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倒轉60分鐘--台北人的泰北追憶 (I)
2017/10/31 23:24:21瀏覽2684|回應3|推薦6

60分鐘,是台北與泰北的時差。

去年517日在曼谷的蘇萬那普機場,為了面對接下來一年的海外教學,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將手機的時鐘調慢了一個小時。

60分鐘,是否真能代表「台北的我」與「泰北的他」之間的距離

如果單純以飛機航程來計算,從台北到泰北的清萊,就要四個鐘頭。

如果再加上轉機、候機,時間自動增加一倍。

更何況,不是一下飛機就看到學校了,從機場到我任教的學校,最快也要三個小時的車程。

這只是以交通時間來考量,如果以世代差距來看,年屆而立的我,要面對的是年齡只有我的一半的學生。算一算,將近十五年。

這麼說也不對,事實上,從泰北孤軍與「中華民國」斷絕關係的那一刻算起,孤軍與祖國分開的時間,已超過五十年。


第一次知道泰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時候剛念小學,只知道有「送炭到泰北」的活動、只知道那邊有個地方叫「美斯樂」,至於為什麼這麼做?當時懵懂、師長也語焉不詳,所以自己在心中「腦補」的畫面,就成為了「泰北有一個美麗地方,那裏很窮,所以我們要捐助資源給它。」

一直到上了大學,隨著孤軍後代在台成為無國籍人球的新聞曝光,我才有機會翻開柏楊的《異域》、了解泰北孤軍的故事。也因為柏楊的書與朱延平翻拍的電影,我才知道在過去,住在泰北的這些人跟我們一樣,都是「中華民國的國民」。

( 最初由平原出版社發行的《異域》版本。諷刺的是,幾年後柏楊因為大力水手事件入獄、政府開始查禁他所有著作的時候,《異域》卻得以倖免──因為特務不知道「鄧克保」就是柏楊本人 )

因此,我想先從課本不教的這段歷史開始談起。


關於國共內戰,從國立編譯館到一綱多本的歷史課本,都是以1949政府退守台灣為結束。而1949年之後的內戰餘緒,除了古寧頭、八二三,其他一片空白。以至於很多人都不知道,就算到了1950年初,除了台澎金馬的守軍國府剩餘的正規部隊絕大多數依舊轉戰於千里之外。這當中包括:

舟山群島十二萬人,一面與數量相近的共軍對峙,一面藉由島上的機場對上海發動大規模空襲

海南島十萬人防守與台灣土地差不多大的島嶼。

萬山群島三千人外加海軍第三艦隊,封鎖廣州出海的航道。

還有雲南南部的六萬人,也就是泰北孤軍的前身。

這時期的戰爭雖然並未影響台海對峙的格局卻標示著國共雙方軍事技術不可逆的轉折──

海南島、萬山群島丟失,代表共軍有能力完成大規模渡海作戰任務。

舟山群島撤退,代表國軍已無法掌握對大陸的制空權

東山島慘敗,代表共軍已具備反登陸防禦的能力。

失去一江山,象徵共軍三軍協同作戰的表現通過了考驗。

而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數萬底層的命運,往往取決於少數決策者的一念之間。

在雲南的六萬軍隊,原本按照規劃,一半撤往海南島、一半留下建立敵後根據地,因為駐防元江鐵橋的將領孫進賢投共、炸斷了元江鐵橋,最後全軍覆沒,只有一千五百多人逃了出來。

關於孫進賢投共的事,《異域》藉由「鄧克保」的口說道──

見了李國輝將軍,我才知道孫錦賢師長出賣大軍的經過,講起來像向孩子們說的故事一樣,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但事實竟是真的,原來,當二三七師渡過蠻耗後,便向北前進,一舉攻克了元江縣城,並派兵據守鐵橋,卻料不到左等右等,一天一天的過去,大軍始終不來,而陳賡的共軍卻從河口繞道北上,就在元江縣城,雙方發生接觸,我軍第一仗便俘虜了敵軍八百人,這應該是一場輝煌的勝利了,卻萬萬料不到,問題就出在這個輝煌的勝利上,天!那一次如果是打一個敗仗的話,情形或許會是兩樣。

孫錦賢師長在俘虜了那八百人之前,始終以為和他作戰的敵人只不過是盧漢的叛軍和土共,可是,在俘虜了那八百人之後,他發現俘虜們的口音不對,經過詢問,原來是來自山海關的共軍野戰部隊,便是毒蛇咬了他一口,也不足以使他發生那種絕望的哀號,他徹夜的在他司令部走來走去,然後,召開軍事會議,在會議上,他悲傷不已的提出停戰的理由,俘虜中一個階級最高的中尉,坐他旁邊,很「客氣」的聽著,他把局勢分析給大家聽,如不能「起義」立功,那結局是很明顯的了,孫錦賢師長似乎永沒有想到,陳賡共軍的主力怎麼會一時集中在一起?如果不投降,六萬大軍是可將陳賡驅回元江東岸的,但是,他決定那樣作了,誰還有什麼辦法呢?

內戰中,軍隊倒向誰,將軍說的算,小兵不要問。

那麼,這位「叛變」的、柏楊筆下稱作「孫錦賢」的將領,下場怎麼了?

《異域》沒寫到的是,這位「孫錦賢」將軍投共後四天就反悔了,他的部隊馬上成為共軍攻擊的對象,他也在1951年被共產黨槍斃了。

一個「中二」的師長把自己送進了地獄,順便帶著六萬人一起陪葬。

當然「鄧克保」更不可能知道,總管雲南的盧漢在投降中共之前曾和美國接觸,希望美國支持「雲南獨立」──就算只是名義上的支持也好這項提議被美國駁回了而盧漢的叛變也成為《異域》故事的開端。

如果當時華府的決策圈支持盧漢的決定,中國歷史又會如何改寫?


逃到緬甸的國軍,並沒有獲得太多喘息機會,隨著與緬甸政府的談判破裂,差不多就在韓戰爆發的時刻,緬甸國防軍以兩萬兵力,輔以空軍、砲兵對孤軍發動攻擊,希冀解除孤軍的武裝。

可是打仗不是只看統計數據決定勝負。

和緬甸政府預期的相反,孤軍以傷亡三分之一的代價大敗十倍於己的緬甸正規軍。這樣的戰果受到了國際的關注,當然也包括希望牽制中共勢力擴張的美國CIA、與本已「放棄」他們的蔣介石。

這段期間孤軍曾一度反攻雲南,並再度擊退緬甸的進攻。隨著緬甸與中共合作、並在聯合國控告國軍「入侵」後,國府分別於1953、1960年兩度撤軍,但在「明撤暗留」的密令下,仍有部分戰鬥部隊留在泰緬邊區,然而也就此喪失了中華民國的身分。

為了生存,留在泰北的孤軍與泰國政府達成協議,以清剿泰共換取身分。由於成功消滅泰北共黨勢力,1980年代獲得泰國公民權。而孤軍在泰國奮鬥的故事,則成為朱延平〈異域〉續集的藍本,算是補齊了柏楊小說的不足。

羅大佑的那首「亞細亞的孤兒」在〈異域〉片中迴盪著。

而我,總算知道他們所經歷的苦痛。


老實說,2016年決定投入海外服務工作的時候,泰北並不是我的首選。

因為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身分、來泰北做什麼事。

幾十年前,這些人一樣也是「中華民國的國民」,卻因為內戰與上頭幾個人的決策而被迫流落異邦,而今天我卻掛著「志工老師」的身分,不知不覺就會讓我聯想到二十年前的「送炭到泰北」──現在的我看來像一個「虛偽的慈善家」的頭銜。

可我又能怎麼說呢?對台灣的「網路鄉民」而言,泰北孤軍似乎成為與台灣無關的「他者」了。

舉例而言,2015年,正當反課綱事件如火如荼進行的時候,有位網友在PTT上詢問朱延平《異域》這部影片的真實性,因為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一個政府把自己的部隊丟到那種地方不理不睬」。

畢竟,自朱延平翻拍柏楊的作品到現在也超過二十年了。所有「國仇家恨」已成為這一代學子難以體會的事情。

而底下網友的留言,不意外,卻也讓人不寒而慄──

如果要用幾句話歸納他們怎麼想,不外乎就是:「孤軍問題是國民黨的錯,與我們無關。」這些鄉民自然也就無法理解,我們所稱「泰緬孤軍」的主力,已非李彌的第八軍殘部,而是不希望在另一個政權下過日子而加入的人民 (孤軍1951年以「原班人馬」反攻雲南,但反攻失利退回緬甸的時候,卻有兩萬多人願意跟著他們離開)。

而除了泰緬孤軍,中國東南沿海的「反共救國軍」也如此,甚至加入CIA「自由中國運動」的游擊隊員也如此。


在台灣將國族議題的戰場延燒到海外華人的同時,中共的觸角伸進了泰北。

說中共統戰也好,「金錢攻勢」也罷,不管「反共」還是「反中」,如何與崛起的「中國」打交道已成為這一代必須面對的課題。台灣如此、泰北亦然。

從幾年前拍攝的紀錄片〈泰北中國結〉可以得知,相較於台灣逐漸緊縮對泰北學生的升學資源,中國不但提供公費升學 ,沒有身分的泰緬華人甚至還發給他們海外護照。

而面對握有強大資源的中共,台灣當局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段密切交流一直到2009年支持中共的華興中學校長被村民撤換而告一段落,但自費前往泰北教書的中國老師,對泰北居民來說,已不再陌生。

我該如何與學生談論台灣近年意識形態的轉變,與「對崛起中國的認識」?

我又該如何讓台灣的同輩理解,在台灣提供的資源沒有增加、中共提供的補助沒有減少的情況下,當地百姓決議罷免「親中」校長這件事背後的「家國情懷」(不管是叫泰國人、還是帶有歧視意味的「滯泰支那人」,網路鄉民都不會把這些人當作「自己人」)?

事後回想起這份迷惘,腦海中便浮現新海誠導演的《你的名字》片中,主角宮水三葉與妹妹對話的場景。當妹妹問三葉「你們(指三葉與父親)差不多該和好了吧!」參雜著父女情感、家庭破碎的傷痛,以及對父親政客形象的不諒解,三葉只故作輕鬆的回了一句:「這是大人的問題。」

「這是大人的問題」。如果能像三葉一樣回答的那麼淡然,那就好了。


我也想起了,當我還是高中生──就跟我任教的學生一樣的年紀──的時候,《商業周刊》的一篇專題〈阿祖的兒子〉。

這位生長在偏鄉、隔代教養的孩子,學科能力嚴重落後,可是野外求生的本領,絕大多數都市人可能都自嘆弗如。

「我到底能帶給我的學生們什麼?我想傳遞的知識是不是他們需要的?」

(至少在我出發前就我所知,由於泰北使用的教材都是由僑委會提供,「台灣史」也就成為高中必修單元,可是相對於台灣人看泰北孤軍,「台灣」對泰北學生來說,更像一個遙遠的異邦──鄭成功在台灣做了什麼事,跟泰北學生有什麼關係?如果絕大多數學生此生都沒機會到台灣的話。)

正因為看的越多,思緒也就越加複雜。


這樣混亂的心情一直到抵達學校,才被我拋諸腦後──不是我想通了,而是我發覺所處的環境根本不容許我思考這些「大哉問」。

由於五月是泰國的雨季,只要晚上下雨,山上的蚊蟲就會順著燈光湧進居住的屋舍。所以到學校的第一個晚上,就忙著和有翅的飛蟻奮戰到凌晨兩點鐘。

看著自己精疲力竭的慘相,也不免覺得好笑:「唉,千里迢迢從台北到泰北,竟然是在這裡抓蟲?」

然而就算結束海外教學服務回台,有一件事我仍然難以忘懷:縱使已經是居留泰國的第二、第三代,戰爭早已遠離,這些學生看完朱延平拍的〈異域〉,依然會熱淚盈眶。

真心不騙。

下一篇:倒轉60分鐘--台北人的泰北追憶 (II)

( 創作散文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freshbird&aid=108918764

 回應文章

時和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2017/11/04 17:47

泰北顯然與 雲南 交往密切

現在最紅的 時區

泰國是 GMT+7

雲南是 GMT + 8

兩地時差 差一小時, 有無不方便

BigMac(freshbird) 於 2017-11-17 18:25 回覆:
雲南和泰國原本時區應該一致, 1949年以後中共將全國時區統一, 雲南就比泰國早了一小時

時和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2017/11/02 06:19

聯網城邦 有一位網友 瑰寶 好像也在泰國

是否也在你們那裏


時和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2017/11/01 16:09

推到原始 是1949年初 蔣中正下野

國民黨撤退到台灣

從此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