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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 人間都會最繁華 ─《紅樓夢》與蘇州美學
2015/12/10 20:39:10瀏覽843|回應0|推薦4

人間都會最繁華

──《紅樓夢》與蘇州美學

 

朱嘉雯

(臺灣宜蘭大學人文暨科學教育中心副教授)

 

    《紅樓夢》一書在空間結構的設計上,帶有濃厚的明清時期江南水鄉富貴溫柔的美學風格與人文情懷。其中最突出的環境意象,除了大觀園虛實相映的創造性書寫之外,小說起始即登場的「姑蘇閶門」一帶、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曾翻閱的「金陵城」女子命運簿冊,以及林黛玉當日登舟進京的「揚州城」等地,卻都是實際存在的著名城市。

    尤其是蘇州,不僅是林黛玉的故鄉,也是註解《紅樓夢》題旨〈好了歌〉的主人公──甄士隱的出身地,同時更是作者為打開現實人生序幕,所鋪陳的第一座江南城市。《紅樓夢》第一回即寫道:「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所謂「地陷東南」是承接女媧補天的神話系統,而「姑蘇有城曰閶門者」,則已帶領讀者由神話落實到凡塵,曹雪芹筆力萬鈞,氣勢綿延,僅一句話便足以承先啟後,將其故事從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帶入紅塵中榮華富貴之境。這不僅是一僧一道的敘事理路,同時也是《紅樓夢》作者銜接前後兩段文字的書寫策略。

 

一、 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金、閶勝景

 

    「有城曰閶門者」即吳中西北的一座城門,它的歷史非常悠遠,曾是春秋時期吳國八大城門之一,城名典出《楚辭‧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因此「閶門」即「天門」之意彷彿走進這座城門,便即將邁入天堂!事實上此處正是自古以來,以商業繁榮著稱的人間天堂。至遲在明清時期,閶門已是一座內有強固的甕城設計,外圍並且設有橫跨塘街河吊橋的水陸城門,城門外有南濠街、上塘街,以及山塘街;城門以內即為閶門大街,閶門內外這一帶並有京杭大運河之古河道,以及內、外城河,與通往虎丘的山塘河,並中市河等五條大河匯聚於此。上述《紅樓夢》開篇所云:「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便是指的這一水鄉澤國、要衝之區。

    蘇州在清代初期已是中國經濟最繁榮,文化最昌盛的城市。文人沈寓於康熙年間指出:「東南財富,姑蘇最重;東南水利,姑蘇最要;東南人士,姑蘇最盛。」[1]而早在晚明時期,著名詩人唐寅已作〈閶門即事〉詩云: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唐寅當初以為即使畫家也難描摹得出那閶門一帶萬商雲集、十里長街的繁榮盛況,誰知到了清乾隆二十四年,便有著名畫院供奉徐揚,將此處數以萬計、燦若雲霞的列肆招牌、各省會館,描畫得應有盡有。這一幅有名的畫卷,便是《盛世滋生圖》,因為畫卷描繪了姑蘇城的繁華景象,因此又稱為《姑蘇繁華圖》。

    清初康熙年間,從閶門到楓橋,海內外各式各樣珍奇貨物都集中在此集散,造成了綿延二十多里的市集,根據劉獻廷在《廣陽雜記》所云:「天下有四聚,北則京師,南則佛山,東則蘇州,西則漢口。」[2]劉大觀則更進一步指稱:「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3]可見江南各都又以蘇州的商業最為繁榮。據清初《吳縣志》所載:「(蘇州) 四方萬里,海外異域珍奇怪偉、希世難得之寶,罔不畢集,誠宇宙間一大都會也。」[4]這「宇宙第一大都會」在《紅樓夢》第十六回裡也有一段壯麗的鋪陳。那是賈璉的乳母趙嬤嬤和王熙鳳談起元妃即將省親,而賈府已展開接駕準備時,曾說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麼﹖」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

    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5]

    王熙鳳所言盛況,康熙時期的文人沈寓也確實曾經提到:「(蘇州)山海所産之珍奇,外國所通之貨貝,四方往來,千萬里之商賈,駢肩輻輳。」[6]而《紅樓夢》裡的趙嬤嬤是經歷過接駕盛事的老人,根據她的回憶:「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紅樓夢》裡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據李建華的研究指出其對應的是清初的三大織造府。[7]其中,賈家對應著康熙年間江寧織造曹寅的家族,而王家則是對應了杭州織造孫文成家,前者的理由在於當年的龍袍乃專由江寧織造製作。清人陳坦然於《如我談》中指出,江寧織造府的正堂掛有「黼黻文明」的匾額,「黼黻」是龍袍十二章中的兩種紋案,曹家藉此匾額來彰顯他們家族為皇帝製造龍袍的榮耀身份。而《紅樓夢》第三回寫道賈府正堂「榮禧堂」上的對聯正是「座上珠璣照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其中「黼黻」二字暗指故事裡的賈府與現實中的曹家有關。

    此外,孫文成於康熙四十五年出任杭州織造,他任上第一件差事就是預備接駕。據《杭州府志》所載:「織造孫文成啟湧金水門,引水入城內,河廣五尺深八尺,至三橋轉南,又折而東,至織造府前而止,備南巡御舟出入。」而《紅樓夢》第十七回賈府接駕元妃省親時,貴妃便是乘船遊園的:「執拂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兩邊石欄上,皆係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得如銀花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於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係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係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係各種精緻盆景諸燈,珠簾繡幙,桂楫蘭橈,自不必說。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
 

    至第二年康熙第六度南巡,又至杭州,住在西湖孤山行宮,《粵海關志》詳細記錄了在此之前,孫文成曾任廣州粵海關監督,專門管理各國朝貢事,以及沿海洋船洋商等事務。而《紅樓夢》第十六回寫王熙鳳接著趙嬤嬤的話說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隨即回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因此王家的創作原型可能就是杭州織造孫家。

    至於蘇州織造是否也為曹雪芹寫入《紅樓夢》,李建華舉出:康熙五十四年,蘇州織造李煦上皇帝奏摺中云:「聞臣妹曹寅之妻李氏」,頗似《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所說:「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是故賈母史太君之原型或許就是李煦之妹曹寅之妻的李氏。而蘇州織造、江寧織造與杭州織造合稱為「江南三織造」。如此看來,曹雪芹的家族及其親戚都曾經長期擔任江南三織造的職務。三處織造,彼此聯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皆榮,家族利益盤根錯節,形成了聲勢顯赫的貴族集團。

    當時生活最為閒適雅致的貴族首推蘇州仕族,子弟們癡迷於崑曲,時興蓄養優伶、組建家班。蘇州織造府行宮內便有眾多觀劇場所。由吳中文化所孕育的崑曲美學,在富裕的經濟環境支撐下,日臻完美,乃至盛極一時!而蘇州織造李煦、杭州織造孫文成皆與曹家連絡有親,李煦且兼任兩淮鹽政,曹雪芹著《紅樓夢》寫道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便是科舉中第的探花,後欽點為巡鹽御史。可知他舅祖家在蘇州織造府裡的繁華歲月和興衰想際遇對曹雪芹的創作極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二、蘇州好,戲曲協宮商──賈薔的風雅差事

 

事實上,徐揚的《姑蘇繁華圖》即為乾隆二十四年,聖駕第二次南巡後,徐揚有感於「治化昌明,超軼三代,幅員之廣,生齒之繁,亙古未有」,因此繪成這幅畫卷,與《紅樓夢》裡趙嬤嬤回顧賈家在姑蘇揚州預備接駕,以及江南甄家接駕四次等榮景相互輝映,更足以體現清初蘇州市井的繁華實與接駕的歷史背景息息相關。

在《紅樓夢》裡,預備迎接元春省親的一應事務,幾乎都與蘇州文物、文化有關,例如:十二名小戲子並教席、行頭、樂器等,俱來自蘇州。還有十二個小尼姑,那為首的妙玉更是一位蘇州名媛,她所使用的名貴茶具,說明了她獨樹一格的審美品味,乃至大觀園荇葉渚上撐畫舫的駕娘,連同幾艘棠木舫與篙槳……等,無一來不是來自蘇州。
   
書中第十六回寫賈薔自稱他即將下姑蘇去聘請教習,以及採買女孩子,並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又提及賈赦命他帶領著管家的兩個兒子,以及單聘仁、卜固修等兩位清客相公,一同前往。這麼大的陣仗隨行,又有清客輔佐,然而作為叔叔的賈璉卻還是不放心。他將賈薔打量了一番,並以不信任的口吻笑道:「你能在這一行嗎?這個事雖不算大,裡頭大有藏掖的!」
   
賈薔陪笑著說道:「只好學習著辦罷了。」賈璉擔心蘇州戲曲學問大,牽涉極廣!不是賈薔可以張羅得過來的。而賈薔看來也並無十足的把握,好像是說「走一步算一步」的意思。這畢竟是一件風雅之事,卻到底有著怎樣的學問藏掖其中?竟使得金陵侯府出身的貴公子也沒了成算!

  
在明、清兩代,蘇州作為夙負盛名的戲曲重鎮,當時家家戶戶都能唱戲,此乃尋常之事。不僅如此,連三歲小孩兒也懂得戲文,很多孩子更是從小就專心學戲,到了七、八歲上,不需要粉墨登場,隨時隨地也能開口唱戲。這樣的地方風韻與傳統,還可以遠紹自唐代,因為吳地人們說話唱歌音質清脆婉麗,自古以來便有善謳的才能,尤其是以江南風光形諸於詞曲,更予人纏綿不盡的情意。
   
至明代中後期,有魏良輔「創為新聲」,梁伯龍「製為豔詞」,從此,蘇州一帶「古調不作,競為新聲」,崑曲至此大興。此劇種最美的是人聲與器樂的結合,彷如絲髮一般柔順滑細,因此廣受青睞,迅速地流傳至大江南北,於是有南崑與北崑兩大系的成形。然而無論是在何處,其時都已達到「四方歌者,必宗吳門」的地步。
   
根據統計,僅康熙一朝,蘇州地區就有上千個戲班,而以寒香、凝碧、妙觀、雅存等尤為名班。梨園子弟可以說是蘇州人文風貌中最大的特色了!當時城內城外天天開唱演戲,幾乎晝夜不息!而諸多戲班也不僅限於蘇州本地人氏,更多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演員群聚於此。可以想見其時空前的盛況!人才之多,劇團、樂器、行頭之繁雜,已經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試想賈薔初到此地,該是如何地盲然與忙亂!難怪當他自願要到蘇州採買戲子與行頭時,賈璉會帶著懷疑的語氣,擔心他不能勝任這樣的職務了。

    而接駕期間的戲曲演出也確實曾經是李煦的重要表現。康熙四十四年皇帝第五次南巡,當時聖駕在蘇州連駐六天,蘇州織造李煦便是每天進宴演戲的。根據《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摺彙編》的紀載,李煦「尋得幾個女孩子,要教一班戲送進,以博得皇上一笑。」[8]此外依據《故宮退食錄》所載:康熙皇帝也確實弦樂的彈唱產生了濃厚興趣。他曾召見南府教習朱四美,垂詢:「琵琶內共有幾調每調名色原是怎麼起的大石調、小石調、般涉調這樣名色知道不知道還有沉垂、黃鸝等調,都問明白。將朱四美的回話叫個明白些的著一寫來。」[9]

    與此同時,江南三織造都曾選送樂器製作高手進京。康熙六度南巡,每一回住在蘇州的時候,總是天天開宴演戲,徐揚所繪製的圖錄中便有一大戶人家延請優伶在樓臺獻藝。這是一幅堂會的情景:一名體態輕盈、窈窕多姿的女子正在樓臺正中的紅毯上歌舞,旁邊有樂師二人,一彈奏琵琶,一人吹著管笛,爲女郎伴奏。當時雖然在市街上已有許多著名的戲園,然而家境富裕的人家仍喜愛招請有名的戲班來家中唱堂會。《紅樓夢》的九十三回,寫道臨安伯打發人來請賈政與賈赦去看戲,賈政叫門上人來問道:「今兒臨安伯那裡來請吃酒,知道是什麼事?」門上的人回道:「奴才曾問過,並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裡到了一班小戲子,都說是個名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賈政推託了之後,便由賈赦帶著寶玉去應酬。
 

    那賈寶玉聽說今兒跟大爺到臨安伯那裡聽戲去。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茗煙、掃紅、鋤藥三個小子出門,來到臨安伯府裡,見了臨安伯,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著說笑了一回。只見一個掌班的拿著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先從尊位點起,挨至賈赦,也點了一齣。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求二爺賞兩齣。」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蕖,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菡!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京,也沒有到自己那裏。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只得笑道:「你多早晚來的?」蔣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麼二爺不知道麼?」寶玉因眾人在坐,也難說話,只得胡亂點了一齣。蔣玉菡去了,便有幾個議論道:「此人是誰?」有的說:「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紀也大了,就在府裡掌班。頭裡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好幾個錢,家裡已經有兩三個舖子,只是不肯放下本業,原舊領班。」有的說:「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配偶,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寶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樣的人材兒,也算是不辜負了。」

    那時開了戲,也有崑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熱鬧!過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臨安伯過來留道:「天色尚早,聽見說蔣玉菡還有一齣《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寶玉聽了,巴不得賈赦不走。於是賈赦又坐了一會。果然蔣玉菡扮著秦小官服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這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菡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了進去了。此後,更知蔣玉菡極是情種!非尋常戲子可比。

    富貴門第在自家聽戲,畢竟是較為愜意,因此許多貴冑書香之家,聘請名班在家裡舉辦堂會,應是當年最時髦的雅聚。因此,當皇帝南巡之際,蘇州文化界便比照堂會的形式,聘請家班和名班演出,以博得皇上一笑。於是我們由《紅樓夢》中賈薔所承辦的一樁風雅差事中,依稀可以想見當年接駕官員在娛樂活動上的安排與設計,正反映了當日蘇州文人風雅的娛樂生活面貌。

 

三、妙撥絲、擅說書──太太們愛聽蘇州評彈

 

    《紅樓夢》裡許多回家庭宴會的場景都寫到太太、姑娘們慣聽「蘇州評彈」。小說第五十四回元宵家宴中,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進來,先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她們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嬸娘和薛姨媽兩位客人:「聽何書好?」她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於是問女先生:「近來可有添些什麼新書?」那兩個女先兒回話:「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回答:「叫做《鳳求鸞》。」賈母喜形於色:「這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妳先大概說說原故,若好再說。」

    女先兒說道:「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到這裡,都笑將起來!賈母也忍不住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的名兒了?」一旁管事的媳婦忙上去推女先兒,說道:「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那女先生忙笑著站起來道歉:「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卻一派輕鬆大方地笑道:「怕什麼!妳們只管說吧,這世上重名重姓的人多著呢!」

    於是女先生們便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進到一個莊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個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她家的書房裡。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連忙止住她們:「不用說,我已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追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過!便沒聽過,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得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得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她們一來,就忙叫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

    女先生明白了她們的家庭規矩之後,便回道:「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說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

    蘇州評彈是結合評話彈詞的綜合曲藝,明清之際流行於江南,而且是以蘇州吳語來演說故事和表演唱曲。相較於男藝人大談歷史興亡、家國盛衰與俠義公案等題材,所形成的「評話」與「評書」這一類說唱藝術。蘇州彈詞的故事題材則多集中在家庭倫常與愛情故事方面,而且以二人雙檔合作演出的形式最為常見。其中一人撥彈三弦,另一人演奏琵琶,演唱聲調纖細而婉約,唱曲以江南戲曲及民間小調為主,例如:紫竹調、茉莉花銀鈕絲、知心客、道情調、吳江歌、梨膏糖、湘江浪、楊柳青……等。

    評彈起源於明代蘇州,據《吳縣志》紀載:「明、清兩朝盛行彈詞、評話,二者絕然不同,而總名皆曰說書,發源於吳中。」演員在表演之初,先說一段故事,內容包括時代背景的烘托,與主要人物的刻畫。講到精采處,往往加油添醋、引發笑料,帶動聽眾熱烈歡欣的氣氛,同時還有大量音樂的表演,更重要的是演員們的手部動作及面部表情都極盡模仿書中角色的歡喜悲哀,使得聽眾在感官上留下了深刻而具體的印象。

    清初乾隆時期畫家徐揚,以皇帝南巡為背景繪製《姑蘇繁華圖》,其中便記錄了當時戲館與演出場所林立的情景。展開圖卷,我們可以看到斜橋臨河的廳堂內,正有二人相對而坐,其中一人彈奏三弦,另一人伴奏,手持樂器恰似琵琶,可知蘇州人以三弦和琵琶來從事曲藝說書,在當時確已成百姓人家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一項娛樂形式。

    此外,閱聽評彈的觀眾,多半以結過婚的成熟婦女為主,蓋因評彈內容常涉及男女私情,所以《紅樓夢》裡賈母不願意讓家中的孫兒孫女們聽見《鳳求鸞》一類的故事。至小說第六十二回寫道賈寶玉與薛寶琴、邢袖烟、平兒等人,同一天過壽,家中雖然備有彈詞上壽,然因家教嚴格,因此這些少男少女們也不敢在沒有長輩陪同的情況下,聆聽蘇州評彈。

    故事寫道:這日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眾人都笑說:「壽星全了!」正在互相讓位的時候。薛姨媽說道:「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覺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麼去,又不大吃酒,這裡讓給妳們,倒便宜。」寶釵聽見母親如此說,也同意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自在了。那前頭沒人,媽媽去了,又可以幫忙照看。」

    因此大家送薛姨媽到議事廳上,命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又囑咐道:「好生給姨太太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扯四的。回頭給妳們送東西來,姨太太吃了,就賞妳們。只別離了這裡,亂跑出去。」小丫頭們都答應了。

   一時,大夥兒進屋裡來,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座,平兒面西,寶玉面東,各自入座。探春又接了鴛鴦過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是: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等人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有:尤氏、李紈,以及襲人和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

    大家坐定之後,隨即有兩個女先兒進來準備演出彈詞,藉以上壽,然而姑娘們卻連忙說道:「我們沒人要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吧!」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挑選了一些,命人給薛姨媽送去。足見「蘇州評彈」確實是太太奶奶們專享的說唱藝術。

 

四、沙飛船上宴遊樂──蘇州駕娘

 

    論起蘇州一地的戲曲文化,亦與民俗信仰有關,而直到晚明,當地尚無陸上戲館,虎丘山塘一帶,人們往往在「沙飛船」上,觀賞酬神宴客的戲碼。《清人逸事》記載:「款神宴客,侑以優人,則於虎丘山塘演之。其船名卷梢,觀者別雇沙飛、牛舌等小舟環伺其旁。小如瓜皮往來渡客者,則曰蕩河船。」[10]而清代官修《浙江通志》也具體說明,沙飛船是船頂可以架戲樓的一種樓船,它的材質十分講究,往往是選擇上好的榆樹或樟木來搭建船體,船鉉則以優良的杉木構成。為了演出及觀賞的需要,船艙一般都較深廣,頂棚加長,亦為其特色。行進間,穩定度高。每到廟會期間,許多人雇用沙飛船演出各劇種的折子戲,屆時岸邊水上幾乎人山人海,水洩不通,「個個仰首踞足望之」。

    《紅樓夢》第四十回也出現眾人登上木船嬉遊的場景。第四十回寫劉姥姥進賈府,第二天清早可喜天氣晴朗,李紈帶著家人正擦抹桌椅、準備茶酒器皿,豐兒卻進來將庫房的鑰匙交給李紈,於是李紈待人來到大觀樓底下,命人開了綴錦閣,將高几一張一張地抬出來。待劉姥姥進去看時,只見倉庫裡有各式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的家具,應有盡有,五彩輝煌!關門上鎖之後,李紈突然想起一事,復又囑咐道:「恐怕老太太高興,索性把舡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著,又開了鎖,將乘船的一應工具,一樣一樣地搬下來。接著李紈又命小廝去傳駕娘過來,讓她們到舡塢裡撐出兩艘船來。

    此後,賈母領著劉姥姥和眾人在瀟湘館坐了一會兒,出門時,遠遠地望見荇葉渚上有船,賈母便說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著,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還沒有到池邊,只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著整齊一式的掐絲戧金五彩大盒子,大夥兒才想起還未擺早飯呢!於是眾人將食盒依賈母的意願先一步送到秋爽齋,將曉翠堂的桌椅搬開,預備在此設席。那時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鳳姐兒一聽就知道說的是劉姥姥,果然這一頓早餐,在鳳姐兒和劉姥姥的刻意取笑之下,吃得熱鬧非凡!

    飯後,眾人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經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艘,落後李紈也跟上去了。當鳳姐兒上船時,她一時興起,也要學姑蘇駕娘一般立在船頭上撐船。賈母在艙內忙說道:「這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你快給我進來!」

    蘇州水域發達,人們長期慣於在水上遊樂,包括看戲、宴飲、賞玩風光、取樂說笑等,因此在《紅樓夢》裡寫道賈府眾人所乘之船,連駕娘一併都是從姑蘇買來的。這些駕娘自幼習於撐船,技巧看似簡單,其實就像戲曲一般,裡頭大有「藏掖」之處!

    鳳姐兒小看了這一門技藝,輕鬆地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得船身一直亂晃,慌忙間趕緊把篙子遞與駕娘,自己卻蹲了下來。看來,駕船也不是件輕易可以嘗試的事。更何況還得讓船上的乘客一派優閒地遊賞風光,吃吃喝喝,甚至於忘情地觀賞樓船上正在演出的崑曲折子戲。

    果然賈府裡,蘇州來的駕娘手藝非凡,我們看賈寶玉和林黛玉雙雙在船上愜意地討論李商隱的詩,便可知這船行駛得多麼穩便了。寶玉看著破敗的荷葉說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哪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卻說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聽了也歡喜,說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閒話之間,不知不覺地,木船已穩穩地划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李商隱詩中的「殘荷」與眼前一片衰草殘菱的景象,更增添了此刻濃濃的詩意與秋情。

    事實上,賈寶玉真說對了!賈府當初從蘇州購買的棠木船,主要用途之一就是整理蓼汀花漵一帶的枯荷與蓮梗。《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帶著寶玉和眾清客正要進港洞時,隨即想起有船無船的問題。當時賈珍回答道:「采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以進去。」於是賈珍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可知當時賈府一共訂購了四艘采蓮船,和一艘座船,並且正在趕工中,所以此時眾人只得循著池邊一路欣賞水景,一邊攀藤撫樹而過。

   至小說第五十八回,寶玉病後,在清明節那天,因為天氣甚好,便拄著杖、靸著鞋,步出怡紅院外逛逛。一路上瞥見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碌中,有的在修竹,有的在歍樹,也有人忙於栽花,也有人種豆……,特別是走到池邊又瞧見有駕娘們行著船,正在夾泥、種藕,而香菱、湘雲、寶琴,以及她們的丫鬟們都坐在山石上,瞧著駕娘們取樂。

    其實這些賈府買來的駕娘,並不僅僅是負責撐船一項工作,小說第五十六回寫「時寶釵小惠全大體」時,曾經透過薛寶釵精打細算地指陳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因此探春提議:「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事,派准她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她們交租納稅,只問她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

    但是寶釵並不完全同意:「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若一味要省時,哪裡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為了顧全偌大賈府的體面,又要做得公平公道,寶釵因此建議:「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她們只供給這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了這個之外,她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她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她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裏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索性說破了:妳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她們些,她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

    可知船娘們一年四季為園子裡的姑娘們撐船、拉冰床,確實做了許多粗活兒,尤其是大雪天裡拉冰床,那是在上滑行的冬季活動。冰床雖名為交通工具,實際上乘船的富家少爺、姑娘們確實心曠神怡地置酒案於拖床上,一邊飲酒,一邊賞景,享受著陶然愜意的滑行樂趣。而駕娘們乃以駱駝毛擰成的拉繩,以防止凍手,她們的鞋也與眾不同,是皮向內、毛朝外的特製棉鞋。冰床皆以木材製成,長五尺,寬約三尺,可同時乘坐三至四人。在木床與冰面接觸的地方,以鐵條鑲嵌,可減少冰床的摩擦。拉冰床的駕娘們一人在前牽繩,其餘在旁以慣性和速度的原理,借冰之力拖床在冰上滑行,牽繩急行數步之後,拉船的駕娘們便飛身躍坐床沿,此時冰床仍行走如飛,使乘坐冰床者陶然其中。

    駕娘們一年四季的工作算是相當辛苦,而今一旦大觀園裡多出了一些生計來,例如:瀟湘館的整片竹林便交給了管理打掃竹子的老祝媽,稻香村的菜蔬稻稗便授予了原本種莊稼的老田媽,那蘅蕪苑的香料香草、怡紅院的春夏玫瑰,以及薔薇、寶相、金銀藤……,都交與了茗煙的母親老葉媽,她們這些額外所得最好是取出一部分來,分給那些抬轎、撐船、拉冰床的僕役們,這樣一來,既不顯得主人小器,又能分配公允,可知這批蘇州駕娘後來也得到了額外的補貼。

 

五、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在明清之際,蘇州人的撐船行業除了提供水上運輸、娛樂與采蓮等經濟活動之外,還有一項功能便是作為婚禮迎娶之用,因此又稱為「迎船」。《紅樓夢》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判詞」中,關於探春遠嫁的畫面即是乘船:「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題詠詩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此處形容探春遠嫁海隅,將來難得再有返鄉之期。

   船隻在當時作為主要的運輸工具,包括嫁娶之用,蓋因當地水域縱橫交錯,南來北往的交通船隻經常載滿了各式貨物與許多乘客,輕快地穿梭運行在市河航道上。而當地人們往往挑選大方氣派的船隊來做為嫁娶迎親之用。迎船最大的用途是在婚禮之日,作為男方家庭派往迎接新娘與嫁妝的運輸工具。這時候,人們會將船隻裝飾得華麗多彩!當船隻行經河里之間,船上發出鑼鼓喧闐的響聲,並且一路燃放喜慶鞭炮!鎮上老少俱來觀看,他們會看到船上盛滿了豐厚的妝奩陪嫁物品,像是:花團錦簇的緞面絲綢錦被、黃銅包角的實木衣箱、子孫桶、定勝糕等寄託子孫綿延、事業興旺之物層層堆疊,顯示出女方家族的財力雄厚!

    此時,船頭也插著高高的竹枝,已取得節節高升的好口彩。而船艙裡則擺放了條椅,兩邊對坐著南方迎親隊伍的小伙子們,與女方送親隊伍的妙齡少女們,彼此說說笑笑、嘻嘻鬧鬧地蕩漾在樂隊音響與鞭炮聲中。然而探春的乘船雖然顯示了江南的婚俗,卻也語重心長地表達了喜慶之中愈見悲涼的女性心情。同時,探春之遠嫁海疆,所乘坐的船隻應該還是巨大的海船。面對這樣的航行事業,賈府其實並不陌生。《紅樓夢》第十六回寫道賈家確定要迎接元妃省親時,鳳姐兒問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時,趙嬤嬤回憶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除了監造海舫和管理洋船貨物之外,當時人們長途旅行的交通運輸方式主要之一,也是走水路,乘船乃是當時人們最便利而且速捷的移動方式。《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寫道邢夫人的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靠邢夫人,可巧鳳姐的兄長王仁也正進京,兩家親戚竟然在路上相逢了!一齊行到半路,正要將船停泊靠岸時,又遇見李紈的寡嬸,帶著兩個女兒——李紋和李綺,也上京來。大家在船上敘起情誼來,都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不久之後,又有薛蟠的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給都中的梅翰林之子,此刻正要進京嫁妹,聽說王仁進京,他也隨後帶了妹子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都往賈府來訪投親戚。
   
這一段情節寫得有趣!未來大觀園裡也將增添許多吟詩作對的生力軍。而各人進入金陵城的方式卻都是乘船,讓我們再回想第四十八回,那時黛玉剛早起梳洗完畢,只見香菱笑吟吟地送了詩集回來,又要借杜律。黛玉笑道:「妳一共記得多少首了?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妳聽聽。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又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認真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些意思,但不知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這『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傍晚便入港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看來乘船走水路往返各鄉城,不僅是生活所必需,而且已經使人連結到詩情畫意的層面上。而風流蘊藉的水月情懷,還可見諸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在這卷棚底下欣賞水與月,二人遂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當時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也有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兩人猶如置身于晶宮鮫室之內。這時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興起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淨!湘雲突然想起來,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這要是我家裡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得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

    雖然林黛玉說此時不一定要乘船,然而我們最不該忘懷的還是小說第三回林黛玉進京時,作者花了篇幅書寫黛玉乘船的因由:「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癒,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她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洒淚拜別,遂同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她的老師賈雨村則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此處細膩地說明了乘船時,主僕、男女有別的禮教矩度。

    蘇州位於太湖平原,其間湖蕩棋布,河港阡陌,水域寬廣,是故向來被稱為江南水鄉。在蘇州生活的人們,交通往來素與水道密不可分,根據《吳縣志》的記載:「吳為水國陂澤、碁置川渠絡、利足於注溉運輸、舟楫四達,豈非富庶之資耶?」[11] 早在明代,詩人唐寅已在〈姑蘇雜〉一詩中描述了蘇州的富庶繁華和奢侈風流:「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門五月一嘗新。市河到處堪搖櫓,街巷通宵不絕人。四百萬糧充歲辦,供輸何處似吳民!」  

     《紅樓夢》裡兩位非常重要的女主角都來自蘇州,一位是林黛玉,另一位是妙玉。而書中談到林黛玉的蘇州背景時,又多與行船有關。例如第五十七回賈寶玉因受到紫鵑的嚇唬,深怕林黛玉真的坐船回蘇州去,因此只要一看到「船」,便如同驚弓之鳥:

 

    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說:「那不是接她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12]

 

    到了第五十八回寫賈寶玉病了一場,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丟下粥碗就睡,存在心裡。」寶玉聽說,只得拄了一支杖,靸著鞋,步出院外。來到池畔,看見駕娘們正行著船夾泥、種藕。寶玉見到香菱、湘雲、寶琴與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正在玩笑取樂。他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說得眾人都笑起來!寶玉遂紅了臉。

    賈寶玉之所以看見船就害怕,正足以說明那是林黛玉返鄉的交通工具,他滿心擔憂的事情就是林妹妹隨時會他而去。這樣的愛情書寫也成為古往今來眾多才子佳人故事裡,最別具一格的表述。到了小說第六十三回,林黛玉取笑史湘雲日間喝醉了,睡在芍藥花叢間的事,湘雲不干示弱,順手指著自行船,也要取笑黛玉一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眾人聽著也都笑了。

    有趣的是,我們常常在生活口語中說載「一車子」的貨物,然而在《紅樓夢》裡卻要改為「一船」才符合實際。第六十七回賈寶玉看見林黛玉哭得兩眼紅紅的,便問緣故,然而黛玉只是不回答,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寶玉立即會意。他床上一看,見堆著許多東西,這些都是寶釵送來的,於是說笑道:「好東西,想是妹妹要開雜貨鋪麼?擺著這些東西作什麼?」黛玉只是不理。紫鵑便解釋:「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我們姑娘一看,就傷心得哭起來。

我們好勸歹勸,總勸不住呢!倒是二爺來得好,替我們勸一勸。」

    賈寶玉原本就是個聰明人,而且一心總留意在林黛玉的身上,所以深知黛玉為人心細心窄,又多心好強,因看見寶釵的哥哥自蘇州回來,帶回的盡是林黛玉故鄉的物品,於是勾想起她的痛腸來。寶玉揣摩出黛玉的心情,於是故意笑道:「妳們姑娘不為別的緣故,為的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太少了,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往江南去,再與妳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林黛玉聽了這些話,不由「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賈寶玉明知道林黛玉的心病,卻不明白說出來,是怕她難堪,所以故意誤解她的意思,說她嫌東西少,惹得黛玉不由自主地發笑。這一段故事婉曲自然地訴說了賈寶玉作為一個情人,能夠細心體會林黛玉內心的傷感,還能適時地說個無傷大雅的笑話,排解黛玉一時湧上心頭的思鄉情緒。他們的戀情建立在彼此互為知己的基礎上,堪稱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細膩纏綿的一段戀愛絮語。

 

六、千藝代出:蘇州名媛

 

    《紅樓夢》第十八回,寫元妃省親之前,王夫人那裡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備辦了行頭等物。那時,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她們帶領管理。並讓賈薔總理戲曲這一行當的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帳目。

    這些事務剛剛交代完了,接著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摸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她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她師父臨寂遺言,說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她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她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她,她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她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

    因此,妙玉便是頂著蘇州一代名媛,以高人一等的姿態,由王夫人下帖子,親自邀請進了大觀園。到了《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帶著劉姥姥和眾人來至櫳翠庵。映入眾人眼簾的是幽靜清雅的寺院景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她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了。』一面說一面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裏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是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她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揀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捧與賈母。」

    妙玉此時獻給賈母的茶是稀罕的老君眉,所用的水是舊年蠲的雨水,敬茶的瓷器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其後妙玉讓寶釵和黛玉隨她來到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寶玉也尾隨而至。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來。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進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她嫌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𤫫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另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䀉」。妙玉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覺得滿意,十分歡喜。

    隨後妙玉執壺,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嘗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讚不絕!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淳,如何吃得?」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

    由上述文字可見妙玉的怪癖及其高傲的性格,只是她的高貴特質究竟來自何處?小說中說她出身蘇州玄墓蟠香寺,根據丁三吳的研究,此處應指蘇州吳中區光福鎮玄墓山東南柴莊嶺下的名刹──天壽聖恩禪寺。此寺院始建於唐天寶年間,其後毀於火,元至正九年由萬峰和尚重建,到了明正統八年御賜匾額「天壽聖恩寺」,明天順三年,朝廷又敕賜「聖恩禪寺」。清康熙年間,聖恩寺不僅是蘇州太湖邊的一座名寺,同時因玄墓山的梅花聞名遐邇,這便是《紅樓夢》妙玉著名茶水(五年前梅花上的雪)的由來。康熙二十八年,聖駕第二次南巡到蘇州時,即前往玄墓山聖恩寺進香,並上山觀梅,且有御筆親題「松風水月」,康熙當天夜宿聖恩寺的四宜堂,而「松風水月」碑至今尚存。此次南巡之後十年,康熙曾再度駐蹕聖恩寺,到康熙四十六年,三度南巡至姑蘇,仍舊遊歷聖恩寺。直到康熙五十八年,皇帝因年老不能再南巡,是故懷念往事,特頒旨賞賜聖恩寺:帑金一千兩、念珠一千五百零一掛,另有僧衣、僧帽、僧鞋、僧襪各一千五百零一副,並特旨欽命派人將所賜之物護送到聖恩寺,並且舉行了隆重的贈賜儀式。[13]

    「蟠香寺」的原型如此,於是我們可以了解為何《紅樓夢》裡的蘇州名媛妙玉的藝術形象是如此地姿態優雅、品味獨特,而且身分高貴了。

    除了妙玉之外,《紅樓夢》裡還有一位獨特的蘇州才女──慧娘。她的繡品工藝高超絕倫,世上不可多得,以至於賈母從不輕易將這份收藏展現在眾人面前。在小說第五十三回寫道賈府慶元宵,賈母在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几,几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并十錦小茶吊,裡面泡著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她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艷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或歌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蹟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她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繡」。

    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盡其妙,這樣筆跡說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將「繡」字便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只有兩三件,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只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在請客各色陳設之內,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玩。

    許多研究都指出《紅樓夢》裡的「慧紋」,和明代的「顧繡」屬於同一系列的繡品。亦即曹雪芹在「露香園」顧繡的現實基礎上以藝術加工而塑造了慧娘這個角色。所謂顧繡,起源於明代松江府上海縣顧名世的家族。顧名世,原是明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官至尚寶司丞,也就是管理內宮寶物的官員,晚年居住在上海。他雅好文藝,早年在宮廷中對於奇珍異寶、古玩字畫已是見多識廣,因此培養了高深的藝術修為,他家裡的女眷也受到習染而酷愛丹青書法,同時亦精於女紅,尤擅刺繡。她們鑽研刺繡的目的並不是作為販售的商品,而是培養藝術的品味與實踐。顧家曾築園於今九畝地露香園路,園中鑿池得一石,上面書寫了「露香池」三字,此園因而得名,而顧家女眷的刺繡作品,也就稱為「露香園顧繡」。它基本上是以名畫作為藍本來進行的「畫繡」,其技法精湛、題材典雅,以「畫繡合一」而極富藝術性,因此著稱於世。  
   
顧家刺繡以顧名世的孫媳韓希孟為代表,她的作品文化藝術底蘊深厚,傳世的每一件皆是珍品。顧家女性因長期賞玩家族所珍藏的宋、元名家字畫,又經常與文人雅士往來評點古畫,因此頗受藝術們的薰陶,是故繡畫的境界愈趨高雅。明代姜紹書以黃庭堅的「淡墨寫出無聲詩」為典故,著作《無聲詩史》專談當時畫家作品,他在書中便聲稱顧名世長子之妾繆瑞雲所繡的人物藝術,以達到「氣韻生動,字亦有法,得其手制者,無不珍襲之」的地步。[14]

除了上海顧繡,有清一代,蘇州的刺繡工藝亦以「精細雅潔」而聞名,蘇州更有「繡市」的美譽。不僅出現了「雙面繡」的嶄新技藝,同時刺繡的流派繁衍,名家競秀,可謂蘇繡的全盛時期。此時皇室的御用品,舉凡服飾、戲衣、被面、枕墊、帳幔、鞋面、香囊、扇袋……等,也幾乎出於蘇繡藝人之手。其間針法技巧高超、繡藝精深、設色典雅。亦有「畫繡」,稱之為「閨閣繡」。頗類似《紅樓夢》裡的慧繡,當時吳縣的錢慧、曹墨琴,吳江的楊卯君、沈關關,無錫的丁佩、薛文華等人皆有佳作,名垂一時。因此,曹雪芹亦可能是借「慧娘」這一人物形象來反映當時一批飽讀詩書且工書擅畫的江南才女,在「畫繡」這一門技藝上的集體藝術表現。

 



[1] 沈寓《治蘇》《清經世文編》卷二三。見蘇州歷史博物館編,《明清蘇州工商業碑刻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

[2] 劉獻廷《廣陽雜記》卷四中華書局標點本,1985年第2次印刷。

[3] 見李斗,《揚州畫舫錄》卷六《城北錄》。

[4] 詹一先主編,《吳縣志》卷二三《物產》,吳縣地方誌編纂委員會

[5] 曹雪芹、高鶚原著,馮其庸等校注,《彩畫本紅樓夢校注》,里仁書局198445日。

[6]  同註1

[7] 李建華,《紅樓夢絲綢密碼》,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411月。

[8]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折彙編》第一冊,第9頁。

[9] 懋勤殿舊藏《聖祖谕旨》,轉引自朱家溍《故宮退食錄》,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544-545頁。

[10] 《清朝野史大觀:清人逸事小橫香室主人》,臺灣:中華書局,1959年。

[11] 曹允源、李根源纂,《民國吳縣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卷二十,輿地考,225頁。

[12] 同註5

[13]  丁三吳,〈《紅樓夢》裡的蟠香寺是蘇州哪座寺廟?〉,《中國文學網‧百年紅樓夢‧原創紅學》2010925日。

 

[14] 姜紹書,《無聲詩史》,《藏修堂從書》本,中國哲學電子書:http://ctext.org/wiki.pl?if=gb&res=31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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