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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之戀外一章——原載2007/1皇冠
2007/06/11 23:05:08瀏覽758|回應0|推薦10

我要講一段紐約中國城的故事,勿街〈Mott Street〉Haggan Das的轉角處,胡先生正在波記潮州館裡與他異地的鄉愁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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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之戀──外一章》


胡先生一覺睡過了正午,只覺得渾身通體說不出的暢快,精神奕奕。肩、背、腰該痠的地方不痠,該痛的地方也不痛。他鬆一鬆頸子,咯咯作響,然後吁了口氣。

「嫁掉最後一個囉──」冰清的空氣中彷彿還殘浮著昨日爆竹的硝煙味,淡淡的喜氣,淡淡的悵惘。

他披上一件檸檬黃薄夾克,探一探窗外濛濛鴿子灰的天,便又順手帶上海軍藍綢傘。太鬱滯的空氣了,他想要製造一點熱鬧,因是響亮地吹了聲口哨,像一根利針戳破了氣泡。

「去那裡啊?」他老伴抬起一個眼神,眼鏡片滑成一種角度,看起來立在她臉皮上。他知道她自己頂討厭這樣典型的龍鍾老態,不禁微微一笑。

「還能哪兒──不就是公園那頭,找老劉小三去。」胡老先生頓時像十幾歲的大男孩,不情願卻又不得已跟媽媽報備行蹤。

「嘖,剛嫁完女兒,就急著找那些狐群狗黨們。你不吃飯啊?」胡太太生就一副長而窄的烏魚子臉,就連膚色也偏向慘黯,先天上居於劣勢,如果表情不夠豐富,便令人感到陰陰沈沈。

「喔,我以為妳上梁太家打牌去了。妳不去了麼?」

胡太太也不正面回答他。倒又一臉嚴肅地說:「你別忙著走,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現在?」胡先生沒什麼認真,彎著腰,左翻右攪找他的皮鞋。一個亂慌慌喜洋洋的婚禮,家中許多東西也不知道塞到那裡。「不要緊的話,待會兒等我回來再講好不好?」他帶點商榷的語氣。根據往常的經驗,真要有急事,她老早啪啦啦一骨碌講個不停,不會東拖西扯等到這個時候;現在這份口吻,多半要談有關家務的支出,或是親戚間的八卦,一開口一時半刻是停不下來的。

「我會挑些不要緊的話跟你扯麼?去!」胡太太沈下臉來,還是生氣了。她惱著胡先生的不夠體貼,並且太過於精準地捉住她的弱點,愈想愈羞憤成怒,索性把老花眼鏡拔了下來,抿上眼,靠在軟緞椅背上,不去睬理他。

胡先生見慣了大風大浪,不過或許因為剛起牀,也有點心煩意躁,道:「好罷好罷,到底什麼事兒?」

胡太太靜了幾秒鐘,僵僵地說:「算了吧,反正也沒什麼要緊的。」很顯然還在鬧彆忸,胡先生覺得天經地義他應該哄哄她開心,找個台階給她下,女人難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是不曉得為什麼,今天他很不樂意這樣做。

他喉嚨間低低地發出似有似無「唔」的一聲,也就開門走了。

深秋的紐約街頭,落葉雨也似地紛紛下著,新鮮的枯葉子都方才掉棄,踩下去聲音異常清脆,彷彿替他的腳步打著數,又彷彿有人一路吃著蝦味先之類的零食。

不是週末的日子裡,尤其非用餐時段,唐人街並不顯得特別擁擠雜鬧。他輕撫著肚皮,忽然間饑腸轆轆起來了。剛剛一懊惱,一焦急,一下子也忘記餓。他老婆也不知道有沒有料理早餐或中餐?睡夢中似乎沒有聽到什麼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這女人!難不成一早就豫備餵他氣飽了。她向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也許今天是個特例──他們昨日才送走了最後一個女兒,也許她真有些什麼話要同他說。

到得這步田地,他也只是憂忡著。想折回去卻頗不甘心,搞不好她已經上梁太太家去,梁家女僕作的蘇州小點精美可口,中國城的餐廳找不到幾家賽得過她。還是先填飽自己實際些,他原本順著茂比利街步履輕盈地走向哥倫布公園,這樣想著便轉了個彎,停在波記潮州館子。是間老字號了,他不是潮州人,但是多年來吃慣這家店,也有一種近乎鄉愁的依戀;天涼的時候,他喜愛喝一碗熱滾滾的湯。

胡先生呼嚕呼嚕吃了大半碗細河粉,卻見進來了一對男女顧客,看上去不過廿出頭,學生模樣。兩人早就在門前拉扯猶豫了許久,全副寒冬武裝,露出兩張小小的凍得白兮兮的臉。一就桌,扒扒剝剝忙著把衣物高高堆在椅子上,頓時像蓬鬆的狗毛下過水,身材消瘦不少。

兩人齊心板著臉看菜單。那女子突然咬牙切齒,恨恨道:「最好是很好吃。」她在「很」字上加了重音。

「都進來了,念什麼念……」那男的從腰際抽出個暖暖包,雙手揉著。「來這裡當然要吃點台灣少見的,北京烤鴨有什麼特別的?全聚德都去過了,台灣大街小巷都是一鴨三吃,我家轉角就一間,妳要,回台灣後買給妳三餐吃。」

「拜託你少土了!台灣的三吃是騙人的,說來說去只有兩吃──素素阿姨剛剛不是說這裡三吃,多了湯,非常美味,不喝可惜。」女子皺眉怨道。

「妳阿姨就是神?年紀一大把了,口味跟我們會一樣麼?我辛辛苦苦在網路上找的資料,都說這家潮州麵好吃,妳就不屑一顧?」

「喂,你豬頭喔?餐廳這東西當然是在地人比較準啊。這是common sense,okay?網路上人云亦云,再說商家自己出來寫評論誰知道是真是假?」

胡先生站起來付了賬,搖搖頭,暗暗好笑。推開門,將這些嘈嘈的爭鬧留在腦後。

男女關係的圍城裡的人,在城內暗自忿惱;但是一跳脫出來,角色一換,成了城外的旁觀者,便覺得那些幼稚的對話與爭執,無一不萬分可笑。

他跟他老婆會衝突麼?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從婚前吵到婚後,從白天吵到晚上,簡直沒有一分一秒是不吵的。有材料的時候可以吵,沒材料的時候信手捻來都是素材。人家說詩才隨刻隨地都能詩興大發,有時想想他老婆也是天賦異稟,什麼樣的雞毛蒜皮都能炒熱它。

他一回在報紙社會版,難得地讀到一篇頌揚婚姻的報導,記者請教一對結襟五十載的老夫妻婚姻保久的密方,兩人居然異口同聲說,自結婚以來未曾有口角之爭;既然不曾鬥嘴,感情自然甜甜蜜蜜,長長久久。

他當下哈哈朗朗大笑起來,深感不可思議。

「笑什麼!」他笑聲未歇,胡太太已經破口開罵了。「你啊,看報紙就這麼高興。做家事但有這麼兩分愉快,我也不用一天到晚這麼累了。」話畢還又怨又艾,嘆氣連連。

想著想著,胡先生一腳跨進了哥倫布公園。這公園既不大也不精緻,不過是中國城唯一的開放空間,他們幾位倒是常在這裡閒坐,尤其天氣晴好的時候。

「胡了!來來,坐坐。讓我們沾沾喜氣。」他們這一夥老朋友喜歡叫他「胡了」──拖長了音的「胡」,簡截的「了」。他們說這樣會有好兆頭,福星臨門;但是倘真大家聚在一起玩麻將時,為了避免紊亂,就又改口稱他老胡。

「剛剛我們還在想你來不來呢?棋盤倒收起來了。看看你,棋藝肯定生疏了。敢不敢下幾盤?」濟南老七帶點挑釁的語氣。

「下呀!怎麼不下!」這戰帖正中下懷,他手癢得很哩。群眾圍觀下,幾番廝殺搏鬥,局面上雖然有輸有贏,他還是大感暢快。

已經調了日光節約時間,天色暗得既早且快,不曉得是不是年歲大了,四周一黯淡,格外地視茫茫,更有一種溫度以外的冷清。眾人整整裝,收拾收拾周圍的東西。

「胡了,你該不會不知道常五的事吧?」老劉倒著殘茶,故作神秘狀。下棋的時候,因為不語真君子,他們倒是沒多說話。

「什麼事?」胡先生心裡一動。在他這把年紀,親朋好友一說有事,非婚即喪,但是這幾年嫁娶得差不多了,更加令人心驚肉跳。訪舊半為鬼的滋味,不僅僅是淒涼,而且是一種無奈中的淒涼,程度上更增幾分。

不料老劉詭異地笑了起來,道:「我就知道你絕對忙得沒法讀報紙,都上世界日報了。」

接著又說:「常五他老婆,別看她平日悶悶靜靜的。上個月嫁完女兒──這你總記得了吧,這事過後,竟然向常五提出離婚要求,嚇。」他奇怪地睃了胡先生一眼,又道:「你別介意我說這些,真是難以想像啊──」

胡先生睜大了眼睛,諷刺的是,這似乎比他預料的訃聞更勁爆。「有沒有搞錯啊?婚禮上看起來不好好的麼?那時大家還在數,他們結婚不三十好幾年了,該叫珍珠婚還是什麼的。喔,不過經你這樣一提,我們喜兒的婚禮倒不見他們出席。」胡先生一壁說話,一壁回想著,當真是聞所未聞,多少年的結髮夫妻了,中國人講究的情義,何至於說斷就斷?唯一的可能性……唯一的可能性……

「該不會有第三者吧?」說出來自己又覺得荒謬,這些不應該都屬於好萊塢的緋聲緋語?他們這把年紀!胡先生的心底突然閃電般劃過一記淡淡的烏影,他也說不上來,一股細微的騷動與不安。

老劉眼珠子一轉,眉毛挑得老高,道:「就奇怪了,還來不及聽常五現身說法。但根據報導,此事無關風與月,是常五太太的女性主義作祟,據說她已經忍了他幾十年囉,她早想離了,為了維持一個完整的家庭,忍氣吞聲。現在可好了,娶的娶,嫁的嫁,也沒什麼包袱,等的就是這麼一天,她追求的自由……」

胡先生失聲笑了出來,不可置信道:「忍氣吞聲?婚姻這回事,誰不是犧牲了部份的自己?談得上忍氣吞聲?說得像基督山恩仇錄──我倒感覺常五是個很顧家的男人,真不知他女人在想什麼?唉,可憐的常五!到老被耍這麼一招。」

老劉拉長了調子,悠悠嘆道:「是啊,女人心海底針呦──」

路燈一盞一盞漸次亮了,公園這一頭店家不旺,將暗未暗的渾沌,霧一般地罩著大地。

胡先生和一干老友道了晚安,原本打算直接回家,卻在幾處攤子前流連一番。

到得家來,胡太太還是坐著,只是換了張廚房靠門的橡木椅上。她亮著餐桌上的水晶彩燈,一張紙平攤在桌上,反映著聖潔的光。她稍稍偏過臉來,對著暗處的胡先生,用一種淡漠的語氣說:「回來啦?」

胡先生略一走神,覺得他老婆今天可真有點兩樣,嚥了口水,溫言道:「妳在看什麼呢?」單是這麼一句,他竟然講得疑遲而有些走調。

胡太太說:「別人家的結婚證書,都掛在屋子裡最閃亮耀眼的地方──就我們這樣暗地裡藏著。不準那一天跟著垃圾倒掉了,也還不知道。唉,今天一早醒來,想到喜兒也出閣了,想到我們的婚姻,忍不住一陣激動,翻箱倒篋把這張壓底的紙找出來。」

胡先生愈聽愈驚,大氣不敢喘,反剪著手,手心直冒冷汗,暗想著:「好端端地作什麼拿結婚證書出來?難不成我要步上常五的後塵?」

「我今早要跟你講的就是這件事。」胡太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胡先生還發著獃,其實他簡直有點毛骨駭然。胡太太見他這副德行,急怒攻心,伸手奮力推了他一把。冷不防,胡先生藏在背後的一束鮮豔欲滴的紫紅玫瑰掉將下來。

胡太太不禁驚呼起來:「哇!什麼來著?──咦,難道?難道你?……」說著說著,眼光也放柔和了,眼圈卻漸漸泛紅起來。

稍頃,她倒抽了口氣,有點羞赧地笑道:「我一早翻出這張證書,才剛想著這一陣子忙昏了頭,竟然都忘記了今天是我們自己的結婚紀念日。原想約你出去吃飯的。你這隻老狐狸,還真沈得住氣,沒想到你還真記得,還特意出門買花。」

胡先生愣了半秒鐘,曲蹲下身,頭皮有些發麻。他拾起了花,很尷尬地乾聲笑道:「想給妳一個驚喜囉,老夫老妻了,玩這遊戲怪難為情的。妳何苦委曲自己呢?下回我可不敢這樣擅作聰明了。…...走吧,中城開了家綠楊邨,聽說氣氛挺好的,我剛剛才訂了位。」

胡太太怯答答地傻笑著。胡先生移了幾步走近窗台,對過的公寓大樓裡一小格一小格的燈火,紅通通地亮著,多半是晚餐的聚會,小小人無聲地移動著,電視機螢光幕無聲地迭替著,他緩緩旋轉著百葉窗簾,同時起了一個若有若無的笑,這是一個複雜的笑。

他心下默默盤算,何時是最恰當的時機,他好打電話到餐廳去,趁胡太太不注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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