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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的故事
2025/01/01 19:14:45瀏覽232|回應0|推薦7
  謹用最純淨的文字與無盡的思念,供奉此故事。
  
1.
  
  我穿著繡有「小博士幼稚園」的黃色制服,調皮地踩踏晴空下的水灘,水花四濺。阿公的皮膚醬油般黑,有著彌勒佛般的耳垂,眼尾紋著老人家經年歷載的智慧,他的笑容慈祥,大大的雙掌溫暖。

  我很喜歡阿公,阿公很疼我,每個前往上學的早晨,我總央請阿公先載我兜風,再到學校。

  「兜一圈。」我稚嫩的手,伸向阿公滿佈皺紋的手,討牽。所謂「兜一圈」,從家裡駛到不遠的公園,再回到家裡。

  「只有一圈喔。」阿公大大的嘴巴咧開,牽著我的手走向他的灰色奧斯丁老爺車。

  進入老爺車,鑰匙轉,引擎馳馳馳地發動,裡頭滿佈陳年的美髮材料味,臭且油膩,是行遠路就會令我暈車的霉味,我試著習慣它。

  阿公是美髮材料行的老闆。在阿公的年代,美材是個新興的熱門行業。我躺在瓶瓶罐罐間,車子上下左右晃動,我的腳丫貼在車窗上。

  透過貼著橫線的後車窗,我看見雨後天晴且令人嚮往的純淨天空。我可以飛到那純淨的天空裡嗎?
 
5.

  寫到這,我感到吃力,我僅擁有十六歲的稚澀文筆,且沒經歷什麼精采的風雨,我的文字平淡無奇。況且我用十六歲的文筆去揣摩五歲的心智,似乎絕無可能。

  但我仍想這麼寫,我試圖讓我的心與文字保持純淨,我現在很需要。

  第九節的國文課,窗外的天空早已黑得沉重,老師讓我們嘗試寫小說,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的國文老師對我們友善多了,其他國文老師的作文課,想必奉行升學主義,考試再考試。

  我試圖讓鉛筆繼續前進,可是它裹足不前,原來,是心裹足不前了。我得攤開煩惱。

  什麼時候發生那噩耗的呢?

  記得幾個月前,阿嬤載阿公去醫院,說要身體檢查,我「喔」了一聲就拋之腦後,學生為了讀書第一,什麼其他事都可以等而次之,然而那件事再拋回我的腦袋時,已經嚴重惡化了。

  阿公的肝硬化惡化成肝癌了。

  十六歲的我,腦袋一片亂,除了聽從爸爸的指揮,又能怎樣呢?

  逼我的鉛筆前行,我得趕快將作文寫完,下了課,我得趕到醫院照顧阿公。

  我過了疲累的一個月,平日上學,放學時去照顧阿公,因為爸爸要上班到很晚;假日還要去餐廳打工,因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不是很好,爸爸負債累累。

  剛到「紅屋」打工時覺得非常吃力,必須全神貫注,不能想東想西,點錯了菜、出錯了菜、手腳慢了、怠慢了客人,絕對被主管罵成豬頭。我剛進入法定打工年齡且沒經驗,照理不容易找到像「紅屋」這樣高級連鎖餐廳的職缺,因阿姨是餐廳的二廚,我得以透過關係進去的。靠關係好像是不太好的習慣,但爸爸快養不活我們家三個小孩了,我無從選擇。

2.

  我心目中的純淨的天空,是什麼模樣呢?

  我的志向,換過了好多種。想當畫家、作家、歌手、醫生、教授、企業家、總統……總之是社會地位高的名人。但我的志向在這些選項裡跳來跳去,從來沒有拍板定案。

  那些志向,都是湛藍且仰視浮雲白的嗎?

  我想,我需要有個範本。

  等我長大了一點,有天我在書櫃裡胡亂翻找,意外尋獲黑皮封面的阿公的日記,那紙頁泛黃脫落,但我不知是阿公哪一人生階段的日記,因裡頭並未標示年份。我感興趣地翻了開來閱讀。


    我的希望

  我的希望與一般人有點不同,有的人希望在社會上大出其名與人爭權鬥勢,有的人希望發大財成巨賈,更有人希望當個某某領袖或將軍,但,如果細看他們的所作所為,真無愧為樹牌大本賊,罪惡冠天!我小時或許是因受環境的影響,及年來所體會到現今農村生活的困
苦。

  他們大都是祖先的留傳而承耕祖業,成天在田裡打滾,他們那種刻苦耐勞的精神真值得我們欽佩,照理他們應該有富裕的生活享受(特等的生活,有如現今美國農人那般)才對,奈因,有時天然的災害,以致農產失收,在加百稅橫生,連血都抽乾了。生活陷於極低程度之下(固然也有些比較富裕的,不過我所言的大部分如此),但是,他們為了培育後代,他們的後代給予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他們無論如何都咬緊牙根與逆境拼命抵抗著,而望子孫能成器。

  出生於農村的我,當然嚐到這種味道的,所以年來我就編織過,這麼一個心願:「以五拾萬或以上的金額,存入銀行,然後以每月所得的利息,以不償還的方法,贈予貧苦之戶。名曰:『新厝庄復興建設委員會』及助貧苦者建屋,及財產方面的購置,後編及庄內的公共建設,把它建成農村的王國,樂園,天堂……」五拾萬啊……以幣值回推歲月,想是阿公年輕剛上台北的時候。

  我讀得欲罷不能,阿公竟有如此善良偉大的夢想!

  阿公後面甚至敘述,要如何靠腦筋、勤儉、勇敢奮鬥來發財,甚至說了「男子漢無論作每一項事情都要意志堅定」如此熱血沸騰的立志豪語。我心中油然一股仿效的衝動。

  但隨即消了大半,我手中可見的力量太薄弱了,如何能像阿公一樣擁有如此巨大艱困的夢想呢?

  喀!我聽到靈魂撞出天靈蓋的聲音,它飛走了。

6.

  人醒著的時候,靈魂一定在身體裡嗎?

  阿公的日記我隨時帶在身上,因為,我怕……。我承認作文抄阿公的日記有偷懶的嫌疑,但我想將阿公的靈魂烙印在我的創作裡,因為,我怕……。

  我一邊擔心醫院裡腫著大肚子的阿公,一邊靈魂出竅地寫著不按格式的作文,直到噹噹噹噹,噹噹噹噹,我的靈魂碎片才乖乖集合鑽回天靈蓋。

  「來,交到老師桌子上。」六十歲的女老師話聲沉穩且溫柔。

  「老師,沒寫完怎麼辦?」十六歲的女同學撒嬌似地問。

  「嗯!」老師喜劇性地生氣,接著溫柔說:「帶回去寫,明天交。下次記得要寫快點喔,學測指考可是戰場。」

  我將爬著斷頭小說的作文紙迅速塞進書包裡,賭神般帥氣地穿上淡紫色運動外套,書包一揹,即迅步走出教室。

  走在黯淡的校園裡,椰子樹沙沙地哭著,夜的顏色跟心的一樣,昏黃的路燈照著我的孤寂。

  蛋黃光下,我看見我的靈魂從我的身體裡走了出來,那靈魂跟我一樣高,一百八十公分,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靈魂,有點驚嚇,它沒有五官,半透明的洗米水般的濁白,不討喜的顏色。
  我感覺我的肚子空空的,卻不是飢餓感,好像少了什麼器官。

  我想起了我喜歡的女孩,一個有雀斑的微豐腴的女孩。

  它變成了我喜歡的女孩的形狀,隨即像閃開的電視畫面,濁白的靈體彩色了,它有了臉龐、衣著,鵝蛋臉,笑容俏皮甜美,波西米亞風的彩衫飄飄。

  「她」牽著我的手,竟然有了觸感,那感覺讓我想起阿公溫熱的手,我們一起走著。

  路燈照不到我的孤寂了。

  學校距離醫院一公里左右,我步伐沉緩地牽著她往前走,她在我耳邊呢喃細語。

  「其實你也有錯,你太不關心家人了,只會讀書。」

  經過天橋下十字路口旁的籃球場,有兩個男人似乎起了什麼爭執,兩種劍拔弩張的表情似乎都把錯推給對方。

  「不過沒關係啦,讀書是你該盡好的本分,以後才能有好的工作讓家人幸福。可是!你也沒好好盡本份,剛剛的作文,為什麼沒在課堂上寫完?」

  走在人行道上,歸心似箭的機汽車群,正用一種咆哮的惡劣態度,張牙舞爪地向前挺進。誰怠慢了誰,誰皆火大,用喇叭聲互相叫罵。

  「你說話呀!你怎麼不說話?緘默並不代表可以把錯誤打混過去喔!」她脅迫著。

  經過一段騎樓,一間小吃店又小又暗又髒,老闆娘年紀古稀,佝僂著彎曲的背,慢吞吞地撈著滾水裡的麵條。店裡卻沒半個客人,想是她自己要吃的。我經過這裡許多次,生意非常不好,滿臉皺紋的老闆娘又哪知道,她又小又暗又髒的心血,即將被那些燈光明亮氣氛舒適的西式餐廳所擠汰。

  我沒有回她話。

  「你就像那些政客、名嘴、媒體一樣,說錯了話或做錯了事,也不承認也不道歉,只會以無可奉告摸魚過去。真的非常可惡耶。」她盛氣凌人。

  我覺得,即使是我的靈魂,她越來越不可愛。

  我依然緘默。

  因她太煩人了,我馬上失卻對她的綺慕,低著頭,看著雙腳一左一右地前進,暗紅磚像刷油彩一般倒退,我繼續不按格式在腦海裡寫那過往的作文。

3.

  我曾想過要當個偉人,像國父那樣的。一個人的影響力,超渡億萬苦痛眾生,於是國父是不會死的,他的靈魂印在三民主義的書本、偉人傳記中,鑄在孩子們的銅板上,留在每個中華兒女的心裡。

  可是革命死了好多人。且那些革命者的家人,多半是不願意的,他們飽嚐失去家人的痛苦。一體的兩面,有光明必然有犧牲嗎?

  假設我成為一個偉人,我的夢,將會使一大半的人們走向黑暗,一大半的人們走向光明,我想大概是如此的。

  所以,當個平凡人就好?當個朝九晚五,回家吃晚飯看電視然後睡覺的乖乖上班族、公務員?

  看起來太無聊了。

  小時候,很崇拜阿公,認為阿公無所不能,他會用電動砂紙履帶磨美髮剪刀,他會逗我笑,他善於跟客人交際,舔著幽默且溫柔的嘴唇,商場不敗。

  小六時,刺蝟進駐身體,難以控制的叛逆使我開始不尊敬阿公,我的腦袋裡裝著周杰倫、籃球、GAMEBOY等流行文化,而阿公常常就要跟我講老人言,況且他的重複笑話我也聽膩了,與他之間自然畫出了一條深深的代溝。

  依稀記得剩有霹靂布袋戲、醬油拌飯是我們兩個圈圈的眼形重疊,我和阿公的生活對話可以說是越來越少。

  有一次,過份地頂撞阿公,阿公沒說什麼,爸爸盛怒地罰我跪地一個小時,面櫥思過。

  我只一個勁地臭著心情,啊不過就情緒來了,溜了嘴嘛。

  因數學很好,也用理性的邏輯反省了,阿公為我的付出大於我對他的孝敬太多,我實在沒什麼理由可以對他咆哮。

  任性的人性放縱與理性的內疚的衝突感,大概是人生裡最不舒服的東西。

7.

  我想我不該太憂鬱,我才十六歲,面對的是歡樂的青春,這樣的文章似乎有點「為賦新辭強說愁」。

  我試圖想一些純粹快樂的事情。這天下午,我向學校大傳社點播了一首周杰倫的情歌,給班上我摯愛的幾個好朋友聽,雖然他們一致討厭周杰倫,卻也一致向我道謝。這天的體育課,打排球,我殺回了許多漂亮的攻擊。這天的歷史課,我巧妙地問了些大哉問,引起老師的熱情回答與讚賞。

  手上溫暖的感覺不見了。

  她變回了它,不再囉嗦,走回我的身體裡。

  路燈繼續照著我的孤寂。

  走到了醫院前,兩三棟立體的燈火通明的棋盤映入眼裡,進入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片百無聊賴的蒼白又影響我心情憂鬱了。

  我的邏輯似乎比一般人還超前,卻也比一般人還囉唆,思考著,醫院裡的病人們,內心的世界是如何龐鉅的孤寂與了無生趣?

  走到阿公的病房門前,我期待進去看到的是阿公的笑容。

  放輕步入,果真,躺在床上的阿公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希望我別擔心的苦笑。

  肝功能失去作用,阿公水腫的肚子與手腳,令我心疼,那就像將一個人吹氣球般不自然。

  「阿公,我來了。」是很愚蠢的招呼,但我想不到其它的。

  「傳家,辛苦你了。」阿公語帶愧疚,慈祥卻病厭的皺紋笑在眼旁。

  「不會啦!」我愧疚著他的愧疚。

  「吃飯了沒?你先去樓下,吃飽了然後幫阿公買一碗地瓜稀飯,小碗的就好了。」卸下假牙的阿公用漏風的台灣國語說著。

  阿公病苦得幾乎沒有食慾,他也無法吃些珍味的食物,這句話將我的心重重一擊。

  「喔。」

  搭了電梯,到了醫院地下一樓的餐廳區。

  一想到阿公只能吃一碗色香味俱不全的地瓜稀飯,我也沒食慾了,隨便點了個便當,坐在餐廳區附設的桌椅吃。

  不很專心地看著電視新聞。

  「他直言批評,打工是賤賣大學的黃金時間,也把黃金時間當成石頭賣掉了,他評論,這些學生笨死了,台下雖然響起了一陣笑聲,但大部分學生不能認同……」

  便當有點難吃,因家窮,從來我的味覺是不高尚的,但經過「紅屋」餐廳的味覺豢養,我的舌頭它的味蕾要求度變高了,不過我想起了阿公說的:「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趕緊扒完。

  我剛看了什麼新聞?因走火入魔在國文、數學、歷史還有喜愛的女孩的幻想世界裡,我患有不時發作的瞬忘症。

  飯飽,買了地瓜稀飯,我想喝咖啡,走到「全家」,叮咚,我進入,拿了一紙箔包的「36法郎」,突然想,天冷,想要微波。

  櫃檯,長相清麗的女工讀生桌上放著一本「法律思想史」,她認真地讀著。我將咖啡放在櫃檯,說:「不好意思,我要微波。」靦腆笑著。

  「好的。」她抽離書本的世界,抬起頭,笑容親切,把咖啡放入微波爐轉身回來說:「二十五元。」

  我付了錢,身旁有個明顯是媽媽派來訓練獨立覓食的小女孩仰頭說,姊姊我要買茶葉蛋,女工讀生說,好啊等等喔姊姊幫妳裝,我感動地看著女工讀生裝好茶葉蛋遞給綁辮子的小女孩,小女孩說了聲謝謝姊姊就要走,女工讀生說,妹妹你忘了付錢,小女孩傻笑地付了錢,我的咖啡早叮咚了。

  女工讀生專注地拿出冒著白煙的咖啡,細心地包了張摺疊的餐巾紙,用透明膠帶黏好,將熱咖啡遞給我,我感動但靦腆地說了聲謝謝,她笑著:「小心燙喔,掰掰。」

  離開的瞬間,不禁再瞟了一眼服務用心的女工讀生,她拿起「法律思想史」,繼續善用零碎的時間苦讀。

  我回到病房,阿公睡著了,桌上的阿公不捨得丟的老式收音機播著新聞:「是真的很笨,假定你要把你家的黃金,拿去當石頭一樣賣掉,我寧願他們去貸款,因為你現在貸款,時間就拿來讀書,你那個出去之後,會賺大把的錢……」

  我輕輕地將阿公搖醒,幫阿公把病床調高,將粥遞給阿公,阿公緩緩地吃了起來。其實我心裡是想餵阿公吃粥的,但我的個性容易不好意思,且我相信男人間的情誼,都是用酷酷的默契行動去培養。

  阿公邊吃,邊講起了從前。他跟阿嬤的愛情故事,我聽了不下百遍,但每次聽每次津津有味。阿嬤是被逼婚的,查甫祖(阿嬤的父親)要脅,阿嬤若不嫁給阿公,就要跟阿嬤斷絕父女關係,因為查甫祖一眼看出阿公是腳踏實地的老實人,阿嬤嫁給阿公後,也漸漸愛上了負責又風趣的阿公。

  阿嬤常說,別人是先談戀愛再結婚,他們是先結婚再談戀愛。

  「傳家,阿公……快要……去看我爸爸了,你要好好讀書,好好照顧阿嬤,孝順爸爸。」阿公說。

  我的心一個揪縮,只眉頭微皺說:「阿公,不要亂說!會好的!」

  「跟阿嬤說,我要簽放棄急救同意書。」阿公看著蒼白的牆說。

  「喔。」

  我的心在淌血,但我沒有哭泣,我知道阿公不喜歡每次阿嬤到醫院就哭哭啼啼,哭得阿嬤自己也生病了,在家休息好幾天,還跟忙碌的爸吵著要看阿公。

  我也同意阿公簽放棄急救同意書,上次急救過一次,電擊、插管樣樣來,那太慘無人道了。

  護士來到房裡幫阿公打針,她心慌意亂地打了三次,才成功。阿公打針打太多,「還可以注射」的靜脈血管很難找。

  阿公又睡了。

  「吼──吁──吼──吁──」如雷的鼾聲。

  我難過得感覺身體沒了重量,空虛地躺在狹窄的沙發椅上,阿公講了那種話,我無法不憂鬱。身體裡少了什麼,像是一個器官不見了。

  濁白的靈魂從我的身體裡踉蹌地爬了出來,第二次再見到自己的靈魂,已不那麼驚嚇。我不會再想那女孩,因為那女孩太囉唆。

  我想著四年級時跟爸離婚的媽,我好想好想她。

  我百分百從來沒有怪過她,我只想見她。

  濁白的靈魂側身擠在我身旁,漸漸縮矮,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它又一閃,有了人類的膚色與衣彩,媽媽白皙且微豐腴的臉龐,出現在我肩膀邊,我不禁轉側身與「她」對看。

  「媽,我好想妳啊!」我心道。

  「兒子,不要慌,你現在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將來。你幼稚園的時候,我有帶你去算過命,算命先生說你很會讀書,以後會是將才。」媽說。

  有一道涼涼的什麼爬過眼角,我沒有對媽說話。

  「媽,我想幫阿公完成他的夢想,因為……我怕……」我心道。

  「對不起,媽沒有在你身邊,但無論你做什麼事情,媽都會支持你。」媽說,摸了摸我的頭。

  我將身體蜷曲,像是被虐的蟲。

  我又逼自己想一些開心的事情,我需要想一些開心的事情,才有勇氣繼續支撐下去。

  這天的體育課,我最好的兄弟綽號老爹跟我喜歡的女孩因搶球撞在一起,我在一旁不能自制地油然一股醋勁,但隨即理性。老爹嘻皮笑臉地向我喜歡的女孩道歉,我喜歡的女孩吐槽:「你的力氣很衝耶。」

  這天的體育課,三班和五班進行排球友誼賽,五班分數落後,輸得個光屁股。但比賽結束後,五班的選手們和他們老師手牽著手站一排,向三班鞠躬說:「謝謝切磋!」

  那一幕讓我很感動,他們很有運動家精神。我開心了起來。

  咦,媽咪什麼時候不見了?

  老收音機仍然嘰哩呱啦地陪伴著我和阿公。

  我的思緒斷斷續續地接收著新聞。

  「跆拳道選手曾敬祥在冠軍賽被……擊中了他的咽喉,倒地昏迷,在今天下午,他已回到了……那他還說喔,他寧願相信對手不是刻意的……」

  我轉了個頻道。

  「其實在楊淑均進場的時候,每一個選手都要經過電子襪的檢測,那個時候呢,其實是被要求說,請換一雙電子襪,所以淑均已經換了一雙電子襪,但是進場比賽之後,明明已經要贏了,這個時候才被判失格,他們相當沒有辦法接受……那目前跆拳道的選手和教練都無
法接受,在……國的裁判團室前靜坐,要求公平的回覆。」

  睡不著,我想起我的咖啡還沒喝,起身喝了口冷掉的咖啡,那貼心的摺疊的餐巾紙,令我對全家的女工讀生肅然起敬。

  我想起老爹對女孩道歉的畫面,想起五班向三班鞠躬的畫面,肅然起敬。

  我想起我的作文還沒寫完。

4.

  「爸爸打你是不是,好,我把伊抓來打幾下沒著的。」

  「來,阿公教你日文的一二三四,一幾、逆、散、細……」

  「好好好,兜一圈,要什麼玩具阿公都買給你。」

  「豬油拌飯多好吃,阿公小時候能吃這個就開心得不得了,阿公

  小時候都吃什麼你知道嗎,乾乾的地瓜簽、炸蟋蟀……」

  「阿孫欸,麻煩你去煮飯一下,唉呀,夫人出門去,餓倒老少年。」

  「這黃俊雄布袋戲以前很紅,你爸爸小時候白白帥帥的,阿祖都說,我們這小帥哥是史艷文哪……」

  「磨剪刀很簡單,這個角度要抓好,力道要剛好……」

  「傳家啊,啊喜歡的妹妹沒有趕快尬伊『虧』一下。」

  好多好多阿公的話語,盡在我的耳裡談笑風生。

8.

  好難過,作文寫不下去了。

  阿公昏昏沉沉地醒來,說:「傳家,我要上廁所。」

  我拿了移動型的馬桶座椅,放置病床旁,我吃力地將體重多半倍的阿公扶了起來,將他扶挪至馬桶座椅上。

  噗噗幾聲。

  阿公仰頭,嘴巴張開,眼睛睜得大大的,愣愣地望著天花板。

  「阿公你怎麼了!」

  透過阿公的腿間,看見馬桶裡都是殷紅鮮血!

  「阿公!阿公!」

  我慌亂不已,去叫了護士,醫生護士他們進來,我靈魂出竅了,沒有注意他們匆匆忙忙在做什麼,我緊急打了電話給爸爸。

  「快來,阿公快不行了!」我哽咽道。

  「情況是怎樣?」爸問。

  「快來就對了嘛!」我吼道。

  「我要先了解情況啊!」爸也吼。

  才發覺,我失去理性了。

  「我扶阿公起來上廁所,他就休克了。」我試圖不哽咽。

  「我馬上去!」

  掛掉電話,我的靈魂走了出來,它變成了我自己,戴著無框藍絲眼鏡,嘴底右邊有顆愛吃痣。

  他說:「你要堅強,你要努力,你要孝順爸爸阿嬤,照顧弟弟妹妹,你要幫阿公完成夢想。」

  說完,他就走出病房了。

  我失去靈魂的軀殼微弱地接收著老收音機若有似無的話語:

  「拒收發燒的學童之後,現在傳出在北部也有老病人被當人球踢來踢去……被爆料說,沒有辦法提供他媽媽的治療,因此要求在加護病房的老媽媽簽轉院切結書……」

  「彎寶一百五十公頃大的特定農業區,被劃定要蓋後龍科技園區,更引發破壞優良農地的質疑……」

  「目前參加連署反對的學者已經超過一千人……面對政府一方面說要節能減碳,一方面又要蓋國洸石化,他非常不支持……」

  我的靈魂走了,難道,世界的靈魂也走了嗎?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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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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