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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6 11:52:42瀏覽71|回應0|推薦0 | |
那二胡的聲音細細幽幽地傳了過來,像誰人的歌聲,一聲又一聲來往心口,直到在胸膛上繡成一塊缺憾。
※
「這劍好利。」
丁襄聽到朋友這麼說的時候,彷彿遭受銳利的不是來敵,而是他的身軀,硬生生地被劈展開來。
這個朋友他們才剛認識,城裡市集路邊的小店共桌,店裡店外熙來攘往,只有這個年輕人敢就這麼坐下來向他一笑。年輕人年紀輕得什麼都不怕,輕得像他離開師門的那一天,像剛磨完擦淨的玉石,那麼光輝耀眼。
因此當這年輕人跟他借劍一觀時,他竟然答應的那麼乾脆,乾脆到旁桌客人的臉色都愕然。
原來不是只有那年輕人想看他的劍,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想看他的劍,可是就沒有人敢開口。不敢開口倒不是因為忌憚他曾有的威名,說真的,他如果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丁襄,大伙都會像這個年輕人一樣毫無顧慮的靠近他。
這裡人人都知道他是誰,他是初出茅廬、以一把未開鋒的「雲開劍」走遍天下無敵的丁襄。
「劍未開鋒,未嘗敗果」的那個丁襄。
然後三年五載過去了,江湖是個坑,一路東滾西撞的,缺缺角角已慣;然後十年二十年過去了,江湖是個山溝,跌到底後再灌滿浪濤,窒息後已不知醒著活著差異何在。丁襄垂喪的眼看著這年輕人,而這年輕人看著他的劍,眼神裡還有光彩,和劍身的鋒芒互相暉映。
也許這個年輕人二十年後就會像他現在的樣子:鬍渣已經有段時間沒修剪了,也沒什麼心情整理衣物,面無表情的神色就好像寫了一個苦字,黯淡的餘光似乎連春風秋雨也擋不住。在眾人眼裡,大概就是那個糟樣子罷。
就那個糟樣子來詮釋一個喪家犬而言,只要沒人盯著看著,還不算最難看的。
難看的是人人都知道他是誰,知道那個「傳說」,江湖上都聽聞過丁襄在如日中天時將劍開鋒。
世人本以為這一開鋒,丁襄將所向披靡。
--卻從此逢劍必敗的,「那個丁襄」。
戰無不克的那個丁襄,已經變質成一個故事,一個茶餘飯後的閒談。
「當然利。」他目光疲倦,聲音有氣無力,好像說的不是件美事:「良辰吉時、地傑人靈,磨了七七四十九日,這才磨成。」
「是歸師寧開峰的麼?」年輕人撫過劍身,為此劍的銳利著迷,眼神讚歎。
「不、不是。」丁襄把就口的杯放下,看起來是在努力回想,可是明明應該是值得紀念一再反覆提起的回憶,為什麼需要努力回想呢?是否他把那段記憶深深掩藏不願面對呢?「一個叫阿歲的鐵匠,你可聽聞?」
年輕人搖搖頭。
「歸師寧說此劍連他都無法開鋒,從此無人敢為此劍開鋒。阿歲一心想打出超越歸師寧的劍,只有他願意為我開鋒。」丁襄下意識拿起杯來仰盡,卻發現杯已空,他咬著杯沿,含糊其詞:「在我打輸第十七回時,阿歲死了,他抱著他所有打成的刀劍跳入火山口。」
「阿歲的開鋒有什麼問題?」年輕人把劍豎直來看,亮晃晃地令人一顫,他便還劍入鞘了。這一問,旁人的額頭簡直要為他捏一把冷汗,有人甚至在窗外打暗示叫他住嘴別再問了,年輕人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到。
其實沒有人希望年輕人將問題停下來。大家都想問丁襄這個問題,可是只要略提到劍鋒,丁襄都會大發脾氣,江湖人胡鬧起來覺得沒什麼,尋常百姓以及店小二可不希望他在此鬧事。
可是這次丁襄還沒有生氣,他就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只怕心裡的疑問比別人還多。
丁襄看向年輕人:「你看出什麼問題沒有?」
「我什麼都看不出。」年輕人將劍還給丁襄。
「阿歲的開鋒沒有問題。」丁襄斬釘截鐵的放下手裡捏緊的杯子,年輕人幫他斟滿了茶,丁襄不能再喝酒了。
「那為什麼,從此屢戰屢敗?」年輕人又問。
這客棧的人,坐著都想埋單走了,在外面探頭探腦的都想進來席地而坐。
每個人都想問這個問題:
他擁有一把最銳利的劍,和四十年來的苦成,為什麼從此不再取勝?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丁襄握著茶杯,指間熱騰騰的,他卻仰頭發愣,那二胡的聲音又從腦海深處浮起來了,為什麼這麼多人圍著他繞著他,他還是打從心底這麼空虛寂寞?為什麼那二胡的聲音離的越久就越清晰?他知道為什麼,一切都從開鋒那刻變調了。不,也許從他離開千月門就開始了;還是,從他接過雲開那刻,這一切都註定了呢?
※
二十年前他還是那塊美玉,已經琢磨完畢,少年有成的他,只輸大師兄半招。
師父說那半招叫「謙」,他不夠謙讓,太過狂妄。可是年輕人怎麼能不狂妄呢?他的劍術明明就讓師父帶出去走路有風,得盡前輩賞識,贏得少女秋光。
最讓他得意的還是那天,名劍鑄師歸師寧來千月門作客,歸師寧性格乖僻他們是早聽說了。當晚歸師寧喝醉了,叫他師父把每個弟子都介紹給他,他們站了一排,這酒鬼然後就指著他,說要為他打一把劍。
「這是你劍術最好的弟子麼?」歸師寧打了嗝,滿身酒氣。師父說最好的當然是跟了他最久的大弟子思遠,可是歸師寧連正眼都不看大師兄。
歸師寧走了後,師父叫大伙別多想,只是醉話,要打消丁襄滿心期待。但丁襄心裡還是得意:就算輸大師兄又有何妨?人家看中的還是他!
想不到一年半載過去,歸師寧寫信來,叫他來取劍。
少年得志大不幸,師父似乎這麼覺得,所以當師父聽到這件事時,眉頭一皺,並不是很為他開心,當然師父不好拂歸師寧的意,還是讓他去了。
他去取劍的那天,歸師寧又喝醉了,但還記得叫他試劍。
劍有劍鞘,他拔出劍來卻愣了,未開鋒?
「我不會開。」歸師寧道。
--你不會開,那天下誰還會開?
「雲開。」
這把未開鋒的劍,叫雲開。爾後成了歸師寧十三名劍之一。
他帶著這把未開鋒的劍回去問師父:怎麼辦?
歸師寧的劍,他自己不開,誰敢為他開?
師父沉吟了會,臉部表情看起來略為放鬆:就這樣用。
拿到新劍,他又去找大師兄比劍,思遠點頭,兩人拉開距離,架勢擺好,他便出劍,思遠一愣:未開鋒?
他換個得意的說法:不用開。
大師兄收了劍,不跟他打。
--你是怕輸我?
大師兄看著他,很平靜:「我如果現在輸你,不是輸給你,而是輸給歸師寧。」
他愣,大師兄道:「等你不再為劍所用時,我就跟你打。」
他明白大師兄的意思,拿到新劍便躍躍欲試的他,無疑是把以往的失敗怪罪在劍身上,而不是自我反省。大師兄不跟他打,整個千月門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於是他帶著雲開,離開了師門。
丁襄一定要走,他不願他的劍停在原地,他非離開不可!只是當師父沒有攔他時,他有些失落;但思遙沒有勸慰,更讓他惆悵了起來。
他要離開的那天,三師妹思遙沒有拉他。
思遙是思遠的妹妹。
思遙只是為他拉了二胡來送行,她說:「等你聽不到二胡時,你就離開了千月;等你再聽見時,你就是真正的離開了。」
丁襄到後來才理解後面那一句話的意思,在好幾個孤身的夜晚,他彷彿聽見三師妹為他送行的那一曲二胡,繞在耳邊纏在心裡,怎麼扯都扯不下。
尤其是他連勝的那幾晚,江湖人都知道有個帶著未開鋒的劍的小伙子,打遍天下無敵手,他們以他的名義飲酒作樂,為他慶賀他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可是每一夜琴師的音律間、歌女的婉轉中,他好像都回到了千月門。
好像都看到了思遙在月下拉著二胡,細細幽幽地唱著歌。
思遙脾氣很好,或者說,她總是和大師兄一樣,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只是有一回他趁著思遙專心拉著二胡哼哼唱唱時,從後方接近想要嚇唬她。
他離她最後一步時那二胡的聲音撕裂了,好像連他的心一起撕裂了,思遙的弓斷了弦,抵著他的喉,他分不清楚令他胸口欲裂的是那聲破開的二胡,還是思遙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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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