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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02 11:24:44瀏覽557|回應0|推薦12 | |
上海夜的色彩,給人感覺是橙橙的黃金。隨著車速閃掠而過的街燈光點,似搖擺浮動的流螢,拖曳無數條的金爍尾巴,劃過視線,倏地消失;劃過時間,須臾而夢醒。車子滑下閘北的外環道後,窗外的景緻慢慢地改變,從熱鬧繽紛轉為寧靜稀疏,顯然已經遠離了上海市中心。望著變化的街景,緊握的雙拳開始冒汗…所有的殷殷期盼和切切思念,越來越接近真實。 在一處舊式的住宅區前,庭軍息了火,轉頭朝後座說:「媽、小姨,前頭小弄車進不得,可得勞煩兩位走一段。」 眼前這處住宅里弄,依舊保留著老上海的容貌,狹隘曲折的窄巷穿廊,雜亂拼奏的泥板瓦垣,感覺時間從未流逝過地仍停留在某個年代… 大姐囑咐庭軍在車上等著。我能體會到她的貼心。就如同我阻止 Sam 跟過來的用意一樣。畢竟我已經預知,我即將面對自己這一生,因果報應的最大挫折與難堪。 依著昏暗稀疏的街燈,大姐帶我穿越幾條小弄,拐過一兩個胡同後,來到一個舊式大宅院。 「她們就住左邊的那單位,說是跟人分租公宅較便宜划算,瞧這生活品質就是差了些。」大姐說著就要往那屋子走去,我立即挽住她說道:「大姐,讓我來…」 「喔,也好!」 我慢慢的走近左邊的那扇門。心脈急遽的跳動! 短短一段路,自己卻走了三十多個年頭! 「哪位啊?」應門是她的的聲音,我一聽就非常肯定。 那扇門開啟了,噙著的淚亦奪眶而出…我朝思暮想的女兒就在我眼前,淚光矇矓了視線,讓我無法辦別此時是夢境還是實境。 「小囡,是我…!」 「妳來做什麼?」她語氣出奇的平淡:「這兒沒小囡這人,妳認錯人吧?」 「儂這ㄚ頭怎麼拗!她可是儂的…」大姐忽地從我背後竄出說道。 「這兒只有岳玲,沒有小囡!大媽,我不想見她。」小囡指著我說,臉卻面朝大姐,語氣依然不變。 是啊,她就是我的小囡──岳玲。與那張少女時期的照片相較之下,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少婦,我真不應該繼續以孩提時的乳名喚她。 「小…岳玲,儂聽我說…當初我真的不是存心要棄妳不顧,我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我說。 「這些謊言我已經都聽過好幾十次了!妳們還要繼續騙下去?」 「謊言?!」我和大姐幾乎是同時驚呼。 岳玲開始情緒變的激動:「大媽,儂養我長大,我很是感激,但是儂也怎跟她一夥來騙我啊?」 「我怎生騙著儂?儂這丫頭今個倒給我說個清楚?」大姐有些慍容了。 「她口口聲聲說是不知情、萬不得已…但事實上,她根本就是水性楊花、拋夫棄子,勾搭了姘頭私奔呀!大媽!儂別再讓她也給騙了!」聽到這兒,我腦裡已經一片轟轟然,可是,岳玲的聲音仍似釘刺般地繼續 鑚入:「咱們在安徽鄉下吃苦挨餓時,她在美國享受豐衣足食的生活,她可愧疚過?我在公社孤兒所哭泣喊不到爹娘,她在美國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她有聽到嗎?」 「這…這…岳玲!我…」我想辯解,可是已理不出任何頭緒。 大姐立即接話說:「儂是中邪啦,我之前不是都將始末跟儂解釋過麼?儂娘寫來的那些信,儂不也都看過了?怎這會兒忽然轉性了?」 「我本來還一直說服自己要相信她編造的那些故事,然而,到後來我才清楚,那些都只是她為了幫自己脫罪的謊言!」 「儂是不是聽了啥流言蜚語?」大姐問。 「才不是啥流言蜚語,是…」岳玲突然剎住話,現場一陣靜默。 安靜片刻,我逐漸冷靜下來了。不,我不能這樣失魂無措,我必須洗刷冤屈的污名!我壓住情緒說:「我承認我沒臉再當妳爹的妻子,也喪失了做妳母親的資格!可我盼了三十多年,今天我總算見著妳了,就算此刻我周身瘡孔、滿心污穢我也不以為意…但是,妳至少也讓我知道我這身臭名是那兒染來吧?就讓我死的明明白白啊!」 「妳要知道是吧?好…」岳玲衝入臥房,隨即拿出來一疊信件與美金,狠勁的散在地面,嘶吼的說:「這些妳都拿回去,我們不需要你們的施捨憐憫!」 我拾起滿地的信件,猛然震驚,收件者竟寫著:『岳哲』!我千尋萬覓,了無蹤跡的名字!更讓我意外的那寄件人是:『沈季霖』! 「岳…哲!這怎麼會…」我說。這一切都太出乎意料之外!瞬間一陣狂亂的雷轟電掣! 我雙手握住岳玲胳臂,激動的說:「岳哲!岳哲在哪?告訴我他在哪!」 「這些東西儂從哪來喀?」大姐也驚訝的問。 「她不是要確實的證據嗎?當初她如何與沈季霖勾搭上,又是如何聯手背叛我父親,信上頭都寫的清清楚楚!更可恨的,對方竟然是我父親的學生!」岳玲溼紅眼框,回頭指著我手中的信說:「你們以為寫寫信、塞點錢就可以彌補那些卑鄙齷齪嗎?每次我看到信封上『沈季霖』三個字,便一直替我父親叫屈!但是,到底終是自己的婆去勾人漢子,他又能怨…」 「不要再說了!」我打斷她那尖銳鋒利的話刺:「求妳告訴我,岳哲人到底在哪?這些信…定是從岳哲那兒取得的…他們通信的這件事,我真的渾然不知…」 我一封封閱讀那些泛黃的信件,收件地址都是黑龍江省的哈爾濱市,寄件日期陸陸續續的竟然有十年之久。沈季霖瞞著我,他老早就和岳哲聯繫上了。他在信中告訴岳哲,當年我和沈季霖早已暗通情款多時…兩情相悅…為了自由不得不拋夫棄子,心甘情願與其奔走異鄉…他請求岳哲諒解我們,成全這段感情…不要叨擾我們幸福的生活…… 「不!事實不是這樣的!讓我跟岳哲解釋!」 我感覺週遭的景物開始扭曲變形,天地反置,是非顛倒,歲月迴轉── 沈季霖!你! 『師娘,儂先吃點東西,船靠岸後,我們再想法子將教授和小囡接出來…』海,晃啊晃…月,搖啊搖…無法回頭了! 『教授待我如家人,師娘儂相信我,我一定會幫他的…』岳哲相信我!我沒背叛… 『舊金山的親人有門路,能將人接出來…咱們得先去美國…』 『小囡找到了!教授失蹤…』岳哲在哪?求妳讓我見他! 『我是真心地,不管幾年,我都會等儂!師娘…曉晴…』沈季霖,你… 一場騙局,沈季霖佈置了三十多年的大騙局! 我跌坐在地,整個人被掏空。這能完全怨恨沈季霖嗎?當初我若能堅守貞節,克制寂寞,也不會落入他的陷阱啊!我只剩一絲希望了,岳哲!岳哲一定會相信我。 「讓他們相見吧!」忽然,一道男聲切入礓化的空氣中。我猛回頭,解救我的人是女婿陳齊,他拿著餐盒出現在門口── ※ ※ ※ 陳齊領路越過院子,來到宅院對面的邊間。狹窄頹舊的宅子,門口周圍堆著各種零亂的雜物,幾乎將唯一的出入口淹沒。 「用過晚餐後,我剛剛幫他梳洗完畢,現在應該還沒睡吧!」陳齊說道。 方才陳齊的出現,似露出一道署光,將我帶離黑暗。 「前年,岳玲在哈爾濱找到他之後,便執意要將他接回來獨自照料,我們之所以會從公營宿舍搬到這宅院,也是考量這兒的環境,對他的生活起居挺方便,不像那療養院坐牢監似的。我也曾經跟岳玲商討過幾次,這事應該早讓妳們知曉,只是她脾氣拗,説這是她岳家的事,無須別人來插手,還跟我落狠話,如果無法接受她的決定,大可跟她分手。呵…」他邊說邊將房鎖解開,語氣平順,似乎聊著一般日常瑣碎的家務事,可是,我此時心底澎湃洶湧的暗潮,卻已經無法抑制住了,謎底終究還是有開啟的一刻… 狹小的房間,掛滿五星旗與毛澤東肖像,只亮著一盞桌燈。 「爸,儂瞧誰來了。」陳齊喚道。 昏暗的視線中,坐在桌前瘦如枯木的剪影,他緩緩回頭,髮白鬢稀,面頰深陷。他露出驚恐的表情,隨即又撇轉過去,繼續重覆雙手篩選石子的動作,口中窸窣絮語:「黃的…黑的土…忠於毛主席…效忠黨……」 「妳看到了吧?嚴重的老年癡呆症!他現在這樣子,要怎麼相信妳!」岳玲朝我露出輕蔑的表情說道。 我回應我女兒一抹淡淡的微笑,我終於頓悟;信任、誤解只是歷史時空隨意畫過的符號。此刻,閃過眼前,我看到的是…當年病臥在教師宿舍的岳教授── 1962 上海 知道他得了風寒,我特地逃課跑去探他。空盪盪的教師宿舍,只聽見他咳咳的迴音。男人就是這樣,年屆四十了,還不會照料自己…我端著一碗精心熬煮的濃湯,緩緩地靠近床緣。 「教授,喝湯了,能幫去風寒喔!」 「曉晴同學,儂不該來這,別人會誤解…說閒話…咳!」 「我才不怕哩!我 岳教授怔怔地看著我…我手中的湯,頓時不知如何…他的眼神是深情的!他,才是我真正愛的男人── 1999 上海 我靜默的走近岳哲,淚濕的臉頰,偎在他瘦弱的背膀:「岳哲,是我,儂的曉晴同學回來了…」 (3/3)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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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