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撰
關鍵詞:三三、紅樓夢、文學雜誌、文學社團、張愛玲、胡蘭成
提要:本文試圖整合臺灣七0年代三三文學社團作家對紅樓夢的討
論、賞析與再創作等,以當時臺灣的文學、社會及紅學主題
為經,以作家們共同的意識形態與寫作風格為緯,勾勒出三
三文學社團與紅樓夢的關係。一方面探索三三閱讀古典文學
的途徑,另一方面也試圖了解紅樓夢在臺灣七0年代文藝社
團中的接受理論。
第一節 鄉土論戰中的紅樓表述
七0年代的臺灣社會因遭受到釣魚臺歸屬爭議、政府退出聯合國、美國承認中共等一連串的政治性重大衝擊,因而迫 使政府與民間不得不思考臺灣未來的方向,以因應國際局勢的轉變,及臺灣內部存在的問題。在國人的反思與覺醒中,臺灣社會長期以來的意識形態之爭遂逐漸浮出 臺面。「革新保台」的政策推動下,在政治方面臺灣加速推動自由民主的發展與人權的重視;經濟上也積極朝向技術密集的工業化邁進;文化方面,則是在繼承傳統 民族文化的基礎上,發揚鄉土色彩。在此情勢上,鄉土文學遂從反官方思想進而名正言順地成為臺灣文學的主流。當時朱西甯等人曾為文批判屬於民族主義陣營的鄉 土文學,台灣的文學社會因而形成兩股重要的勢力:一是描寫本地人民真實生活的鄉土文學;一是志在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青年社團,後者即以「三三文學社團」與 「神州詩社」為代表。
三三文學社團由於胡蘭成的點撥造就而籌辦《三三集刊》,並成立三三書坊來出版發行自己的作品。三三的主要成員 朱天文、朱天心、馬叔禮、丁亞民、仙枝、盧非易等人也因受到胡蘭成與張愛玲的影響,而有著「正統中國」的信仰,以及對於《紅樓夢》的偏愛。此外他們也多方 邀稿,於是袁瓊瓊、裘林、高廣豪等人也都在《三三集刊》中拿紅樓夢做文章。他們對於紅樓夢的參與是多方面的,例如:朱西甯與袁瓊瓊著意於考證紅學的猜謎; 朱天文、仙枝、馬叔禮、丁亞民等人專章賞析紅樓人物;高廣豪、裘林、朱天文等更因受紅樓夢的影響而有所再創作。此外,《三三集刊》也曾在民國七十年初製作 一本紅樓夢專輯,書名為《補天遺石》。另外,在多場三三作者討論會中,也曾不斷地以文化評論或比較文學的角度來談紅樓夢,三三書坊亦出版過趙同的《紅樓猜 夢》,並有朱西甯為文評論。不僅在文字上,《三三集刊》的插圖曾有兩輯(第九、十輯)採用紅樓夢剪紙圖片為其插畫,當然,這一切我們不能不溯源至三三的精 神領袖胡蘭成對紅樓夢的懷古,以及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研究。
七0年代的紅學,正是以周汝昌為首的考證派曹學,將過渡到以小說的觀點來研究紅學的橋樑,朱西甯直接對考證派 的批判,以及諸位青年作家對紅樓文本的論析,正是當時學術風氣下的產物,當然這也包含三三作家們的青春氣息與文藝稟賦等因素在內。排除三三對紅樓夢的參 與,單就此一文學集團的聚合形式來看,它本身就是一個大觀園式的文人雅集,才子與才女在創作上互相唱和、習染,在那裡,時間與空間彷彿已經停留,只有文藝 青年志趣相投的情懷,與青春熱情的散發。
三三討論《紅樓夢》富有相當濃厚的青春稟息,表現在紅樓夢專輯的製作、文學討論會、對於紅學研究的意見,以及 許多「再創作」上。有趣的是,七0年代末期鄉土文學風潮下,左翼文化分支之一的《夏潮》,是淡江校園民歌運動中的文學社團刊物,他們也曾以「紅樓夢」為號 召。當時就讀淡江英語系的吳楚楚就製作過「好了歌」,並於一九七八年在《滾石》的年終排行榜上名列第一,成為當年最受歡迎的歌曲和歌手,隨後因為「歌詞灰 色」而被新聞局禁唱。
第二節 中國文化的孺慕
三三文學社團的作家們受胡蘭成的影響甚深,在人生思想方面,胡蘭成提醒青年作家們:喚起三千個士,中國就有 救。平時也不斷指點三三成員廣讀四書五經與各國文學名著,因此「三三群士」對於詩書禮樂的中國文化有著一股浪漫懷想與孺慕憧憬;他們稱胡蘭成為「爺爺」, 奉胡蘭成為恩師,為知音。在文學創作方面,朱西甯、劉慕沙、張愛玲對他們的影響都很大,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胡蘭成。因為胡蘭成的嫵媚文風,再加上深厚的國 學涵養,使得三三文學既浪漫綺旎,又志氣滿懷;既豪氣干雲,又懷想朦朧。正如他們自己的說法:「三三就是一股無名的志氣嘛,三三就是一份中國傳統的「士」 的胸襟與抱負,就是要喚起這一代千千萬萬年輕的心,手攜著手,浩浩蕩蕩的一同走過藍天,走到中華民族的生身之地。」(註一)
(一) 導師精神
胡蘭成一生的才情學養皆屬豐厚,然其政治生涯卻備受爭議。他曾在《三三集刊》中以「李磬」之筆名從事專欄寫 作,之後三三書坊亦將其著作結集出版,計有:《禪是一枝花》、《中國禮樂》、《中國文學史話》及《今日何日兮》。《三三集刊》始於胡蘭成的指點,終於胡蘭 成的逝世。成員們受胡蘭成的影響甚為深遠,胡蘭成去世後,身為弟子的仙枝在其書序中道:「於淚眼中省思過往的二十年為父母所生所養,後八年卻是幸得蘭師點 化才知此生立世的可貴可喜。」(註二)朱天文亦在其書序中說:「知音不在,提筆只覺真是枉然啊。今我是以伯牙絕琴之心操琴,因為蘭師的文章是這樣最最中國 本色的文章,因為我從蘭師那裡才明白文章原來是這樣的。」(註三)可見胡蘭成在立身處世及文章本色上對三三文學的重要性。
除了胡蘭成外,三三對於張愛玲也是極盡渴慕的,朱西甯對張愛玲推崇備至,不僅引導天文姊妹閱讀張愛玲作品,更 在編選《中國現代文學大系》時,將張愛玲列為小說卷第一。朱天文和丁亞民都曾在《三三集刊》中發表其對《赤地之戀》的觀感,天文甚至認為他們的「張愛玲情 結」:「不只是文學上的,也是父親鄉愁裡的,愁延子孫,日益增殖長成為我的國族神話。」(註四)
胡蘭成的不羈與張愛玲的世故同時影響著三三文學,然因三三當年的青春習氣受胡蘭成的耳濡目染,遂使三三文學的呈現多胡風之天真,而少張調之諷世,然而張愛玲的影響已深深播種在三三作家們的文藝心靈深處,日後開出的花朵又是怎樣的有別於當年,恐怕是當初未曾想過的。
(二) 詩書禮樂
在小兒女天真浪漫的歲月裡,三三的導師朱西甯,精神領袖胡蘭成,使他們相信「世界史的正統在中國」(註五), 因此三三作者筆下經常既甜膩浪漫,又懷想中國,朱天文的文章是最好的例證:「那三月如霞,十月如楓似火的,我的古老的中國……我永生的戀人。」(註六)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只是向中華民族的江山華年私語。他才是我千古懷想不盡的戀人。」(註七)這種「風流纏綿」的「愛國情操」,其實就是 胡蘭成式的風格。三三成員要成為中國傳統中的「士」,就要熟讀中國經書,因此他們有「讀經會」;他們要練習中國古樂,所以他們有合唱團。總之他們要做全方 位的「士」。「三三容或不必落實」,三三「乃是出發自民族的大信。而這民族的大信,乃是出發自中國經書和國父思想。」(註八)三三將個人的才華結合巍峨的 民族大志,於是形成一股濃濃的中國情懷,這就是三三文學的特殊風格。
(三) 才子佳人
黃錦樹曾說:「三三是大觀園也是伊甸園。」(註九)這裡是才子才女聚集寫作、聯絡情感的理想國。朱天文說: 「三三的朋友們好像生在一個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風景裡。父母亦不是父母,姊妹亦不是姊妹,夫妻更不是夫妻。」(註十)他們在這裡聚會唱和,丁亞民像賈寶 玉一樣處處讚賞別人;朱天文偶然想起林黛玉這樣的人物,也覺得要一流的人品才能懂得她。天文認識的同學裡,還有一位被她稱為「柔順沒有意見」的尤二姐。三 三這大觀園,猶如一座柏拉圖的城邦,讓青年作家的浪漫文藝情懷在此萌發成長,朱天心的〈愛情〉、盧非易的〈日光男孩〉、馬叔禮的〈露水師生〉等,都是獲獎 之作。在這沒有時空的風景裡,他們吟詠日月山川,釀造青春靈慧,文字風格互相浸染,盡得胡蘭成風流嫵媚之姿,也極盡爛漫誇張之能事。丁亞民形容謝材俊: 「集我嚮往的一切浪漫於一身,覺得他一生可以一直這樣浪漫下去,像極了現代詩裡的世界。」(註十一)
總之,三三文學在大觀園式的聚合中吟風詠月,懷抱著胡氏教條,浪漫多情而忘卻時空,他們雖豪氣干雲、浩浩盪 盪,卻也朦朧未明、滿紙荒唐,朱天文說胡氏教條是「無名目的大志」(註十二),在日後回憶三三那段年少輕狂時說:「是從一場荒唐仗裡打出來的」(註十 三),因此在胡蘭成去後,他們對中國的空中樓閣式的浪漫懷想,便無立足之地了。可見三三文學的特色,實是個人的詩情畫意與國族情懷熔為一爐,加上胡蘭成的 影響與張愛玲情結,構成了三三成員當年文章的主要風格。
第三節 胡蘭成的「神韻說」與張愛玲的「夢魘學」
胡蘭成與張愛玲是三三的精神領袖,張愛玲是他們遙想渴慕的對象,胡蘭成則是近在眼前的宗師。胡蘭成遍閱中外文 學,對青年學子採「無為」式的隨機點撥,當然也不會錯過「紅樓夢」。張愛玲對紅樓夢的情有獨鍾,不僅表現在她的研究中,更深入她的創作世界裡。當胡爺爺提 起寶、黛戀情時,朱天文想起了張愛玲:「我想起了張愛玲來,這樣一位聰明的絕代佳人,這世上也只有爺爺可以與她為知心,而她現在一人住在美國那樣的社會 裡,不會委屈嗎?她如果能搬來和我們一塊住著多好呢。我們都是真正敬重喜歡她,相信她見了我們也不會嫌我們俗氣的。」(註十四)
紅樓夢自然的神韻是悟自天機,在胡蘭成的眼中,明清以來的小說,鮮有神韻與禮樂文章的自覺,所以「清朝惟紅樓 夢的寶玉與黛玉是生在大自然裡的」(註十五),比起宋儒空氣下的榮寧二府,及賈政賈珍等迂與下流,「而大觀園中諸女子則尚有許多是活潑的」(註十六),紅 樓夢所欲表現的就是這種活潑自然的天機,然而中國的讀書人寫小說,因思想已迂疏僵化,因此寫不出這樣的自然機趣,故「紅樓夢之後就不再有好小說了」(註十 五)。他認為寫小說只寫眼前的景物,而無神的示現、神的語言,那是失敗的。「紅樓夢前八十回是寫自己,後四十回卻是作者變為像旁觀者寫他人的事似的,這裡 發覺碰著了文章上很深的一個問題了,以前可是不知不覺中通過來了的。紅樓夢後四十回裡作者便是這點上沒有搞得好。」「如現在的日本作家,他們寫歷史小說, 寫自傳式的小說,寫眼前的景物,寫廣島嶼長崎原子炸彈的記錄小說,便是都在這一點上失敗了。連後四十回紅樓夢也是在這一點上煩惱了,不說失敗,也是失 意。」(註十五)於是就文章而言,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已是完整的。因此,胡蘭成對《紅樓夢》的觀感並不拘泥於字句的斟酌、人物的刻劃以及敘事觀點的轉移等小 說解析上,他以「天機」、「神韻」的視角探討《紅樓夢》,是一種強調「意在言外」的美感解讀,與清代王漁洋「皆神到不可湊泊」的神韻說相仿。
對於紅樓夢的虛實之間,胡蘭成亦有其見解:「……紅樓夢的滿紙荒唐話,然而沒有比這寫得更真的真情實事,惟文 章之力可寫歷史的事像寫的是今朝的一枝花。」(註十五)這種想像起來很洪荒,讀起來又覺得像是今天事的寫實手法,與一般的寫實小說有很大的不同,胡蘭成 說:「法國小說家巴爾札克的寫實不如紅樓夢的寫實,這兩種寫實的方法一定要分別清楚,不論是學文學的或學歷史的。」(註十五)在胡蘭成的心目中,好文章本 身就是禮樂,因此閱讀好文章可以忘記禮樂、忘記中心主題,而文章主題自然會心。是故,「不為文學而看紅樓夢,可以讀個看個無數遍,也還是喜歡,想之不 完。……文章更要忘記文學。文章要隨便翻出哪一段都可看。」(註十五)紅樓夢是胡蘭成所謂的好文章,無論從哪一段看起都可以,這樣的閱讀看似沒有中心主 題,其實好的文學作品處處都可與其主題相見。「即是讀之不費心機,而自然可有思省尋味無窮。」(註十五)在此論點下,胡蘭成顯然對紅學中的「索隱」不以為 然:「但如紅樓夢亦有人要索隱,則不是曹雪芹之過了。」(註十五)在胡蘭成看來,紅樓夢雖是小說,然對讀者而言卻不是感情的刺激,而是知性的興發,他說紅 樓夢:
……是有一種知性的光的。知性是感情的完全燃燒,此時只見是一片白光。而許多激動的刺激性的文學,則是感情的不完全燃燒,所以發煙發毒氣,嗆人喉嚨,激出眼淚。知性纔是歡喜的,連眼淚亦有一種喜悅。(註二十五)
知性的文章,往往是對人生提出問題,而有些文章提出問題同時也解決了問題,如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娜拉的出走是覺悟到自己獨立的人格並不附屬於他人。那麼賈寶玉的出走是否也解決了問題呢?其實紅樓夢所提出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因為它不是可以輕易解決的,胡蘭成說:
像賈寶玉與林黛玉 的情,相知相悅而不能偕老,應是天地間最大的憾恨,可是我們也無法想像寶玉因為黛玉的緣故,而與薛寶釵史湘雲晴雯襲人等姑娘斷絕了?那末這個問題要如何來 解決呢?這不是可以解決了的,它唯有就是如此的,是青空白日下,大觀園裡不盡的歲月和渺遠的人世。(註十五)
問題的解決與否不在於形式,因 為人生的覺悟是當下一念之間的事,不需要跑到另一個特定的場所去覺悟,所以朱天文認為賈寶玉的出家其實是風格化了,寶玉的覺悟可以就在大觀園裡,一場人生 的故事,最終的結局就是大家繼續過日子,在那樣的時代裡,那樣的家庭中,該發生的故事還是會繼續上演,一切留給聰明靈秀的讀者自己去體會,而故事就這麼結 束了。從這個觀點來看,紅樓夢前八十回已是一個完全,故事起於一場補天的瑰麗神話,卻在現實的人間生活中結束,這未嘗不是一個好結局,因為在平淡的生活 中,寶玉的心境已經是一個化境,那氣勢決不比第一回的神話弱。因此無論胡蘭成或朱文天,他們似乎從不為「紅樓夢未完」而發愁。
至於紅樓夢裡的戀愛情節,胡蘭成也認為是好的,寫愛,寫情,不如寫吵架,不如寫生氣,「林黛玉與賈寶玉時常又 吵架,從來的小說寫戀愛沒有像這樣的。」(註十七)而晴雯撕扇子、彩雲把賈環擲還給她的脂粉玩具拋入河水,在在都由生氣吵架寫出了人與人之間深刻的感情。 能夠讀懂它的人,就不會為了他們總是吵架而以為他們不睦。這就是看到了物形背後的物象與物意,胡蘭成說:「物形背後有物象,那形纔也可愛。」(註十七)
賈寶玉見了林黛玉,只覺得天地都在,自己也在,見了她就是三生石上的盟誓都再現眼前了。見了她只覺人世什麼都好,沒有坑吝,什麼都可以不擔心了。這事見著她的真人了……。
賈寶玉與林黛玉的人性命相知,於是對她的形也愛,拿她的衣袖來聞,也是好的。愛她的眉眼與說話的口齒,愛她的身裁與穿戴。
看到一個人表面的形,不算認識他,要體會出其形體背後的象與意,那才是見到了真人,因此紅樓夢極少刻劃人臉部的表情,只是自然而然我們就看到了她們內在細膩而幽微的情緒。所以胡蘭成說:
並非無表情,而是刻劃出了表情背後的無,此點通於紅樓夢極少描寫女人的臉面如何,而隨著行文,自然生動。(註十八)
張愛玲對於三三成員來說,表面看來好像遙不可及,然而事實上卻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他們對於張愛玲的作品,信手捻來,如數家珍。如朱天心在談「畫畫」的時候……
有一天拿起《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隨手一翻正是「年輕的時候」,才看完第一段就驚住了,難道我曾活在那三十幾年前嗎?或是我曾入過愛玲先生的夢?(註十九)
三三對於中國的懷想,不僅來自 胡蘭成的啟發,也有張愛玲的提示,馬叔禮每讀張愛玲「中國的日夜」都會怦然心跳,「張愛玲是在心疼中國文明的劫難難逃,她思想的背景裡,始終有著這惘惘的 威脅。」(註二十)這種惘惘的威脅傳遍了三三每一個人的心坎,因此當胡蘭成欲從紅樓夢中找到人心「荒涼」的救贖時,朱天文想到的不是別人,正是張愛玲,這 不僅因為胡蘭成與張愛玲有著今生今世的相知,亦是因為張愛玲已將紅樓夢融入她的研究、創作以及生活中。因此提到紅樓夢就想到張愛玲,看到胡蘭成也想到張愛 玲。張愛玲說:「紅樓夢永遠是『要一奉十』的。」(註二十一)因此她把它當作是一種理想,一種標準。就如同三三把張愛玲當作是一種理想,一種標準一樣。
三三作者讀紅樓夢時,總是伴著張愛玲的作品一起讀,無論是她的創作或考據,例如:丁亞民認為真有「鳳姐」這個 人,而且說不定就是作者的兄嫂,當小叔是個多情人時,兒時的記憶裡,鳳姐只能是能幹的、風采迷人的,然而「現實裡的鳳姐也許根本是個刁鑽潑辣的婦人,像張 愛玲〈怨女〉的七巧也說不定。」(註二十二)丁亞民說像這樣在現實生活中照顧家庭的女人,「在張愛玲的世界裡,她是七巧、白流蘇、戈珊,霓喜邋遢了一點, 但還是;葛薇龍浪漫了點,也仍是。」(註二十二)要知道一個人的性情,可以從他喜歡的紅樓人物上尋得分解,但是這句話在丁亞民身上似乎要打折扣了:「我約 是個現實的,最是愛看王熙鳳的風光;但我這個喜歡,卻倒都是來自張愛玲的,張愛玲多寫到女心深處的折衝婉轉,叫我好像是更懂得王熙鳳不為人知的一面,所以 忽生心酸。」(註二十二)丁亞民對於鳳姐的好感,不僅停留在她的風姿綽約上,更留心在她與寶玉的關係上,其由來都是緣於張愛玲的考據「夢魘」。寶玉的 「玉」在紅樓夢中是一重要關鍵,那麼癩和尚與跛道士為「寶玉」持誦,為的是治寶玉的病,把鳳姐扯進來做什麼?據說早本上有「鳳姐掃雪拾玉事」,那麼鳳姐與 寶玉的關係應是非比尋常,丁亞民對此二人的關係極為好奇,於是他向張愛玲處試尋其解:
按張愛玲的說法,謂寶玉神遊太虛之事原是在此五鬼回(註二十三),後來改寫時將神遊太虛事前調至第五回,五鬼回亦前調至此二十五回,若是,則叔嫂同魘魔法之事,線索已斷,其中的緣由今已淹滅了,難以猜測。顯然又是作者早死之一罪。(註二十二)
在丁亞民的論調下,熙鳳與寶玉關係之深,當來自作者少年的生活經驗,而他之所以如此傾心於這個部分的考證,最大的原因卻是受張愛玲的影響。此外朱天文的紅樓夢也不無張愛玲的參與,她對於紅學的考據「有些惱惱的」,但是唯獨張愛玲的考據,她百分之百地相信。
有關紅樓夢的考據,我只看張愛玲一人的,而且還未看,已百分之百相信,看著不懂,真不懂的,仍然相信。另外一位宋淇也看看,因為和張愛玲是好朋友。張愛玲在序中道,「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讀之掉淚。紅學裡我認為她的才是絕對的真的。(註二十四)
張愛玲認為《紅樓夢》的國際地位在於去掉後四十回,將它當作一件殘缺的藝術品,並加上原著結局的考證。她說: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第一次看,是石印本,看到八十一回「四美釣游魚」,忽然天日無光,百樣無味起來,此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最奇怪的是寶黛見面一場之僵,連他們自己都覺得滿不是味。(張愛玲〈憶胡適之〉一九七六)
絕對相信張愛玲的朱天文,亦認為紅樓夢八十回後不好看:「鳳姐完全沒了鋒頭,寶玉一昧傻笑,黛玉亦走了樣,居 然出現『頭上簪一支赤金扁簪,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棉裙』的異文,難怪把張愛玲駭了一大跳。」(註二十四)酷愛紅樓夢人如此,就連跟紅樓夢不太有緣份的袁瓊 瓊亦是因張愛玲的引介而發現紅樓夢的好:
是張愛玲的《紅樓夢魘》,這書有點像紅樓夢的大索隱,比較版本不同,推究紅樓夢怎樣寫成的,改了哪裡刪了哪裡。我跟紅樓夢對照來看,零碎看了些,發現紅樓夢個別插進去看倒挺好看的。(註二十五)
這裡倒是呼應了胡蘭成的說法:好文章「要隨便翻出那一段都可看」。三三作者讀紅樓夢,離不開胡蘭成,更離不開張愛玲,於是伴隨著胡、張二人的紅樓論調自然隨處可見了。
除了考據之外,張愛玲熟讀《紅樓夢》,有時在她的作品中不自覺地借用了其中的字句、生活形態,乃至於人物性 格,例如:〈心經〉裡小寒一把揪住米蘭道:「仔細你的皮!」以及對峰儀說道:「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年輕的時候〉沁西亞吊下「一嘟嚕」黃色的捲髮, 〈連環套〉裡雅赫雅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以及霓喜怕失去孩子,成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一個人……等都是張愛玲在創作過中,套用《紅樓夢》文句的例 證。而〈花凋〉中生肺病的川嫦,讓張愛玲不禁覺得「現在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眼看病是治不好了,現代林黛玉的處境是:
……終日鬱鬱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栓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張愛玲〈花凋〉一九六八)
不僅是小說人物,就連她身邊的職業婦女──姑姑,在她眼中看來也像紅樓人物:「在家裡有本領的,如同王熙鳳, 出來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經理人才。將來她也許要寫本書關於女人就職的秘訣……」(〈姑姑語錄〉一九六八)張愛玲在〈論寫作〉一文中,有她對《紅樓夢》觀感 的最直接說明:
像《紅樓夢》,大多數人於一生之中總看過好幾遍。就我自己說,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只看見一點熱鬧,以後每隔三四年讀一次,逐漸得到人物故事的輪廓,風格,筆觸,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現在再看只看見人與人之間感應的煩惱。──個人的欣賞能力有限,而《紅樓夢》永遠是「要一奉十」的。(一九四四年)
第四節 「餘韻」「未完」
三三作者與《紅樓夢》的關係可分為三部份來討論,首先是三三作者眼中的紅樓夢,這部份包括紅樓人物論與情節賞 析。此處可視為在胡蘭成「神韻說」指導下的「餘韻」,而《餘韻》亦是張愛玲的成名作之一。第二部份是三三作家對當時紅學界的省思,包括討論紅樓夢的作者是 誰、考證派紅學的問題,以及當年國際紅學會議的成敗得失。三三作家的紅學考證無疑是服膺張愛玲的外家考據(〈紅樓夢未完〉等篇),尤其是丁亞民在八0年代 為華視編製的「京華煙雲」,及九0年代的「紅樓夢」,皆可視為作家對林語堂模仿《紅樓夢》作品的興趣,以及從張愛玲以降,對「探佚學」的延續。第三部份是 受紅樓夢影響的創作篇章,包括新詩、散文、小說,以及紅樓夢文句的套用等。此三部分可視為三三作家群在胡、張「神韻說」與考據「紅樓夢未完」的指導下的 「餘韻未完」。以下分別論述之。
(一)「胡」說的呼應
三三成員在胡蘭成的指導下,對紅樓夢發表意見的作者主要有:朱天文、馬叔禮、丁亞民、仙枝,以及邀稿的對象袁瓊瓊等。他們探討的問題大多集中在人物論,寶、黛戀情的發展,與丫頭們的心思上。
1.朱天文
朱天文曾說:「紅樓夢裡有三個人,皆是『天生麗質難自棄』,賈寶玉、林黛玉,與晴雯。」(註二十六)而天文似 乎更喜愛談晴雯,雖然晴雯在紅樓夢中是芙蓉花神,然而她寧願晴雯是桃花的化身,她說:「我喜歡危險這兩個字……桃花就是非常危險的……在春天的邊際上開 著,一不留神就要岔到外面去了,真使人懷念起晴雯來。」(註二十七)因為晴雯對寶玉的至情及反逆,就像春天使萬物復甦的機鋒。朱天文比較紅樓女子的「英 氣」,發現晴雯的英氣逼發比任何人都美,像「一倏水光,一波雲影。」(註二十六)那尤三姐的英氣是「話劇性」的,王熙鳳的英氣又太世俗化了,林黛玉的英氣 又不同,「她彷彿海天低昂迴盪,閃過一道青白電光。」(註二十六)而晴雯與寶玉的感情不像是戀愛,倒像是夫妻,原來賈寶玉的感情有四種:第一種是寶玉對黛 玉自覺的愛戀,第二種是寶玉與襲人的感情,亦是自知的,第三種是寶玉對一般女子無差別的愛意,第四種就是他對晴雯的情了,那是怡紅院裡的家常歲月,古時夫 妻只有新婚與大難時才知恩愛,而寶玉對晴雯的愛就是這種。「與晴雯,是寶玉在神前與最樸素的黛玉相見」朱天文說(註二十六)。只有夫妻才會那樣的家常,那 樣的樸素,從來沒有意識到什麼愛不愛的。而寶玉與晴雯又像是夏桀遇到了妹喜,幽王遇到了褒姒,為之發繒裂帛、傾城傾國。賈寶玉道:「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 子,能值幾何。」天文不得不嘆道:「這嗤嗤幾聲裡,全都是晴雯的人在著了,又激烈,又危險的!……這寶玉原也是個煞星下凡,亂世覆國之人!晴雯便是英氣帶 妖氣,正也是她,反也是她,毀滅了,完成了,都是她。」(註二十六)
朱天文討論紅樓人物時,將其分為「風」、「景」兩派,賈政、王夫人、薛寶釵、襲人是「景」,寶玉、黛玉、晴雯、熙鳳是「風」,「紅樓夢迷人的地方,還是那風光的撲朔迷離罷。」(註二十六)朱天文偏愛「風」派,所以在談論寶、黛、晴、鳳等人時,多有藝術警句:
寶玉黛玉生在大觀園人世的禮儀中,而兩人都有這樣一個大荒山靈河畔的夢境為背景,飄揚蕩逸,櫻花的夢境。現實裡尋常見面,也只是相看儼然的「儼然」,親極,真極,反稍稍疏遠的,似信似疑,帶著生澀敵對的。
薛寶釵的人生沒有這樣的夢境。
我就愛王熙鳳一等一的聰明人,善奪機先,言語潑辣,顧盼飛揚,好似神龍見首不見尾,隱隱一抹殺氣懾人。
林黛玉的一生……是為求一個絕對。……寶釵黛玉寶玉本不是通俗小說裡慣使的那種三角關係,因為黛玉的對手是寶玉,不是寶釵。早先黛玉每借寶釵為題發揮,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還是激寶玉一激,試試他的真心。
逢此場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聰明,慣會假話反話,攪得人一頭霧水,含冤莫辯,她倒又好了。
或者寶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淚如傾,他大觀園時代的結束,他身邊的人兒,他今後新的人生,人生裡那個最真最真的,迢迢的遠星啊。他是這樣清澈明白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蕩然,他也膽怯的嗎?
探春,是位有氣概的。……生母趙姨娘討嫌,女兒可敬,做人都是自己做出來的。(註二十六)
朱天文是生活在紅樓夢裡的,她 有一個好朋友苔苔,講話細聲細氣,喜歡用紅色調子的東西,日常用品上總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覺使我想起紅樓夢裡的尤二姐」(註二十八)。史湘雲不是「O 型的俏姐兒」,就是「B型的甜姐兒」,她這個男女朋友一大堆,最適合穿T恤牛仔褲的女孩,「扮男裝,啖腥羶,睡相跟仙枝一個模樣。」(註二十六)她最喜歡 看晴雯罵人、黛玉利嘴和鳳姐的口齒春風,偏偏自己是個口拙的,「幾次被仙枝的快嘴快舌搶白冤屈,弄得一顆深心無處表白……這裡幸好有個賈寶玉也是個口拙 的。」(註二十六)
2.朱天心
比起朱天文在散文中有紅樓夢的賞析,在生活中有紅樓夢的影子,朱天心則是在她的小說創作過程中像是曹雪芹在寫 《紅樓夢》。「擊壤歌」寫男孩與女孩一起玩,看似散漫無主題,其自字裡行間是有所貫連的。《紅樓夢》也是看似隨意寫大觀園的風光,然而每一件事情連貫起 來,無形中已形成了它的人生課題。胡蘭成說:「《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可比是寫了前八十回紅樓夢,還有後面的要寫。」(註二十九)就讀者的角度而 言,前八十回以可以視為一個完全,但是站在曹雪芹的立場,《紅樓夢》卻不能不再寫下去。朱天心的這兩部作品也是一樣的,就目前的文章來看已是完全,但朱天 心在寫作上所遇到的是人生的問題,「朱天心在北一女的那些同學都就職的就職,結婚的結婚了,又若干年後開起同學會來,見了面個個變得俗氣與蕩然,像紅樓夢 八十回後有一章是『病神瑛淚洒相思地』,昔日的一般姑娘都嫁的嫁了,死的死了。這時變得這樣庸庸碌碌的昔年同學,又將如何寫法?」(註二十九)曹雪芹的難 題不知不覺也成了朱天心的難題了,當年一般的與姊妹們天真無邪,寫的是自己的心境;後來姊妹們都變了,若是用旁觀者的立場來寫,則又落入後四十回的困境 中,因此,朱天心的繼續寫作需以《紅樓夢》作為思考的借鏡。
3.馬叔禮
馬叔禮曾經藉著他看郭小莊女士「紅樓二尤」的平劇表演來抒發他對紅樓夢原著及改編劇的觀感。總體說來,馬叔禮認為書上的二尤是多層次的,而劇中的二尤則是平面化了,他說:
祇這尤三姐為人……原是在妾身未分明時,對生命的一種奢侈。……初是開開玩笑。到末了煞不住車,索性認真大幹一場。這種膽氣,也使她突然覺悟到對生命的認真。……便斷然潔身自好起來。女子對愛憎如此慷慨實在難得。無論順逆,她都能做來響叮噹。(註三十)
然而戲裡的尤三姐只取其潑辣剛烈,而不見其生命的多層次,是一項不小的敗筆。這應屬於編劇之過,而非主角唱作的問題。此外戲中賈璉向柳湘蓮提親,不照書上 說是自己的主意,而據實說是三姐屬意,賈蓉替璉叔及二姐拉線,為的是自己以後鬼混方便,劇中也沒有交代,倒像是賈蓉無聊了,還有柳湘蓮當面指著三姐說: 「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頭石獅子乾淨,只怕連貓狗都不乾淨」等,都是編劇不合理之處。此外,馬叔禮對尤二姐亦有些意見:「這個人物難寫也難演,在於一個淡 字。像聽古琴,越淡越見功力。她性格上的平凡,若不是生得一個淒苦的命,真不宜編劇。」(註三十)再加上平劇人物要含蓄,因此若欲透出尤二姐的情感,就得 靠高度的技巧來演飾,「她的演技要能昇華到成為一種生命的姿態,直接用生命來撞動生命了。」(註三十)這是馬叔禮的要求,然而事實上主角的聲音高亢卻微欠 靜柔之意。至於鳳姐與尤二姐之間的關係,馬叔禮也有一番精闢的見解:
尤二姐的墮胎原是胡太醫的一劑虎狼藥……二姐吞金,是因為環境逼得她走投無路,又丟了孩子,朝前也沒指望了,而病身又無起色,纔狠心結果了自己。她越發感激鳳姐的大度,便越襯出自己單純的可憐……。(註三十)
她(鳳姐)的厲害,使二姐委曲受盡,還蒙在鼓裡,反過頭來感她的恩德,至終沒有「求大娘饒命」的話。(註三十)
但是平劇裡的鳳姐和秋桐卻完全 地「表面化」與「淺薄化」了。劇中安排鳳姐接生,秋桐以滾水殘害嬰兒。這樣的編劇實不近情理,也違反了平劇虛實象徵的美感處理。不過紅樓夢改編成平劇劇本 是很新近的事,因此馬叔禮希望紅樓夢的戲劇能從錯誤中有所改善,以期盼將來有更好的發展。
4.丁亞民
丁亞民不僅讀紅樓夢原著,也喜歡看楊麗花歌仔戲的紅樓夢,以及李翰祥的電影紅樓夢,在他幼年的歲月裡,紅樓夢 不是一部書,而是一個夢,一個恍惚迷離的夢。及至年長,才看出它是一本書,然而這本書再怎麼好,也永遠不及幼年的那一場十年之夢。「十年一覺紅樓夢,唯願 常醉不願醒」(註三十一)。他和張愛玲一樣都有一場十年的紅樓夢,不同的是,他做的不是考據之夢,而真正是一場迷夢。他在《邊城兒》書中有一篇〈屬於我的 紅樓夢〉,其文章彷彿是一場夢囈,在夢裡,他和寶玉、黛玉對話,並不時跳出來發表一番評論,而且他還自己排了一個情榜,第一名不是「情不情」的賈寶玉,而 是西遊記裡的孫悟空,原因是:「孫猴兒畢竟是化外之物,沒有寶玉的文明;但寶玉沾情,悟空更聰明,一付怪模樣不叫女人起得動心,是早絕了情緣不近身。這跟 和尚斷六根不同,說斷便還是有過……。」(註三十一)所以第一是悟空,第二才是「浪蕩子」寶玉,第三是黛玉,「她是仙界絳珠草植到人間,仍有她天界前塵的 記憶,思之不能忘不能釋懷,亦就不能有委屈不能妥協,是天仙謫凡,人間事她皆不愛。」(註三十一)接著是寶釵,「寶釵則是人世的,她委婉貴氣,體諒人,知 人心,世事人情她皆存在心上。」(註三十一)最後是鳳姐,「到了她,完全是人生的實,現世的愛,熱鬧繁華風光皆是她的心悅,她愛逞強恃驕,慣會張羅,愛做 巧人……。」(註三十一)從化外一直排到現實,鳳姐是最後一個了,「在岔一點的我皆要打落下去,棄之如敝屣,因為鳳姐已是個危險的了。」(註三十一)朱天 文說晴雯危險,意思是晴雯心高志大,可惜是個丫嬛,因此她不甘為環境所拘,故而處處反叛。她的危險,像是開在春天邊際上的桃花。丁亞民說鳳姐危險,意思是 從寶玉、黛玉到寶釵,是無形的仙境、夢境往有形的現實裡去,到鳳姐,已是個完全實際生活裡的人,因她丰姿綽約,與大觀園又有密切的關係,所以將她列入情 榜,但也僅止於她,再現實一點的人,均已不夠資格入榜了。
此外,他與朱天文之論「史湘雲」處有異曲同工之妙。
(史湘雲)是現代人極樂意遇見的俏姑娘,很具可行性,若在公車上搭訕,她不會賞你一巴掌,會甩一下頭髮,笑說:「哦,真的嗎?謝謝你,我都是用耐斯五六 六。」她不扭捏,邀她上咖啡館,她會與你長談一夜,像是閨中膩友,然而要與她談情,她會對你笑說:「哦,我以為我們是精神上交通的朋友。」……(註三十一)
作家以其特有的細膩文思去體會紅樓人物的心思,並以寫小說與散文的筆調來詮釋紅樓人物,每每給人一種親切感與輕鬆的氣氛。而他們對紅樓的體會,多半來自本身年輕熱力的散發,以及靈感文思的泉湧。比之紅學論文所作的詮釋,更有一番嫵媚的風情。
5.仙枝
仙枝對紅樓夢的體會著重在幾個丫頭的比較上,從這裡可以看出她最羨慕紫鵑與黛玉相知相惜的感情,黛玉待紫鵑無 主僕之分,紫鵑服侍黛玉也最見情重,其至情至性,可與晴雯媲美。然而晴雯嬌艷,紫鵑家常,她純屬於瀟湘館,雖不能與鴛鴦、平兒、襲人的能幹相比,然而「她 一心一意護著黛玉,是女子的細緻如風吹花落,一片片顛墜於綽約的花蔭下,她的烈是委之於土而不怨,隨侍於流水而不顧……」(註三十二)
在仙枝看來,寶、黛、釵三人其實談不上情愛,寶玉是「真」,黛玉是「淚」,寶釵是「冷峻」,「數九寒天的 冷」,「北極冰雪的峻」,她特別強調。若論真正的情愛,她認為是司棋與她表兄的那一段,「他們的殉情是有聲有色,在人事的惡浪裡翻滾了的,是經過一番賭命 的。」(註三十二)與殉情相映襯的是「殉性」,那是「像鴛鴦的烈行」(註三十三)。其他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亦不涉及情愛了。他們的關係是,黛玉是一棵絳 珠草,晴雯是一朵芙蓉花,香菱是一株不知名的小花兒,寶玉是園丁,只是他獨愛那顆絳珠草。
對於寶玉出家,朱天文認為那是「風格化」了,寶玉的豁脫可以就在大觀園裡,並不需要另外安排一個出家的場景來 說明他的解脫。丁亞民則認為依寶玉的個性,他的結果應該不是出家,「無所謂的悟,那也是有人要強說出個結果來……」(註三十一)朱天文與丁亞民的說法相 近,然而仙枝卻最是浪漫,她說:「正如那年我發的誓一般,也只有你不阻攔我,我可以從那木魚聲中和妳神交,這也是我此刻唯一想著的……」(註三十二)她把 寶玉出家解釋為在木魚聲中與黛玉神交,這種詮釋是和胡蘭成的思想風格最接近的,胡蘭成有一首詩的末句是這樣的:「獨愛求妻煮海人」,求妻煮海的張生,就是 仙枝眼中的賈寶玉,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至情至性。
(二)「張」看的回眸
七0年代的紅學正是考證派當道的時候,然而也正是它開始遇到瓶頸的時候。考證派所考證的首要重點是,紅樓夢的 作者及其生平。不過在當時學術權威的籠罩下,紅學界始終難以突破紅樓夢的作者是否為曹雪芹的困境,以致大家在默認曹雪芹為作者的前提下,想繼續進一步研 究,卻又內心隱然有所缺憾而難以發揮心思。三三作家們以旁觀者的立場,很清晰地看出考證派以及索隱派的問題,並以作家敏銳的感受直指紅學困境的解脫之道, 在於與文學素面相見,如此才能發掘紅樓本旨。這與上述諸位作家論紅樓之方式,以及早先余英時所提出的紅學「有機說」之新典範(註三十四),皆有相通之處。 可見三三文學對紅樓夢的參與,不僅在直接的批評創作上,在理論上亦是有所見解的。本標題之「張看」乃張愛玲作品名的「用典」,蓋《張看》一書中,曾多方呈 現張愛玲對紅樓夢的見解。
1.朱西甯
民國六十九年,紅學會議曾數度在國內及國際間舉行,其中有一場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召開,臺灣作家白先勇應邀做 了一篇〈紅樓夢對遊園驚夢的影響〉報告,這場會議讓朱西甯印象深刻。朱西甯認為這場會議,熱鬧有餘,卻讓紅樓疑案徒然陷於膠著。原因就在於自胡適之後,大 家懾於權威之強橫,而不敢對《紅樓夢》的作者有所疑義。結果連作者是誰都不曾落案,更遑論做進一步的推敲。於是考證派只得在原地停留,做一些零碎無大用的 題目了。朱西甯首先批駁周汝昌,因為他已經考察出曹雪芹五歲時即面臨抄家,又指出:「生卒年在一個作者事蹟首先要考察清楚的。」(《紅樓夢新證》)既考證 出作者的生卒年,就應該進一步說明,曹雪芹恐怕對五歲以前家中的繁華無印象,是故《紅樓夢》的作者應該存疑。否則考證是為了什麼?然而周汝昌卻只為了考證 而考證,有了這樣的考證結果,卻還是一口咬定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實在矛盾!朱西甯第二個批評的是胡適,胡適是紅學權威、實證主義者,卻說出「最要緊的 是雪芹若生的太晚,就趕不上親見曹家的繁華時代了。」這樣的話,並執意堅持曹家抄家時,雪芹已經十一到十五歲了。這是為了謎底而竄改謎面,胡適與周汝昌二 人為了曹府抄家時,雪芹是五歲還是十五歲爭吵不休,除了潘重規,沒有人敢懷疑紅樓夢的作者是否是曹雪芹,這不僅是紅學的瓶頸,亦是學術界普遍遇到的難題。 原因出在大家的思考僅限於一個權威所設定的框框裡,而不能突破它。朱西甯不以為然,他說:「讀紅樓夢可以就是我這個素人來與之素面相見,而得相忘于文學、 乃至紅學,這才是大觀園裡逍遙遊,……偶涉紅學諸家宏論,也有實在看不過去之處的膽識,哪管你是誰的一家之說,一樣的自有我見……」(註三十五)此說暗合 於胡蘭成所說的:「不為文學而看紅樓夢……文章要忘記禮樂……忘記文學。」也因為如此,才有仙枝等人無所依傍的詮釋。他們與紅樓素面相見,沒有紅學既有成 規的束縛,頂多看看張愛玲與胡蘭成的說法,並不構成拘束。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親近紅樓之感。正如朱西甯所說:「點破考查考證考據種種框框……大家都來興 致勃勃的猜猜謎罷了。這樣先就好玩得緊,看看誰巧思靈活……」(註三十六)注重靈活的巧思,正是作家本色,亦值得紅學界效法。
2.袁瓊瓊
袁瓊瓊愛看《紅樓夢魘》及《紅樓夢新探》等考證人名、地名、年代、關係、數字、版本的書,勝過紅樓夢原著。原 因是這裡呈現的是「實際的人生」(註三十七),她說:「實際人生裡沒有鋪陳,沒有佈局,甚至沒有情感波動,有時只是三言兩語反而使人心沉重……」(註三十 六)小說家本身有編故事的能力,因此單單看著考證出來的各種文字資料,就能夠想像當年的故事曾經怎樣美麗過。在袁瓊瓊眼中,曹雪芹、脂硯、畸笏是真實的人 生;而紅樓夢則是一場「機巧、華麗、濫情」的夢,相對於當年實際的生活來說,紅樓夢大概就像電視連續劇一樣煽情吧。「紅樓夢因而尤其像夢了,不僅是曹雪芹 所推演的夢,而且是曹雪芹自己的夢。紅樓夢支持了曹雪芹的下半生,不是為寫這本書,他的心境或許更難堪,紅樓夢是他們這沒落是家裡餘生眾人唯一的安慰。然 比較曹雪芹寫出的與未寫出的事,寫實和編造的事。紅樓夢一書中有了三個不露面的主要角色,那是曹雪芹自己,和主要的批書人脂硯與畸笏。」(註三十六)曹雪 芹「編」出紅樓夢,袁瓊瓊卻不想死死地認定故事就是那麼回事,「若讓命運自己來編,或許不是那麼回事。」「《紅樓夢新探》呈露的是曹雪芹家族的繁盛與沒 落,沒落之慘,紅樓夢自己都沒表現出來……」(註三十六)紅樓夢強調的是「夢」,曹學卻亟欲考證出真實的人生,或許袁瓊瓊是比曹雪芹更注重寫實性的作家 吧。然而無論如何,袁瓊瓊對於紅學的興趣,始終是比對紅樓夢大,在探索故事背後真相的同時,袁瓊瓊體會到紅學迷人之處:
我有點了解紅學為什麼讓人迷。紅樓夢一書像水面倒影,我們在從這個倒影推究出水邊的真相來,永遠只差一點點就破解了。有破解的可能性,可是總破解不開,結果就永遠迷人。(註三十一)
3.丁亞民
作家們面對紅學時幾乎都能夠不受學院派的束縛而可以獨立運作,丁亞民也不例外,「我是不管考據的,……卻是趙 同(《紅樓猜夢》)寫得我心大悅,愛極了他這巧人的巧理,姑且信之。……我看了忽然有意見,覺得如此影射來去太是巧又太是笨了,紅樓夢若按此一對一的編謎 下去,不能夠如此生動。於此,我跳開趙岡的說法,獨自再來看紅樓夢,果然此處有個懸疑……」(註三十一)朱西甯曾經讚賞趙岡猜謎猜得比周汝昌、胡適等人 好,袁瓊瓊也說,紅學迷人之處就在猜謎,丁亞民卻認為趙同的猜法還嫌笨,因此非得回到原著去探索,換言之,紅學的考證,為的是讓我們無限逼近紅樓夢的真, 既如此,則紅樓夢本身就是考證的線索之一,當丁亞民暫放下考證而回到原著時,果然就發現了書中的重重疑案。這裡透露出一個重要的訊息,猜謎猜得越癡迷,反 而離「夢」越遠。考證派所關心的如果只是考證,那麼紅樓夢將永遠只是個「謎」。因此當七0年代考證盛行之際,有非紅學研究的作家們對紅樓夢研究提出了感性 的訴求,例如白先勇及三三作家群,對於學術界而言,不無開拓啟發的作用。不過也正因為他們不是紅學家,故而往往對於問題探討得不夠深入,有時僅限於提出疑 問,卻不見答案,不覺落入了隨意猜謎,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中,對於紅學畢竟也非一件喜事。
(三)紅樓用典與創作
三三作家與紅樓夢的青春稟息接近,加上胡蘭成、張愛玲、朱西甯等人對紅樓的重視,因此在創作過程中,有〈好了歌〉的出現,有與林黛玉、賈寶玉同遊、對話的情景,也是自然而然的。以下分為新詩、散文、小說三項來探討紅樓夢對三三作家的影響。
1.新詩
紅樓夢第一回跛足道人口念〈好了歌〉道:「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三三集刊第廿二輯《桃花渡》亦有一首裘林的〈好了歌〉:
為了自己的耕種自己的膚
搭吧走吧是自己的橋
黑管、高低薩、大小提琴
我寧掀起朗誦,祇要你們歌
那枚小小郵票的鄉愁
為了我曾為紅樓失眠
請以現代非夢覆我
當木棉花泛起了笑意
讓長笛唱出你們的歌
也讓南胡與定音鼓
拉打成經;會是一個結
一株璀璨自地昇起
一種新姿,不剪即成影
四面八方都是,我們的
歌我們的歌我們的
春風三月雨
在三三創刊集《蝴蝶記》中有一篇〈依白與我〉(高廣豪作),文後有一篇〈心老歌〉,馬叔禮說「讓人想起了〈好了歌〉。」(註三十八)
來也好,去也好,多了又會再少。
真也好,假也好,閉眼隨風化去了。
春不語,花再開,花開也會自落不少。
任落,成泥,心老。一切也不再知道。
這首詩頗有紅樓夢〈好了歌〉、〈葬花詞〉之勸醒世人的意味。事實上高廣豪這篇〈依白與我〉的短篇小說,有許多地方顯是受紅樓夢影響而成的,於是馬叔禮說:「她唱心老歌,可比『秋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註三十八)
2.散文
丁亞民「屬於我的紅樓夢」一文中有這樣的幾段話:
卻說那日我重遊紅 樓夢,也不知是何天氣,只見大觀園裡景象依舊,瀟湘館翠竹依舊,蘅蕪院開軒迎風,花廊下走過幾名女子,喜洋洋的往怡紅院去了。我見了無端好笑,想著所謂的 夢幻,所謂的歷劫,反倒是後世的看官了,大觀園裡風光依然,一個個都好端端的,就連黛玉依然是挑著花鋤花帚在對過小岸坡葬花呢!依然是歌,說什麼:儂今葬 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又是大太陽底下的喪氣話這是了!當下見了好笑,說:「好呵,看誰還這樣沒完沒了的!」她聽了眼淚未乾,招手笑說:「是你 呀!」我道:「妳跟寶玉又怎麼了是不是?」她淚隨即應聲而掉,正是那句好話,是眼中能有幾多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金玉良緣之事,黛玉亦和我一樣是不信的,我說起那謠傳,……她 慣是眉兒一蹙,笑道:「是麼?這謊兒也實在不高明,那旁人且不提,就寶玉即使是以起了呆症作幌兒,豈能將我跟寶姐姐分不清楚呢?而既然外面的人都當寶姐姐 是慣會做人、玲瓏剔透、怎又忘了要她如何交代於我呢?我看這話又是外面的人編排的,存心是要貶他二人,瞧把寶姐姐描繪成這樣木膚膚!」
來說說我們這位寶二爺。那日我見他自蘅蕪院惹了無趣又要往瀟湘館找奚落,半途兩人狹路相逢,先便在園裡逛盪,他是個大閒人,一派心思閒逸的模樣……寶玉說大家都知道,大觀園這一干人都讓續書者給弄得家破人亡,不管它也罷……可 是,這筆公案究竟該如何解決呢?寶玉詭詐一笑,說:「你呆瓜,不解決不就成了嗎?!」上回遇到一個人議論說:「是像寶玉這樣一個人,末了也畢竟是負了黛 玉。」我說給他聽,寶玉又賴皮起來,小爺們性情,哼道:「是嗎?惜是他不懂得!」我看他這等不服氣, 問:「那你是沒負嘍?」他隨即又搖頭晃腦苦惱起來,說:「這不是什麼負不負的!就像上回仙枝說四郎探母,是說忠孝,亦是不忠不孝,你要拿他怎麼說呢?」當 下我隨即懂了,跳起來便要打他,說:「好啊,你這人!」兩人一件心事笑在心底,先就在大觀園裡玩耍去。(註三十一)
丁亞民心中的賈寶玉、林黛玉是永遠不要長大的,他將寶玉、黛玉,甚至《未央歌》裡的小童,都當成是他的好朋友一般遊戲筆墨。從文中亦可看出丁亞民對紅樓夢續書的不滿,以及他心目中的寶玉是個灑脫、紈褲的小爺們。
此外在朱天文的散文裡亦可看到紅樓夢的痕跡。朱天文在〈懷沙〉一文中曾說:「我想和淡水的山水玩,一面玩,一 面辦三三,等三三成事了,就化成一縷輕煙吹散去。」如同賈寶玉曾說過的:「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 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去了。」(程甲本第十九回)天文 在《淡江記》中說:「今天三三所做思想運動而被時人譏為空想家,皆是一場荒唐。」「是從一場荒唐仗裡打出來的。」(註三十九)紅樓開卷亦言:「滿紙荒唐 言……」這裡朱天文是將經營三三比為當年曹雪芹撰寫紅樓夢的苦心了。
3.小說
陳芳明曾分析張愛玲的小說:
張愛玲之接納傳統文化,表現於她所經營的細微格局,以及她所揭示的偉大主題。大題小作,無疑是宋代話本與明清小說一脈相承的傳統。從明代的《三言》、《二拍》到《金瓶梅》、《紅樓夢》的出現,都顯示了傳統小說對中國大社會的小悲劇的重視。……張愛玲熟讀這些古典小說,有時還不自覺使用了前人的辭句。……張愛玲小說藝術之所以放射無限的魅力,便是因為她避開了才子佳人或聖人英雄之類的題材。張愛玲不擇細流、不卻細壤,終於成就了巨大的主題。傳統文學的生命力,到她手中又到復甦。(註四十)
因此古典小說對現代小說家的影 響,是值得我們玩味的,以三三文學而言,紅樓夢裡寫的是中國人家的情感與對話,寫得那樣自然,因而使三三群士們了解到寫中國家庭需真實自然,「賈老太太對 媳婦邢夫人說話,雖是斥責,亦還是顧到對方的面子,賈政那樣迂,對兒女親而不熱,都有一種賓主之禮,賈府,主子連對老管家們亦禮之如賓,否則也不能有那樣 活潑的鳳姐了。鳳姐的綵衣娛親,說話討老太太喜歡,那是與中國人對賓客說話的同一風光。」(註四十一)朱天文說:「父母子女的做得不像父母子女,即與人家 戀愛也不是一回事便是這自然。」(註七)寫小說若刻意寫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連談戀愛也風花雪月、熱情如火,那就失去真實自然了。因此像仙枝〈一枝草一 點露〉中張義對他的母親,〈夢中娘〉裡的嬰兒睡中笑,是與夢中的「祖母」玩耍,以及〈于歸〉中,姐姐出嫁時的糊塗情景,……這些都是自然,也都是中國家庭 裡的人世風景。
前述〈依白與我〉中亦有兩段像紅樓夢的話,依白說:「凡是晶瑩透徹的品樣,都是從大化陰陽失調裡不小心竄出來 的,流亡在人世的……」使人彷彿看見了紅樓第一回裡補天遺石的故事,「其實是中國傳統的觀念。『反者動之道』。」馬叔禮說,但這篇小說卻沒有紅樓夢寫得自 然,「因為紅樓夢起筆是神話,本就在合理不合理的問題之上,而〈依白與我〉則是落實的,固然他是用對話來表現,但總覺牽強。」小說中的我與依白從來沒有好 聲氣的對話,亦很像寶玉和黛玉的對話。「都是頂認真,頂把對方的毛病看在眼裡,但也沒有人比他們更相知,更要好的。人要好到把生命都給了對方,便看對方處 處如看自己,對方說錯話,是自己丟面子。」(註四十二)依白似乎也有林黛玉的心情,當她面對悠悠的天地,無盡的人世,她只有唱唱〈心老歌〉來咒咒自己吧。
傳統文化對現代文化的影響,可以從古典小說在現代小說的「再生」中找到影子,三三的主要作家,及大多數的投稿人都是高中至大專生,他們的作品容或不及《紅樓夢》並其他古典文學於萬一,但是在這些年輕的創作力中,的確開啟了紅樓夢文學感染力的新風貌。
第五節 想像「中國」與「鄉土」台灣
由於文化背景的差異,導致不同 的社群對於《紅樓夢》有不同的詮釋角度,三三文學社團僅是其中一例。猶如日本侵華時期,索隱派的紅學論者將《紅樓夢》賦予反清復明的政治思想。在台灣七0 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波及下的三三成員,不自覺地以《紅樓夢》及其他中國古典文學對抗鄉土派的文學論述,借以迴護懷想朦朧的中華文化,使得《紅樓夢》在七0年 代台灣社團性的刊物中被解讀出迥異於以往的浪漫論調,是在大眾文學以及現代派作家以外的另一類紅樓接受美學。然而,不可忽視的是,鄉土派的文壇大老葉石濤 在九0年代的今天,亦以追溯的方式談論早年閱讀日文版《紅樓夢》的景況,並發表對於北京官方紅學研究的看法(註八十八),則鄉土文學論戰中的兩個對應立場 似乎都在《紅樓夢》中找到了「借題發揮」的著力點。
台灣文藝界人士多數未受正統紅學洗禮,而七0年代重要的文藝社團又是由一群青年學子所組成,以致他們很自然地 用同情共感的方式與大觀園裡的姊妹兄弟素面相見,體貼並接受他們。胡蘭成雖自認為是帶領著三三走向正統中國,然而他的旖旎文風,及其備受爭議的一生,其實 恰是正統中國之外的一條歧路,以此性格詮釋同質性的浪漫主義作品《紅樓夢》,便自有一番風流韻致的解讀與書寫。這種用心靈、巧思體驗紅樓夢的作法,大致而 言為文學作家的本色;與清代以來一向以理智研究紅學的樸學作風大異其趣,因此本文的研究目的在於啟發兩者之間的互相流通與學習。
三三成員因其共同的意識型態而廣泛地閱讀中國經典名著,更在精神導師胡蘭成與張愛玲的影響下,閱讀、詮釋、創 作有關《紅樓夢》的議題。總體而言,他們對紅樓夢的論評是接近「新批評」的原則,並不考據曹雪芹的傳記與清代的歷史,而視紅樓夢為一部探討人生的文學作 品,他們對紅樓夢的解釋,通常亦就是胡蘭成或張愛玲的解釋,再加上他們本身青春熱情的參與,而構成了一種浪漫不羈的詮釋風格。不僅在寫作上受紅樓夢的影 響,甚至他們的人生以及創作的心路歷程,也都是以紅樓夢為其良師益友。直到胡蘭成去世,朱家姊妹長大了,便是三三大觀園時代的結束。而這段年輕不朽的歲 月,註解了三三群士的青春夢,恰如大觀園中渺遠的人世,及張愛玲筆下「年輕的時候」,套用朱天心的話,可姑且名之為「昨日,當我年輕時」。
附註:
註一 見《三三集刊》第二十五期〈看官且住〉。
註二 仙枝《好天氣誰給題名》,三三書坊。
註三 朱天文《傳說》,頁一至二。
註四 朱天文《花憶前身》,頁三十七。
註五 朱天心《擊壤歌》,三三集刊第三輯,頁二四三。
註六 朱天文《淡江記》〈之子于歸〉,頁二○三。
註七 朱天文《淡江記》〈我夢海棠〉,頁一七五。
註八 三三集刊第十七輯,頁二四一。
註九 黃錦樹〈神姬之舞──後四十回?(後)現代啟示錄?〉收錄於《花憶前身》。
註十 朱天文《淡江記》,頁一七四。
註十一 丁亞民〈話說謝材俊〉,《邊城兒》,頁二0五至 二0六。
註十二 朱天文《花憶前身》,頁六十三。
註十三 朱天文《淡江記》〈販書記〉,頁四十五。
註十四 《三三集刊》第二十輯《有女同車》,頁一九一,皇冠雜誌社,一九七九年四月初版。
註十五 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頁三十,遠流「三三叢刊」。
註十六 《遺石補天》李磬〈女人論〉頁十六,三三書坊,一九八一年元月初版。
註十七 《三三集刊》第十七輯《生死場》,頁二十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初版。
註十八 《三三集刊》第廿二輯《桃花渡》,頁二十八,一九七九年六月初版。
註十九 《三三集刊》第六輯《一日浪》,頁八十,一九七九年一月出版
註二十 《三三集刊》第五輯《客舍青青》,頁一四八至一五八,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出版。
註二十一 張愛玲《張看》,頁二三六,皇冠叢書,一九九五年十月出版。
註二十二 丁亞民《邊城兒》,頁一一五,三三書坊。
註二十三 庚本、戚本第二十五回的回目為「魘魔法姐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張愛玲脂批考證,原有的第二十五回在甲戌本中將太虛幻境一段前移至第五回,而五鬼回所剩情節則與第二十四回合併。
註二十四 朱天文《小畢的故事》〈俺自喜人比花低〉,頁一五一,遠流出版公司小說館79。
註二十五 《補天遺石》〈紅樓夢之外〉,頁一七三,三三書坊。
註二十六 朱天文《小畢的故事》〈俺自喜人比花低〉,頁一七三,遠流出版公司小說館79。
註二十七 朱天文《淡江記》〈寫在春天〉,頁七十九,遠流出版公司小說館113。
註二十八 見朱天文〈懷沙〉,頁一八七。
註二十九 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頁一四二至一四三,遠流出版公司。
註三十 馬叔禮《文明之劍》,頁一三二,三三書坊。
註三十一 丁亞民《邊城兒》〈屬於我的紅樓夢〉,頁一0六,三三書坊。
註三十二 《補天遺石》〈玨緣未了〉,頁一四一,三三書坊。
註三十三 以上論述參考莊宜文〈在君父的城邦──三三文學集團研究〉,《國文天地》,一九九八年一、二月,總號一五二、一五三。
註三十四 余英時 《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聯經出版公司,一九九六年二月初版五刷。
註三十五 朱西甯〈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誰?〉見於《補天遺 石》頁一0八至一一三。
註三十六 袁瓊瓊〈紅樓夢之外〉,見於《補天遺石》頁一七 一至一七五。
註三十七 以上論述參考莊宜文〈在君父的城邦──三三文學集團研究〉,《國文天地》,一九九八年一、二月,總號一五二、一五三。
註三十八 馬叔禮〈來談依白與我〉,見三三集刊地七輯《盧笑》,頁五十四至六十一,皇冠雜誌社,一九七七年十月初版。
註三十九 朱天文《淡江記》,〈販書記〉,頁四十五。
註四十 陳芳明《危樓夜讀》,〈毀滅與永恆──張愛玲的
文學精神〉,聯合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九月初版。
註四十一 《三三集刊》第廿二輯《桃花渡》,頁二十八,一九七九年六月初版。
註四十二 葉石濤《不完美的旅程》皇冠叢書,一九九三年八月五日初版,頁一三一至一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