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剛好也回頭見到了我。他對我點頭微笑，我也點頭微笑。然後逕自取了我的槍與子彈，找了一個靶位練習。打了30發之後，覺得漸漸失去手的穩定度，於是收槍下靶。正在把槍跟子彈繳庫的時候，那位穿義肢的選手站在約五米外，伸手跟我打了個招呼。他說：

 「吃橘子嗎？」

 我還沒回答，他突然把橘子丟了過來。事實上他幾乎沒等我回答就把橘子丟了過來，我沒時間思考或反應。因為左手拿著東西，下意識伸出右手去接，但那橘子竟是分開的兩瓣，一上一下向我飛來。我直覺地先伸長手去接較低那一半，以無名指跟小指扣住，再用食指、中指與拇指夾住上面那一半。

 順利接住橘子我自己也挺訝異，聳聳肩，那有義肢的人便走過來，他說：

 「好身手，不愧是雙手斷掌。」

 他將雙手攤開給我看，也是雙手斷掌，他微笑說：

 「你好，我姓張叫張亮。」

 我摸不清他的用意，只好禮貌性的回答。

 「你好，我姓楊。」

 然後他說：

「  楊兄你好，雙手斷掌的人天生運動神經比較靈敏，尤其適合要求精準的運動。例如籃球、射箭、射擊、飛鏢、撞球等等，只要適當的開發就可以把這種天賦發揮出來。當然，也不是所有雙手斷掌的人都適合當運動員，還要看他的體格與反應，我看你體格很壯，剛剛看你接橘子就知道你的反應很快，你是甲種體位，當憲兵的吧？」

 「我是甲種，但不是憲兵。不過我是士官隊的啦，在軍中算有被操過。」我說。

 講到這裡我心中暗想，當兵時打靶的成績我並不好。步槍還可以，手槍一蹋糊塗，不禁對他的話大大存疑。

 他繼續說：

「你知道雙手斷掌的機率是多少嗎？說低其實也不低，據我所知，大概在1000分之一到2000分之一。但也不是每個都可以訓練成運動天才，要練下去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射擊界難得的人材。年齡也夠，心智成熟穩重，所以我希望你願意認真練習，我來當你的教練。我曾擔任過國家隊的射擊教練，只要有決心，我們目標兩年後的亞運與三年後的奧運，你覺得如何？」

 嚇我一大跳，如果我坐在椅子上，肯定從椅子上掉下來，當場有被惡作劇的感覺。

 「哈哈，您在開玩笑吧？你確定沒有找錯人？我已經快邁入中年了，我不是運動員，就算有斷掌也沒...，沒你說的那麼厲害，你確定？」

 仔細想一想我其實是有一個專長跟這個有關的。說來見笑，我在彈橡皮筋方面非常準，3公尺之內的目標我都可以射中。最常練習是在上廁所的時候，天花板上面停著的蚊子我一發即中，而且橡皮筋反彈回來又剛好被我接住，只不過這專長實在沒什麼光榮之處，也就不曾對人說起。

 他微笑，然後說：「沒關係，我等一下還有一場比賽，你不急著回家的話要不要來參觀一下？」

 我看了看手錶，然後回答：「OK，好哇。」

 「但是比賽的地方不在這兒，你不介意坐我的車一起去嗎？我會送你回來的。」

 這有一點趕鴨子上架的意思，我心想第一反正我沒什麼好損失的，第二看他的談吐誠懇，沒有惡意，於是我點點頭，答應了他。

 五分鐘後我的人已經在一輩子想都沒想過會乘坐的車子裡。黑色凱迪拉克加長型，在美國俗稱檸檬車的豪華大禮車。車體外的板金有著K金鑲邊，後車廂蓋上有一個彎月造型的擾流板，車窗邊框上有類似聖誕燈的裝飾燈光一閃一閃，車內有冰箱電視跟吧台，還有一張小桌子。

 2000年前劉邦到了咸陽城，見到秦始皇出巡車隊的陣容，便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如果秦皇再世，他搭乘的座車肯定也是這一輛，不做第二車想。那車駛在顛簸不平的八德路、成美橋時只有微微的搖晃，比坐船還舒服。令我想起一位已故的人物─唐日榮，好像他也有一輛這個車，白色的，更招搖。

 張亮先生當然不是在開車，而是舒適坐在我的對面。他遞了一杯威士忌給我，什麼牌子我不知道，從它溢出來滿室生香的味氣聞的車來應該是蘇格蘭單一麥芽的威士忌。

 張亮說：「我平時不會坐這輛車出來的，太顯眼，轉彎又不方便。今天是湊巧，剛好去機場接待客戶回來，來不及回家換車，你別介意。」

 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呢？我只不過非常好奇。偏偏我這人的個性有一點牛脾氣，不喜歡探人隱私，除非他自己講，我再好奇也不會去問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車子開始上坡，開上了陽明山的仰德大道。不一會兒抵達一戶有高聳圍牆加電網的別墅。電動鐵門打開，車子駛進兩側都是草坪與大樹的車道，我把車窗降下，想看看是不是櫻花樹？耳朵卻聽到很奇異的聲音，像某種動物的叫聲，但我心想不可能，應該是狗叫或某種機器的聲音，怎麼可能在台北市會聽到「昧~ㄟㄟㄟ...」的馬鳴叫聲呢？沒想到車子一轉彎我真的看到了馬。而且不只一隻，是三隻，兩隻高頭大馬一棕一白，一隻棕色幼馬。騎師正騎著棕色的大馬繞著約籃球場大小的一個黃土馬場小跑圈。

 「天啊，台北市的有錢人還真的很有錢耶！」我心想。 張亮帶我步入氣派豪華的建築物。我被迎面湧來的嘈雜人聲嚇了一跳，那是個俗稱Ball room的挑高大廳，類似電影中數十對盛裝男女跳華爾滋的那種場景，只是大廳的正中央現在擺著是許多長長的大桌，桌上推砌著鮮花水果與高貴食材、美味珍饈，以及一位美女。

 美女？是的，一位近乎全裸，身材完美的美女故作優雅姿態平躺在正中央的長桌上。她的胸前是切成透明薄片的河豚生魚片，從吃剩的痕跡勉強可看出本來是拼成一隻鳳凰或老鷹之類的模樣。她的下半身則是生牛肉、黑鮪魚與鮭魚等紅肉生魚片。整個畫面看起來坦白說，有一點兒詭異，絲毫沒有可口的想法，也許這就是有錢人愛的調調吧？

 這是一場不等主人到達就自行開始的派對，大廳內許多男女來往穿梭嘻笑閒聊。某個角落有一張撞球桌，正在出桿的竟然是電視上常見到的美女球星。從側門走出大廳是一片草坪與游泳池。天有一點兒涼，沒有人在游泳，池邊的jacuzzi熱水池內有數位比基尼美女正在賣弄風情，旁邊圍著幾位男士正用單眼數位相機的鏡頭不斷強吻他們身體的每一個地方。

 主人張亮說：

「你吃點東西，enjoy一下吧，我推薦你魚子醬，還有北寄貝沙西米，今天早上從北海道運來的，正當令。對了，還有埔里的茭白筍，也是今天早上才採的，甜美又多汁，哈哈。」

 好客的他索性帶我到水煮茭白筍前，我們各剝了一根來吃，沒有任何調味或沾醬，甜到不行，好吃極了。從來沒想過普通的一根茭白筍竟強過滿桌的山珍海味。不似肉類美食吃的時候很棒但吃完會令人有負擔，這茭白筍在食用後人清氣爽，身心舒暢。埔里的茭白筍又稱為美人腿，真是令人驚豔啊！

 張亮又說：

「十點鐘的時候，我與阿拉伯莫默穆德親王有一場比賽，歡迎你來看。若要去靶場，到時候你跟著人群走就對了。我已經交待管家，你要離開的時候去到門口就有人會為你準備車子的，恕我先失陪了。」

 這間別墅已經不能用別墅來稱呼它，倒比較像是校園或營區。我走過游泳池又經過了花園與幾棟建築才來到建在山坡上的靶場。只有四個靶位，那是10公尺的，另外還有四個50公尺空氣步槍的靶位。靶位的兩側與後方有階梯型的坐位區。200多個座位坐了約八成，其中不乏商界的名人、企業家或小開。我找了個距靶位較遠的位置坐下，張亮與那位阿拉伯親王已經就位，但一言一語的不知在說什麼，座位區也有人不停的跑去跟他們兩人說話。原來他們在談賭注，十幾分鐘後終於談定，這一戰，張亮與親王對賭25萬美金，座位區來賓下注張亮贏的有12萬美金，下注親王贏的有5萬美金，相差的7萬美金親王決定都收下，於是這一場親王共押下了32萬美金。

 比賽規則如下進行，雙方各據一靶位同時開始。在1小時內自由射擊60發，然後休息10分鐘，之後兩人再射擊10發，但這十發是兩人輪流射擊，每發時間90秒。

射擊時每發最高10分，靶心外有九個同心圓圈，若射中直徑1.2公分的靶心，靶心內則再分為9.1,9.2, 9.3到10分的10個同心圓圈。比賽輸贏以70發總分較多者為勝，可獲得鉅額賭金。

 10點15分，比賽在鈴聲響後開始，在兩人的射擊區前有著大型LED燈的電子碼錶。一旦開始倒數計時，現場的氣氛馬上凝重起來。畢竟總賭注超過1000萬新台幣，工作人員很細心的每人發了一條方巾，讓觀戰者忍不住咳嗽或打噴嚏時可以摀住嘴。然而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敢吭氣，全場只聽見偶爾子彈破空「咻」的一聲。

 兩人各打出五發之後，我漸漸看懂了。這項競技除了考驗眼手協調的射擊準度之外，更重要的是意志力與心理戰。由於兩人站的位置才距離不到五公尺，自由射擊的情況下雖然是各顧各的，但難免不會受到對方射擊節奏與分數的影響，很難不關心對方每一發的結果。這實在是很大的挑戰，簡直像走在鋼索上又同時玩兩手拋三球，既要一心二用，又要專心一意。所以心智的控制與專注力的集中非常重要，每一發都必須射中10公尺外直徑1.2公分的靶心裡，光這一點許多人的眼睛只怕連看都看不清楚。於是現場架設了兩台高倍焦距的攝影機，對準兩人前方十公尺處的靶紙，再投射到許多台液晶螢幕上，讓觀眾與裁判可以立即清楚看到每一發射擊的分數。

 對張亮與親王來說，射中10公尺外直徑1.2公分的靶心還不夠，必須貼近正中心。因為如果每一發都是9.1分，60發總分才546分左右，再加上最後類似驟死賽的10發，就算10發都是滿分，總分646就輸定。因為真正一流的選手平均可都是660分以上的。 天啊！光是現場那緊張氣氛就讓我的手掌心冒汗，若換成是我去比賽，光站上靶區恐怕腿就軟，何況這場比賽還有那麼大的賭注。我內心不禁想「這不是活受罪嗎？幹嘛要玩這麼刺激把自己搞的壓力這麼大呢？」

 看得出來張亮與親王的射擊方式與節奏各不同，張亮是在30秒內連續射擊三發後把槍放下，聳肩扭頭搖手伸腳讓自己放鬆，轉頭看看隔壁的狀況，然後深呼吸、裝子彈、舉槍、瞄準，約兩分鐘後再開始下一輪的三發射擊。親王的策略則是花約20秒舉槍、瞄準射出一發，轉頭看看隔壁的狀況，聳肩扭頭搖手伸腳讓自己放鬆，約30秒後深呼吸、裝子彈、舉槍、瞄準，射擊下一發。

 簡單講，張亮是連續射三發之後再做休息放鬆跟關心敵手狀況；親王則是每一發都做休息跟關心敵手狀況，平均來說，張亮的速度比親王略快了一點。

 這些策略的目是要確保穩定性，並順利精準的在1小時內射擊完60發。因為人的眼睛與手臂會疲乏，所以越到後面每一發射擊所需瞄準與調整呼吸、情緒的時間要越久。至於前後階段的時間如何分配則依每位選手的習慣而定，也依選手當天的狀況而定。最重要的是，絕不能在前面用掉太多時間，這樣最後面的10發或20發的射擊準備時間不足，通常會越射越糟，一敗塗地。然而一開始如果只求快卻失去了準頭也不行。總之，選手必須讓自己保持最佳狀態，以自己最有把握的節奏去完成比賽，這是所有有經驗的選手都知道的基本道理，卻也是成為頂尖選手最困難的部份。

 20分鐘後，張亮射的比較快，已經射了30發，而親王才24發。分數上張亮還不錯，有15發是滿分，其他也都是9.6以上。但顯然親王的節奏比較穩定，張亮決定放慢射擊節奏，他也換成一次一發的打法，但這一改變出了問題，他的呼吸亂掉了，第31發用了1分15秒準備才發射出去，竟跑出靶心外只拿到9分。旁邊的親王經驗豐富，見機不可失，立即把槍放下，故意要等著看張亮射出下一發，這是要傳達一個訊息給張亮，表示他知道了張亮發生狀況，通常這可以令對手心裡產生更大的壓力，很可能就會連續失手。果然，張亮接下來把手槍舉起又發下，舉起又放下，不斷深呼吸，看的出來他努力在調整自己的情緒與節奏，但總是抓不到手感，這一發足足花了65秒才射出，仍然是9分，只見張亮掩不住失望與沉重的心情，低下頭一動也不動。

親王露出得意的微笑，表示他的戰略生效，接下來只要他不出錯，穩穩的把每一發拿下9.6以上，就可以說是勝利在望，現場的觀眾也都看出形勢的變化，感受到親王佔了上風，但親王剛剛等張亮那一發花了太久時間，自己也必須趕快回頭來繼續自己的射擊，他深呼吸一口氣，大約瞄了五秒後便射出了一發。

 「啊！」

 是8分，現場觀眾不禁發出了一絲驚呼！原來親王一高興便大了意，這下子張亮落後的部份馬上又彌補回來，雙方又形成勢均力敵的局面。張亮微微抬起頭來，他似乎在笑，原來他是一個以退為進的策略，故意讓自己露出敗象，再做出似乎自己已失控的假象。這種情況之下絕大多數敵手都會開始輕敵、大意，連身經百戰的親王也不例外。相較於其他的競技項目一時大意也許不太嚴重，射擊比賽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張亮等於說是利用自己的頹勢，設下情緒陷阱，趁機又把情勢扳了回來，精彩，真是高手中的高手。

好一場鬥力又鬥智的比賽！張亮在55分時射完了60發，親王在57分時射完了60發，比數是572.3比572.9，張亮暫時落後0.6分。休息10分鐘，接下來將展開你一發我一發的決賽。這真是太刺激了，我這個沒有下注的人都緊張到不行，環顧左右，那些有下注的商業名人企業小開們全都像著了魔似的紅了眼。彷彿很陶醉在這種高度張力氣氛下豪賭一場的樂趣，我把眼睛閉起來，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就走出了靶場。

 來到大廳，除了幾個喝醉的賓客外，只剩下吧台的酒保與許多佳餚，經過剛剛那一場緊張的過程後竟覺得肚子餓了。我把一盤清蒸大明蝦端到吧台坐下，這盤每隻都有15公分長的大明蝦，在任何宴席上都是不可被忽視的主角，今天晚上竟然還剩一大堆，我心裡突然想起當年老師拼鬥大石斑的那一件慘劇。酒保問我：

 「比賽結束了？」

 我搖搖頭，露出一絲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微笑，他便不再多問。

 「喝點什麼？」

 「嗯~對了，什麼酒與這明蝦最相配啊？」

 他點點頭轉身就走，沒一會兒拿了一個專門溫酒的錫酒壺回來，跟一瓶男山純米大吟釀。不算太貴的酒，但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方突然拿出來令我十分激賞，看著他一邊溫酒，我說：

 「師傅，一起吃一起喝吧？」

 他左看右看，笑了起來，拿出兩個酒杯，為我們斟滿酒，他說：

 「好，那第一杯就乾了吧！」

 看來是個性情中人，我一飲而盡，全身都暖起來。 接下來他做了一件更令我激賞的事，他說：

 「這蝦子，冷的不好吃。」

 他拿出噴燈，點火，烤蝦子，頓時香氣四溢，蝦殼烤的香、酥、脆，整隻可以連殼吃下去，一口蝦，一口酒，真是人間一大快事！ 這位老兄真有一點兒意思，之後他把烤個半焦的蝦尾巴丟到熱清酒裡，那酒喝起來又是另一番風味。我們共喝了三壺，開始有賓客回到大廳，想必是比賽已經結束，於是我跟他告別，至於那場比賽究竟誰輸誰贏，我強忍著自己不去打聽，就此離開了那别墅。

 (下)
 

2009/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