就畢業了,樹倒猢猻散,回國的回國,遷居的遷居。照說呢,找個來路不明的『阿度仔』,來點異國情調,其實倒不難;但要堅持同文同種的台灣人,按部就班地談情說愛,就不如想像中的簡單了。」

曼絲自己很受過一番命運的造弄,當初趕搭了電腦的熱潮,誰知不過是兩年的研究所課程,讀完後已是今非昔比,人事全非。像熊市「跌跌不休」的股價,就業市場一日壞過一日,各大企業基於成本考量,紛紛將電腦專職外移到像印度這樣的國家,學校裡大半的台灣學生也就被迫地學成歸國。
曼絲暗忖著,留在紐約,得幾年洋公司經驗,雖然不如前些年來得容易,但一旦成功,對自己前程大有裨益;至於男女關係,急不在一時,再說未來公司裡也不見得沒有年齡相仿的有志青年。

這樣一想,倒發奮起來狂寄履歷表,統共也有好幾百封,至於薪資福利,也就不能太過份計較了。辛辛苦苦地過五關斬六將,進了現在這個公司,誰知是賊船一艘,頭一栽便是無邊苦海。

想到這點,曼絲慨然系之,憤憤道:「都是工作惹的禍!搞得我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公司吃定我們身分問題,知道我們受限於綠卡,耐苦耐操,輕易不會跳槽,工資先就給得低,再來逼我們做牛做馬,不遺餘力搾乾我們的血。下班後根本只剩下睡覺的力氣──自己睡覺的力氣,哪還有什麼功夫談交際應酬。工作如牢獄啊,在苦窯中尋覓知音簡直傻得可愛──也可憐。」

那頭的季生附和道:「可不是麼,台灣也一樣。老闆嘛,怎麼說都是天下的烏鴉。亞洲的文化妳知道的囉,跟軍隊一樣階級分明,重權威。只要老闆不下班,資深的員工不下班,菜鳥們動都不敢動。更吭人的是不發加班費,還振振有詞說是責任制。天曉得!上班是打卡制,下班便換成責任制。一個禮拜累五天,有時週末還得加班哩,當然是『有覺堪睡直需睡』。這樣單調的日子一天過一天,不知不覺就過了三十歲。」

曼絲悠悠嘆道:「人生真是處處充滿這樣的迷思。正如妳想的,當初在台灣總覺得美國比較開放,加上華人圈子不大,容易一拍即合,找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現在我想的卻是在台灣人多機會多,可報上又調查說,台北三十歲以上的女人,四個裡就還有一個雲英未嫁。」她頓了頓,忽而想起什麼,噗哧一笑:「有個男生就常常這樣笑話我,說過三十的女人啊,眼看就要溺死在茫茫大海裡,只要有一塊浮木漂過,等閒不肯放過。」

「這未免太沙文了罷!」季生大叫。「女人就這麼賤?朽木糞土也照單全收?那豈不是人盡可夫了。」

「關鍵是──過了三十歲,」曼絲清了清喉嚨,彷彿法官判案道:「三十歲是一大關卡,除非抱定了不結婚,要不然啊,一過三十便加速折舊,時不我予了;時間從來不站在女人這邊,再要走走瞧瞧,騎驢找馬,只會『撿來撿去撿到一個賣龍眼的』,難有善終。」

講著講著,夜──紐約的夜,一點點,一滴滴地深了。兩個年華乍逝的女人的談話,永遠在感嘆聲中結束,或是不太真誠地說「回台北別忘了來找我」、「來紐約玩玩」這一類不痛不癢的話。

曼絲是這樣放心地認為,但是不臆幾個月後,季生果真一股氣辭去了工作,據說還變賣了股票,單槍匹馬地來美國找她。

她聽得這消息,吃驚在先,接著不免還有幾許埋怨,心裡想:「真不知我平日電話裡悽悽慘慘,綿綿密密的牢騷,她到底聽進了幾分?都講明了宵衣旰食,過著沒有天沒有夜的日子了,哪分得出什麼精神侍候她?小國島民,也不知道那根經不對,稍微一不順意,買張機票便想到海外『散散心』,真箇嬌生慣養,太幼稚了。」

抱怨歸抱怨,長久來表現得情同姐妹,一時之間也扯不下臉,找不出圓滿的謊言。與季生耐心說明了紐約的三座機場,紐華克離自己最近,接機也便捷;誰知季生硬是買了國泰停甘迺迪的機票,為了省幾百塊台幣,毫無歉疚地麻煩別人,曼絲想起來先就有幾分不悅。

接機當天是上班日,曼絲儘管扣準了時間離開,還是得小心翼翼向老闆打聲招呼。她在曼哈頓沒有開車的習慣,一早慌忙中也找不著停車位,只得委委曲曲付了天價。駛車緩緩出得街來,天上層層的烏雲密佈,雷電轟隆隆直響,宛若天庭怒威,幾下子雨點便大滴大滴落將下來。暮氣濛濛,天色迅速地暗了下來,但見路上聚集著黑壓壓潮水般的行人,一波橫來,一波直往,一波蓋過一波,恍惚間她以為自己在暴風夜裡渡著船,微微有點昏眩了。滂沱豪雨發狂地下著,雨點灑豆似地打在車身,連車內的音樂都不清楚了。

一路塞車,磨磨蹭蹭到得機場等候廳,因為天候的緣故,班機不能不誤點。她杵在那裡,精疲力竭,頭髮外套濕答答的,口反而是乾的,旋轉門吹進來一陣陣陰冷冷的風,她只覺得渾身的不受用。

告示板上「班機延誤」的字樣,彷彿已經盡了它的義務,一動再也不動。枯等了又等,好幾次的人聲鬆動,出關的卻都不是華人,幾個鐘點後,方才約略聽得台語口音,薛季生的身影遠遠地出現在走道的那一頭,她拖著兩大袋色彩奪目的班尼頓的行李箱,像一條帶著鳳尾的金魚,徐徐朝曼絲游來。

見了曼絲,慵懶地一笑,道:「讓妳久等了。」曼絲也不好說什麼,因笑道:「長途旅程,一定累了罷。又碰上這要命的雨!」

她們一同篳路藍縷回到車上,又顛顛簸簸開過風雨中淒迷的曼哈頓。馬路上的人少了許多,車子經過一幢幢拔地矗立的高樓巨廈,望不見樓頂,只有夜雨亂紛紛兀自下著。華燈迷離,東一塊西一塊,像打翻的艷魅的水彩,和著雨水,溶得滿街滿城。

才剛打開曼絲的公寓門,就聽得「呤……呤……」電話聲震天價響,彷彿暴風雨也跟進門來,一室的風急天高。曼絲急急轉開了燈,搶過去接了電話,卻是個半生不熟的聲音,說的是中文。她呆了半晌,方才認出是季生的母親,忙道:「薛媽媽啊,對,對,是我。別這麼說,大家好朋友麼,不找我找誰呢?……對,對,才剛進門呢。一場大雨,搞得我們狼狽不堪。您等等,我叫她來聽喔。」

季生原本在門口朝外奮力甩著雨具,忙忙亂亂接過話筒,唯唯諾諾應了幾句,也就掛了。

房間小,稍微安頓一番,曼絲累得倒頭便昏死過去。睡到半夜卻有「劈呀─劈呀─」的聲音不斷扯動她的神經,她行屍走肉般裸足走到燈光盈盈處,季生正打著爐火,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頭來,道:「抱歉吵到妳了。睡不著,又有點餓,想泡碗麵來吃。」

曼絲實在惺忪到不想說話,直接了當替她轉開火,便又躺回床上。雨已經歇了,水洗過的夜幕顯得分外地潔淨,銀白的月光照在窗口比路燈還要慘亮。她翻了兩回身,經過這樣一鬧,一下子倒睡不著了。

滿室橫溢的泡麵肉燥香,季生噘著嘴吸湯,聽到曼絲悉率一動,便緊張地暫停一下,生怕再次吵醒她。曼絲想想剛剛她的舉動有點負氣的感覺,橫豎也睡不著了,索性撐起上身,道:「長途飛機完都是這樣的。」

季生似乎有點詫訝她還醒著,笑道:「真沒想到自己還真有時差,一直以為老人才有這個問題的。」

曼絲乾乾地笑了兩聲,答道:「其實妳頂好不要起來的,再不,吞幾顆安眠藥或褪黑激素,這樣調時差比較快。在洗手間鏡子後邊,待會兒妳自己去拿。」

「嗯,這樣也好。」她簌簌又補了口麵。

曼絲專注地看著她,突然道:「好端端地怎麼把工作辭了來美國?」這是她一直想問而找不到適切的時機問的,因為一問彷彿在質疑季生來美國投靠她的動機。靜悄悄的深夜裡,氣氛比較接近天主教堂的告解,人也是比較恣意與誠實的。

然而季生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罪,避重就輕道:「在台灣太悶了,再不出來走走簡直悶壞了。」

曼絲見她言詞閃爍,也就揀些風馬牛不相干的話題了。

一夜的折騰果然令她們隔天快到中午才起牀,所幸是個週末,既然季生頭一次遠渡重洋來紐約,曼絲當然不敢馬虎,權充全職嚮導,盡責地領她搭乘地鐵,參觀各景點名勝,吃喝玩樂,無一不包。

接下來因為曼絲得上班,前一夜便在紙上論兵,或者上網印資料,務必將季生的行程排得妥妥貼貼。季生大學原是英文本科,膽子也不小,一出門就像敞了籠的鳥,翱翔萬里晴空,非常地怡然自得。

第二個週末曼絲決意辦個趴啦〈potluck〉派對,一來讓季生歇口氣,二來也讓她見識一下美國的生活方式。這種聚會規定每一人或一個家庭帶來一道拿手佳餚,大家品嘗彼此的手藝。雖然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宴會,卻廣受一般家庭歡迎,理由很明顯正當──主人既不用大張旗鼓,費心勞力;客人也可以大展身手,交換心得。

曼絲自當學生以來於此道經驗豐富,根據她的研究觀察,發現那最討喜的菜色,出乎意外往往是那容易有飽食感的澱粉類食品。眾人把宴會當無限自助餐,餓上個一整天,就為了吃個夠本;飢腸轆轆的狀況下,最先爭搶的是台式油飯、廈門炒米粉、朝鮮細粉或是泰國炒麵。

若不考慮這些第一志願,等而次之的也要選擇一些不實在但賣相絕佳的小點心,見了令人心生愛憐,一人一口,要是美味的話,餘韻無窮,大家讚不離口,萬一難以下嚥,盤底也朝了天,宣告達點勝利。

季生天生判逆勁兒,明明知道曼絲分析不假,卻偏偏獨斷獨行,她告訴曼絲:「我才剛從台灣來,總得準備些傳統的家鄉味,要不太沒特色了。」一心一意要一鳴驚人,揚名立萬。

這一日風輕雲淡,秋高氣爽,是一種作什麼都適意的好天氣。

「就穿這件吧。」季生扯了扯裾擺,睨了下鏡中的自己。三十歲了,但是她小小的清秀的瓜子臉並不顯老,皮膚尤其保養得好,細緻緊實得像白磁,透著玉一樣的光,搭上一襲雪紡紗及膝連身裙,小荷葉滾邊,扶桑花底,腰間垂著一條亮粉紅穗帶。台灣的女孩,大部份習慣跟東洋的流行風,衣飾繁綴,兼顧嫵媚與可愛。
她在試衣鏡前旋了一圈,花裙優雅地飄弄起來,她嬌滴滴地飛了個眼風,頓時媚態橫生,一室生春,連自己都驚豔不已。待查時間差不多了,她在嘴唇上畫龍點睛地補了這一季最紅的桑椹紫。

曼絲見她特意裝扮,不免恭維讚頌她一番。

不多時,眾人或結伴,或獨行,踏著滿地的落葉而來。各國各式的菜餚紛紛上桌,有南洋的海南雞,有北國的壽司拼盤,更有一種外包糯米,中間芒果心,炸得酥酥軟軟的不知名的甜點。

大夥兒嘻嘻哈哈,端盤遞碗,一派喜樂氣象。但見季生雙手捧著一只紫砂煲盅,施施然從廚房走了出來。那盅看起來厚重紮實,盅蓋如一扁石,季生有心炫燿,在眾人的期待注視下,故弄玄虛慢吞吞地將蓋子掀開,一陣酸味隨即撲鼻而來,卻是台灣最道地的酸筍滷腸。

幾個女生明顯憋著氣,有那麼幾秒鐘不自在的緘默,然而大家見慣了這無可避免的偶發狀況,為了沖淡這難堪,於是格外熱烈地討論起來。

「這大腸怎麼清理?我就嫌麻煩,更重要的是──嫌臭!」「這筍哪兒買的?聞起來真是道地的酸!」「這得用嫩筍還是老筍?」外行人的品頭論足,有時候講比不講還令人錐心。

正在此時,一位男士慌慌張張奪門而入,手中提著一包制式的中國餐外賣盒,滿臉歉容,陪笑道:「真對不起,真對不起,來晚了。恰恰錯過一班F車,足足又等了半小時。真抱歉,這家的小辣椒牛肉絲,菲歐娜最鍾意的。」

曼絲笑罵:「哪來那麼多廢話?買的還借我的名,『偷吃步』,聽說你廚藝特好偏不肯讓大家分享分享。嘿,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我這一位好朋友薛季生,人家可是專誠從台灣飄洋過海來吃你的菜的。」曼絲顯然和這個男子極熟,忘情地揶揄他。

那男子長得唇紅齒白,不知道是羞赧,抑是趕路趕得氣喘,兩頰一片緋紅。他懊惱地大叫:「真是這樣麼?那我更不敢獻醜了。妳好,妳好,我叫羅松喬,叫我Joe就好了。每次這種potluck,我真是又愛又怕,來一次給菲歐娜罵一次。我想妳應該可以體諒一個單身男子的難處吧?不至於像她這樣黑心腸。」

曼絲惱他心向新人,嗔道:「哼,喜新厭舊,就會獻殷勤。好,好,好,我就是黑心腸,我就是壞人。待會兒你別吃我的蝦仁燒賣,虧我還替你留著。」
松喬順勢哇哇大叫道:「蝦仁燒賣耶,不吃可白來了。薛小姐,這是菲歐娜的拿手好菜,茶餐廳賣的都沒這麼好吃。」曼絲一手斜叉著腰,一手作勢要打,只一逕罵他:「少來了!少來了!」然而內心底喜孜孜的,總是吃這一套。

松喬又長了脖子,往餐桌上張望,朝季生問:「那妳呢?從台灣帶什麼好料的來?」季生盯著他,直爽地笑答:「發酸的大腸。」松喬一愣,見那一盅特大的酸筍腸,跟著也掌不住地笑了起來:「酸大腸!夠味!記得留一些給我。」

曼絲嗤了一鼻,心中暗道:「夠留你滿滿一大鍋的了。」

這羅松喬原是曼絲在補習班認識的朋友。曼絲初至美國,滿腔的雄心壯志,一邊上課,一邊到法拉盛補習考微軟證照,松喬就坐在她隔壁。他面相白嫩,粉撲撲的像上了妝,以一個男人而言,相當惹人注意;因為白,顯得眉髮又黑又濃。她首先被他上課專注的神情吸引,雙目凝神,眼睫毛密密直直短短的,帶著一種憨實的孩子氣。她蠢蠢欲動的母性立刻油然而生,是誰說女人戀愛多少都含有母愛的成分?

彷彿心電感應般,他猛地偏過頭來,對著曼絲燦燦一笑。她發覺他的上頷嫌窄,成一個呆呆的ㄇ字型,眉心眼距相對地寬,嚴格說起來側面比正面俊俏。但是他笑的時候嘴角有很深很深的酒窩,眼底盪漾著笑意,葡萄美酒夜光杯,盈盈地快要滿了出來。是的,他偏過頭來,醉人的春風般的笑,曼絲心裡震動了一下,不覺幾分微醺……眼前一花,他的影子逐漸失焦,分不清是在補習班裡,還是在宴會裡?影子疊著影子,影子扣著影子,再一看明明是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兩個人影。

「這麼說芬妮妳才一個禮拜已經把大蘋果啃爛了?真羨慕妳這樣的生活,簡直是『逍遙派』的傳人。」曼絲聽見松喬侃侃而言,然後是季生高分貝做作的笑聲。

芬妮是季生的英文名。

曼絲繼續出神地想著,她和松喬之間,其實也談不上什麼認真不認真,他對她有點意思麼?應該沒有。他們只是湊巧都喜愛鹿鳴春的蟹粉小籠湯包,湊巧都喜愛紐約的熱鬧,湊巧玩在一起。

他總看得出她的態度吧?正經的女人,如果不是對某個男人心儀,是不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單獨赴約的。不是麼?倘若他對她沒有一點感覺……沒有一點感覺……難道她不過是一個陪伴,甚至不是性的陪伴。她不免有些悵悵的。
他是她身邊的一塊浮木,而且是一塊質地良好的浮木,諷刺的是──她抓住了他,卻一樣載浮載沉,鹹膩的海水大片大片地淹蓋過來,曼絲不及呼吸,一口氣快要轉不過來。

她「喀……喀……」艱難地轉了轉喉嚨,回過神來,四周依舊言笑朗朗,並沒有任何人留意到她的異樣。

她萬般無趣地走進廚房,半蹲下身來,翻翻轉轉烤爐裡的辣雞翅。季生跟著進來,手忙腳亂地拿起兩罐飲料,朝她喊道:「曼絲妳別盡顧著別人,瞧妳什麼也沒吃。」

她一時不知為什麼,只覺得這「瞧」字嗡嗡地在腦子裡響,異常地刺耳;須臾,方察與喬字同音。

季生見她不答理,還以為她不舒服,關心道:「妳……沒事吧?」曼絲淡淡地接口說:「當然,我很好,很好呀。」又自己覺得心虛,續道:「只是有點累了罷。」

季生殷勤道:「可不是麼?就說妳別忙。派對完讓我來收拾。別忘了妳可是女主人兼女主角,大家一起來談天說地,缺了妳多沒興致。」

曼絲勉強一笑,道:「我還得看著這些水牛翅呢。倒是妳,怎麼樣?這些人還好相處吧?」季生道:「當然囉,大家都挺和善,又超爆笑的。看來你們在這裡生活得多采多姿哩。」

季生雖然說的是大家,曼絲總覺得她講的是松喬。曼絲一股性兒非常不願意跟她談起有關松喬的任何事,彷彿是她和松喬之間的秘密,又彷彿是她最後一件籌碼,薄衫攬身,萬一被強奪而去,便是一身的赤裸裸了。

氣氛又冷了幾分,季生遂另闢話題:「我頭一次知道妳的英文名字是菲歐娜。記得以前大學時代,用的是茱麗葉,不是麼?」

曼絲五指搓揉一揉餐巾紙,道:「快別提了。老被人家問這個問那個,羅密歐在哪裡啊?什麼時候找到羅密歐啊?帶在身上的原罪,一輩子都洗不掉。二十歲前聽還新鮮有趣,二十歲後呢,便像身邊跟著個絮絮叨叨的老人家,無時無刻都在提醒妳的青春易逝。來到美國後我就決心不再用這個名字,重新做人了。」

兩人相視,會心大笑起來。
眾人滿足了酒食與八卦的慾望,季生熱情地跟大家交換了電話號碼,趴啦派對就這樣一如往例,順順利利地結束了。

之後的日子,季生更進一步自己的都市叢林探險。人在異鄉,卸卻了各式累累贅贅的包袱枷鎖,分外感受得到天空海闊;另一方面,漸漸地也容易往野的一路上走。

季生開始不規矩地翹家了──曼絲的家。曼絲初始還問了兩句,季生也只說是朋友,曼絲自然也不願意再進一步過問。關心她?又怕她敏感,以為自己在那裡監視著她。曼絲生性決絕,何苦拿熱臉龐去貼冷屁股?乾脆從此不聞不問。

只是薛媽媽三不五時打電話來查勤,不得不幫她遮掩,找一些藉口呼嚨老人家,掛上了電話,總是滿心的罪惡感。

雖說兩人是至交好友,但是應付著這些繁繁瑣瑣,拉拉雜雜的事:上班時琢磨著她回不回來吃飯,吃什麼;擔憂著她的安危;安排著自己不方便的行程,有了這堆零碎的牽扯,心裡便不舒坦。曼絲除了逛街外,原本就沒什麼耐性,這樣磨難她的脾氣,幾個禮拜實在已到達極限。

一回曼絲不禁試探她:「聽說九一一後美簽不好拿,那簽證官給妳多久?管不管妳什麼時候回去?像妳這樣美麗的單身女子,怕誰都要犯疑心吧。」

季生只管笑:「說是這麼說,倒也沒什麼刁難,還是五年期有效簽。約莫是聯絡人填妳吧,妳在這裡這麼久了,牌子老,信用好。」

曼絲不但得不到答案,反而拐彎抹角地被說成老,一陣氣鬱,又不好發作,只得悶悶地去睡了。

幾天後卻發生了一件奇事,曼絲接到了一則行動電話留言。她撥通了信箱,只聽到對方嗤嗤喳喳的雜音,松喬的聲音遠遠的,遠遠的,半天沒聽到重點。她終於醒悟到這是一通錯撥的電話,根本不是給她的;大概是松喬拿拿放放不小心碰觸了鈕,陰錯陽差將他的聲音錄了下來。

曼絲不由得起了一抹蒙娜麗莎的笑,這拙鈍稚氣的大男孩,做事莽莽撞撞,連個電話也搞不定。他們許久沒有連絡了,趁這機會正好回撥好好損他一番,她正在那裡含笑遙想著,驀地卻聽得他身邊另有一嬌嗲的女子聲,十分耳熟。依稀是:「不吃菜怎麼成,就炒個高麗菜吧……那扁扁的才是台灣種的啦,真笨……虎尾蝦一斤……誰讓你……夠你吃成了小胖豬,哈哈哈。」句子雖不清晰,卻像轟天雷一般在她耳邊炸了開來。

曼絲像給宣判得了絕症,完全不知道如何反應。

她不能說沒有起疑過。季生是有心的!從她來的那個夜晚,她就是有備而來的。她俗媚的打扮,派對上的有意勾搭,態勢那麼明白。說起來只是曼絲自己沒有想清楚,也許她下意識裡根本不願意去一探究竟──她萬萬沒有想到,今夜是這樣奇妙的現代科技爆的料。

電話的那頭已經沒有聲音了,曼絲手裡依然握住那話機,突然覺得那像一小坨扎心的冰,從手掌一路凍到她的五臟六腑。在昏沉沉的暮靄裡,無邊無際的寂寞蒼涼忽然自四面八方向她湧來,綿綿不絕地浸染她裡裡外外,上上下下。一股無力感迅速攫取了她,她被包圍在朦朧的疲憊與鬱悶裡,層層的濃,層層的重,她需要情感的宣洩來戳裂這夢一般的絕境。她咧開嘴,啞著聲想叫,反而叫不出來。她悲切地啜泣起來。

許久沒有這樣忘情哭過,許久也沒有男人值得她哭,這些年來,她想的,她念的,她要的,只有這塊浮木,這塊浮木……然而她眼睜睜地見它漂走了。

她怔怔忡忡了好一向,為沒有開始的愛情發了癡,嚴重的時候甚至告了病假,休養多日,燒是退了,人還是不精神。彷彿是心電感應,季生也接連著幾個禮拜不見蹤影,曼絲一想到她可能沉醉在濃情密意裡,心就一陣一陣地悸痛。薛媽媽來過幾次電話,曼絲見了來電顯示,懶懨懨地也不願去接。

直到一天她下了班,進家門後高跟鞋一摔,撞上了牆壁,激起喀啷一大聲回音,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扭開了鹵素燈,頓時滿室生輝,映出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沙發裡,她倒抽一口氣,幾乎尖叫起來。

「誰!幹什麼?」待一定睛,又惱道:「季生!燈也不開,作什麼裝神弄鬼的!」她驚魂未定,一顆心還撲通撲通地跳著。

這些日子以來,曼絲對季生的恨意只是有增無減。她把自己的落魄與一切不得意全部歸罪在季生身上。如果不是季生,她平靜的生活裡不會有這些波瀾;如果不是季生,她跟松喬依舊有說有笑,誰知道未來發展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季生,她甚至於不會生這場病……

曼絲常常在想,有朝一日季生回到她家,她要怎麼樣摑她一計耳光──至少一計耳光。所以曼絲現在非常努力地克制她自己,生怕情緒失控。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季生看起來太過恐怖的緣故。

季生在那裡僵坐著,紋風不動,呆若木雞,彷彿受了什麼刺激,臉色蒼白得嚇人,眼泡紅紅腫腫的,像塗上了櫻花紅眼影。

曼絲突然頭皮背脊一陣發麻,冷汗涔涔。她直覺得感到那是鬼,那是鬼,沒有血氣的女鬼。也許在這淡漠空洞的城市裡,季生不幸發生了什麼事,悠悠蕩蕩回來找她。她恨季生,可是她不要認一個鬼。

季生慢慢地垂下頭去,細聲嗚咽道:「曼絲……我怎麼辦?該怎麼辦?」

曼絲艱難地移動不聽使喚的雙腳,半天踱到季生跟前,猶疑地握住她的手,雖然冰涼,但是脈搏微微跳動著,人氣可尋,遂心安了一半,不由得溫言道:「什麼怎麼辦?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講出來大家可以商量。」

季生揚起目光,兩隻眼睛掛滿了晶瑩的淚珠,像陽光下鑠鑠生輝的玻璃項圈。少頃,又低下頭去,一字一字徐徐地說:「我……我……我懷了他的孩子。」

曼絲愣住了,她沒有料到事情峰迴路轉,發展得這麼快,千言萬語堵在嘴邊,口一張,一串話蹦了出來:「荒唐!薛季生!什麼世紀了,妳就這樣傻,妳不愛做黃花閨女,連保護自己也不會?」

季生受不得罵,哇地一聲,兩行眼淚驟然斷了水:「我不知道啊,不知道。他說沒關係的,我有算的我有吃藥的……怎麼知道弄成這樣。連妳都這樣說,我怎麼還有臉回台灣呢?」

曼絲臉上一下子冷,一下子熱,又怒又惱,氣得全身發抖,卻又強作鎮靜道:「都三十歲的人了,說這些?」微一沉吟,續問道:「是羅松喬的?那他怎麼說?」

「他不要孩子,他不要結婚,他說他從來沒有給過我承諾!」季生虛弱地誠實地回答了。

「他不給承諾……他不給承諾……」曼絲在那裡輾轉地想著,漸漸地,漸漸地,心底竟泛起一股奇異的欣慰。

原來,他還是不給承諾,不管他心向著季生點,還是向著自己點。追根究底,或許他根本沒有愛過季生。一個台灣故鄉來的女子,隻身暫居異邦,想望著愛情,容易得手,也容易放手,大家原是萍水逢場,他壓根就沒打算和她天長地久。得不得到他的人,和得不得到他的心,兩碼子事全打不在一起。

果真這樣一個自私的浪子,要的是片刻的男歡女愛,沒有束縛,沒有未來,又哪裡冒出來婚姻孩子的問題?順著這個邏輯,曼絲狐疑著。

像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乍現,曼絲突然明白了,這一切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西諺有云:「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然而在這七葷八素的世界裡,不能單靠幾味平淡無奇的家鄉菜。想栓住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不願意負責任的男人,女人單方的力量太薄弱,不足以令他曲從就範,頂好設計他與更具威勢的道德良心為敵,一旦受不了譴責,一般人往往只能妥協。奉兒女之命成婚?這是六年級生封閉愚昧的想法,構築在一定程度的理想之上,省略了後現代解構崩潰的道德觀,女人終究是太天真了。

曼絲想通了這一點,不由得起了一種又酸、又苦、又澀的滑稽,為季生,為自己,也為全天下的女人。六年級的知識份子,現代職場的專業女性,跟古代苦守寒窯的怨婦又有什麼兩樣?幾千年來沒什麼長進,那一切酸甜的,妒恨的,機關算盡,為的都是男人。她能說什麼呢?又該說什麼?

曼絲無意識地玩捏著季生冰寒透心的手,腦中無數的念頭翻滾著。想得到的慰藉的詞語,再一思考,自己都覺得索然無用,霎時間彼此都寂默了,只聽得見季生一聲大,一聲小的抽噎。

既然季生高估了手中的籌碼,玩火自焚,賠上了自己和小孩,回歸現實面,也別無他法。事實儘管難堪,家也不見得是避風港,但總比一個人在紐約心慌意亂來得強。曼絲幫她劃了回台北的機位。

雖然僅是多留兩天,曼絲卻覺得比其他幾個月加起來都長,她又為此請了假──到底季生掛在她名下,她很怕她有什麼想不開的念頭。曼絲也忘記從前要恨她的那些事了,臨到生死的關頭,許多事也顯得微不足道。也許她現在跟死了也沒什麼兩樣。

最後一次的見面,想不到是在甘迺迪的送機,曼絲不能不想起先前來接機的情境,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卻恍恍如隔世。人生就是如此奧妙,有時候十年如一日,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有時候卻又一夕數變,離幻莫測。

分別的這一刻,曼絲送到了通道口,她們面對面地站著,季生還是怯怜怜垂著頭。她瘦了一大圈,曼絲注視著她,永遠只看得到那愈顯尖削的下巴,她心痛地說:「季生,堅強點。」

其實她知道季生昨晚通了電話,根本講不出一個字;還是曼絲接過話筒,就說季生感冒,喉嚨啞了,預定今晚的班機。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飄飄顫抖著,她沒有想到撒謊這麼艱難,也許是整件事和她太密切,所以一直有著劇烈的震撼。

四周的人影來來去去,但是都沒有她們有著這麼強烈的感傷。等到不能不走了,曼絲上前給了季生一個擁抱,季生整個身子卻是冷的,她突然一把勁兒兩臂攅緊了曼絲,良久良久。曼絲眼眶一熱,喃喃道:「回去多保重,給我消息,讓我知道妳好。」季生埋在她肩上輕輕地蹭著,或許是點點頭。

又過了幾秒,季生終於放開了她,整個人匆匆別過臉去,快步地離開了。曼絲望著她的背影,慢慢無聲地消失在遠端。忽然覺得肩頭一股涼意,一看,原來是剛才淚水沾濕了一大片。

季生走後只來過一封簡短的E-mail,信裡平淡地提到她決定把小孩拿掉,曼絲也不敢問詳情。因為這一段微妙的尷尬,她們三人之間自然而然都斷了音訊,再不聯繫了。



深秋的紐約,漫地的金楓紅槭像烈火的餘燼,在樹頭燒過了,熱烈過了,現在靜靜地孱弱地躺在地上;一陣過堂風呼呼掃來,敗葉隨之亂舞,揚起千千萬萬青翠的煙雲回憶。但是曼絲走在街頭,瞇起眼睛,只覺得嗆得人想哭。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該找找下一塊浮木了。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garyyangny&aid=1013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