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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雯的藝術接力 文學模仿秀‧PART5] 假作真時真亦假 ──甄寶玉與賈寶玉的辯證關係
2016/10/14 10:48:43瀏覽350|回應0|推薦3
[朱嘉雯的藝術接力 文學模仿秀‧PART5]
假作真時真亦假
──甄寶玉與賈寶玉的辯證關係
朱嘉雯
在古典說部的世界裡,最奧妙難解的課題,還是《紅樓夢》裡,甄寶玉與賈寶玉的辯證關係。甄寶玉的登場透露著一股玄理,他並非如魚美人一般單純想獲得情愛;也不是像李鬼只學了點皮毛就依賴李逵的名號佔山為王;更不是六耳獼猴得了妄想症,希望自己一人奪走所有的取經功業,以獲得現實的利益。

簡而言之,甄寶玉的出現,並非單純地僅想要謀取表象世界的事物,甄家的家道中衰,激起他奮發的意志,而他所有的目的只在賈寶玉的人生道路。他姓「甄」,這便是刻意強調自身的真實性。亦即他將取代虛幻不實的賈(假)寶玉,占有他的靈魂,謀得原本屬於賈寶玉的人生!

小說第五十六回寫出甄家的眾嬤嬤都可以見證,那甄寶玉的長相、年齡、家世、性格,乃至於性向,在在與賈寶玉如出一轍!是賈母先問甄家僕婦:「你們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嗎?」四人回說:「也是跟著我們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這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得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笑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寶玉!」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哪位親友家也倒似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卻記不得真了。」賈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去園裡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寶玉隨後趕著也進了京了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著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得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賈母笑道:「哪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得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了出來。

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拿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拿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

此後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甄家也有一個寶玉,也是一樣的行景。眾人都認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兒者也多,所以這是古今常有之事,沒有什麼稀罕的,故皆不介意。可是寶玉卻是個呆公子的心性,他回到大觀園之後,便到蘅蕪苑去探望病中的史湘雲,史湘雲趁機說他:「你放心地鬧吧!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這是哪裡的謊話,妳也信了,怎麼會偏又有個寶玉呢?」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漢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姓;藺相如與司馬相如雖同名,卻又不同貌,為什麼偏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這話說得湘雲也沒了對答,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未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地睡去,不覺夢中竟來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更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寶玉只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哪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家的寶玉。他生得倒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竟還有另一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才直呼名諱的。我們叫他,他聽見了也喜歡。你是哪裡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著,一逕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她們為何這樣?這世界上難道真的還有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不成?」他一面想,一面順步走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檯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另有幾個女孩兒正在有嘻笑頑耍。只聽見這榻上的少年嘆了一口氣。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氣﹖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 寶玉聽了這句話,心下便吃了一驚!又聽這榻上的少年說道:「我嘆氣是因為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是不信。結果剛才作了一個夢,竟然夢見我到了都中的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那邊的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而且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偏他在睡覺,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然而真性不知哪裡去了?」

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寶玉的手,說道:「原來你就是寶玉!我是不是在作夢?」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另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見寶玉夢中喚著自己的名字,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哪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而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瞧,你指的是鏡子,那鏡子裡照的不就是你自己的影兒嗎?」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正對面照著自己,因此也笑了。

夢裡的甄寶玉讓賈寶玉怎麼也看不清,想不透。到了八十回後,續書者讓甄寶玉從賈寶玉的夢境裡,走到現實場景中來,這會兒賈寶玉總算見著了甄寶玉,回想當初夢中之景,他心想甄寶玉必是和他同心的,因此引以為知己,因此誇讚道:「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寶玉素來也知賈寶玉的為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心裡想著:「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麼不和他講講?」於是開口說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世兄是數萬人裡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而弟則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

賈寶玉聽了,心想:「怎麼他拿我當作女孩兒看待起來,直說我最清最雅?」於是回答道:「世兄謬讚,實不敢當。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實稱此兩字。」甄寶玉道:「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賤,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世兄是錦衣玉食,無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經濟高出眾人之上,所以老伯鍾愛,視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

賈寶玉聽了這話頭,分明是祿蠹一流的舊套,他覺得很不入耳!倒是賈蘭聽了這話,甚覺合意,便說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謙,若論到文章經濟,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方為真才實學。小侄年幼,雖不知文章為何物,然將讀過的,細味起來,那膏粱文繡,比著令聞廣譽,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寶玉未及答言,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裡越發不合,想道:「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

接著又聽甄寶玉像是對自己循循善誘般地勸解:「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酬應,委弟接待。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痴情,漸漸的淘汰了些……。」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及至內堂傳飯,賈寶玉便陪著甄寶玉來見王夫人。而甄夫人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無二,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哩,都來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麼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若是一樣的衣服穿著,一時也認不出來。」
此時賈寶玉的心已經冷了,他逐漸抽身遠離了世俗;而甄寶玉的心卻逐漸熱起來!熱中功名的願望卻如火一般燎原,於是一步步踏上仕宦的道路,這一條原本為賈寶玉鋪設的道路。兩個寶玉在這一場宴席中,表面看來並無差別,但實際上已經在巨大的拉扯和分裂中,各自選擇了迥異的人生道路。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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