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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海 之 海 (1/3)
2008/10/30 15:38:43瀏覽699|回應0|推薦9

1966 上海

    「你們怎麼可以亂抓人——」

    我被兩個十八來歲的小伙子架住,間隔著一波波湧進來的人河,只見岳哲被推擠越來越遠:「你們放了我的丈夫!他是你們的教授呀!」

    他們讓岳哲戴著一頂滑稽的尖形帽,手腳都扣上鎖鐐,連拉帶拖地,押上了街頭遊街,接受學生的批鬥折磨。學生們還搜走所有的書籍、文物,集中在大庭燃燒焚燬,狂亂的火舌似火龍般地升天奔竄,各式批判鬥爭的革命標語貼塗佈滿整個校園。原本清幽素淨的教師宿舍,似戰爭摧殘踐踏的現場,被詆毀得殘破不堪。

    此時,我像一隻失去雙翅的鳶鷲,淒厲地唳鳴,用我僅剩的尖喙,對外來的侵略者瘋狂的反撲:「你們這些喪心病狂沒心肝的小子,我丈夫待你們不薄呀——!」

    「這婆娘狂了!先把她捆起來!」意識模糊中,我聽到熟悉的聲音,他是岳哲班上的學生。「儂…是沈季霖,季霖同學,我求求儂!看在那瓢湯的份上,救救儂教授!」

    「就是因為他是我們的教授啊!師——娘!」岳哲的學生沈季霖咬牙地拉高音調,並抓起一把椅子往岳哲的書櫃擲去,早已空盪的櫃子應聲粉碎塌落:「這些臭老九都該清算!」

    「對!打倒臭老九!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群眾亢奮的應聲附和。

    一片喧嘩吵鬧中,忽然,劃入一道嬰兒尖銳的哭聲!

    小囡…是小囡的哭嚎聲。我警覺的回神過來,這世上無論如何的戎馬倥傯、怎樣的瘟禍饑荒,我都不能再失去小囡,她是岳哲唯僅的骨肉!

    我奮力掙脫圍困,迅速朝小囡的聲音方向奔去…「伊格娘們要逃了!攔住她!」就這當兒,我突然感覺頭部一陣塴裂的劇痛,地動天搖,震動得白晝剎那轉成黑夜,鮮紅的血柱從我眼簾慢慢滑落——

    岳哲說這是場人禍。

    起初我總是認為那些手臂繫著紅巾,長不到二十來歲的小毛頭,他們根本不能鬧出啥驚天駭地的大事。「曉晴,外頭這幾天越來越亂了,看來我們勢必離開上海一陣子。」出事的前一晚,岳哲圜抱我們母女倆,用一種未曾有過的嚴肅口吻告訴我。

    其實走或不走?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嬴弱女子,並無法判斷攸關生死的嚴重性。我只知道這個夏天,北京那頭一直鬧轟轟的,到處是遊街示眾的群眾與批鬥清算的塗鴨大字報。那時我心裡盤算著,北方再怎亂也不會波及到上海這頭的校園吧?更何況這兒還是傳道授業的教育聖壇!怎知道,紅禍竟然蔓延得如此迅速,紅衛兵在上海街頭鬧沒幾天後,果真是進到學校來了,光天化日下,毫無王法的硬生生將他們的師長押走。

    模模糊糊的意識中,我被抬上板車,身旁躺著一個睜眼張嘴、滿臉血跡的陌生男子…「不可讓她醒來!讓她聞…」一陣芬芳的香氣撲來,那個男子的面孔扭曲了…我彷彿瞧見鮮血從岳哲頂上的尖形帽緣,滲流出來,逐漸佈滿整個臉龐,然而,岳哲卻是慘笑的臉孔,詭異的笑著…豔紅的血滑過鼻梁,沁入他綻開的雪白齒縫,紅與白參差交雜…岳哲──

    那盞點得透亮的紅燈籠,自己感覺是漂浮在半空中,岳哲端著貼上紅囍的水盆走進門:「委屈你了!曉晴…」岳哲他根本不知道,當他第一次踏進教室的那刻起,我就已經暗地裡喜歡上他…然而,師生的愛情是隔著一片遼闊海洋的距離…

    『曉晴!黨部已經批准咱們的婚事!』

    岳哲興奮的將核准函交給我,激動地握住我的手…

    可他的手變得好冰冷,好冰冷!

    『教授…』我聽見我的聲音。

    『儂怎還呼我教授呢?』

    『啊!那盞紅燈籠火快滅了…」

    岳哲溫柔的將我擁抱入懷,冰寒的雙唇慢慢貼近…

    岳哲整個身子寒冷似冰…慘白似雪…

    降雪了嗎?夏日不應當有雪…

    『曉晴!我出去替爐火添些煤…』

    岳哲走到外頭,飄起來似的,腳竟未著地…

    『進屋來呀,外頭要降雪了。』

    岳哲!怎不見影子呢…

    燈籠著火了…

    岳教授,岳哲。

    我好冷哦——

    ※ ※ ※

    驚夢醒來時,月光已經透過窗櫺直射在我臉上,皎潔的月光穿過氤氳的暑氣,在夏夜的黑暗中特顯得悚慄。我忍住頭疼勉強地撐起身子,想仔細探清自己所處的環境,一個擺晃又跌坐下來,黑黝的四周讓我分辨不出身處何地,只覺得搖擺暈眩的感覺還是一直持續著。

    「儂醒來了。」死寂中倏然發出的聲響,像是地獄傳上來的音頻,令人心驚膽跳。

    我驚惶的四處搜尋,身子不自主的往後曲捲問說:「儂是誰?這兒是哪?」

    對方並沒回應,漆黑的空間突然劃出一點的微光,光點慢慢的渲染擴散…

    「是儂!?」

    此時,我看清楚了對方的身影。

1999 上海

    出了下機的閘門, Sam 便好奇的四處張望,但還是持續強著一張臉,二十來歲小伙子,完全一點定性都沒有,跟在後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像是隨時都有可能走丟似的,我不時地得要回頭留心一眼。

    「 Mon , what a poor country !」

    「閉口!這是你的故鄉吶!」

    我厲聲斥責 Sam 輕薄驕傲的言詞,同時又開始後悔,那時不應該順從孩子們的安排,讓這個年紀最小的么兒一起走這趟旅程。

    「如果你看不起這個地方,也等於瞧不起我跟你爸!」我真的有點慍容了。

    「 Sorry , Mon …」

    「說中文!」我再次責罵道。

    么兒 Sam ,從小就十分受到丈夫的溺愛,加上夫妻倆奔忙於的生意工作,一時間無暇兼顧 Sam 的中式教育,任其自由發展,等自己發現這么兒的成長偏離方向時,已經為時已晚,這小伙子完全西方化了。這趟歸鄉之旅,要不是他倆個兄姊以條件利誘,他根本不可能跟我這個老媽子,千里迢迢遠渡重洋,回來這個他認為貧瘠落後的陌生國家。

    經過機場迴廊,『歡迎蒞臨上海虹橋機場』,斗大的幾個簡字一下子便納入視線裡。睽離三十幾年後,我再次的踏上故鄉這片土地,感覺是完全疏離而且模糊,心頭一直激盪忐忑不已,一個揮不去意念支撐著,返鄉,返鄉尋他們,一定要返鄉。

    循著入境人潮,走出入境的通道時,迎面一位婦人走向前來,後頭拉著一個手持名牌的年輕人。

    「曉晴!」她喊道:「真的是儂喀!」

    「大姊!」我迎上去抱住她,淚水撲簌簌落了滿頰,話哽在喉道,半天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大姊,我…我…好想…儂…」我邊抽咽著。

    「回來就好,回來就…」大姊也已潸然,她把身後那年輕人拉近身說:「來,庭軍!快叫小姨。」

    「小姨好!」那叫庭軍的年輕人也濕紅了眼。

    「好、好、好…」

    我回過頭,正眼沒瞧Sam,冷聲道:「還不叫人!」

    「Hi Aunt,我是Sam!」

    「參…杉?!」

    「大姊,他是我最小的兒子,靖善。」我補充說:「庭軍看起來應有三十好幾了吧?Sam快叫庭軍表哥。」

    Sam吶吶的應和一聲,這些繁襦禮節的應對,在飛機上我已經耳提面命,與他重複演練多次,直到Sam求饒呼呼裝睡,我方才安心。

    我焦慮的目光再次掃過接機的人群,確定再也沒遺漏任何熟識面孔,正要提問時,庭軍已經行李放好,招呼大夥上車了。

    「小姨,靖善表弟,你們先進賓館歇息會兒,然後再一起吃個晚飯吧?我爸早就訂妥XX飯店了,那兒上海菜可道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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