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故事～謊言　（五）

　　綠綠死了！
　　以後我再也聽不到她沙啞爽朗的聲音了。
　　她呵呵的低笑聲，她發亮捲曲的長髮，她的美麗臉龐，一切的一切都化為灰燼。
　　人的感情真是脆弱不堪，不過就是一口氣的差別。陳家駿死了，她也活不下去。所以她自殺了。
　　她一聲不響的選擇了這一條路。
　　那個陳家駿倒好，輕輕鬆鬆的就揀到個陪死鬼！
　　我兩眼空洞的躺在床上，直到了天亮，終於忍不住的，為著薄命的綠綠哭了一場。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公司會有綠綠的地址？是不是陳家駿委託公司匯錢給綠綠，所以公司才知道的呢？
　　一定是這樣的吧。
　　但是這封電報，為什麼遲了三個星期才發呢？
　　這個疑點深深的困擾著我。

　　接下來的日子是一連串的報告跟考試，緊湊的日子逼使我把綠綠的這一段記憶存封起來。
　　生命的無常歷練著我，我也能看透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總得繼續過日子的道理。
　　寒假過完了，春天也跟著來了，我又回到了學校。
　　如果綠綠還在，那我與她認識就剛好滿周年了。
　　是的，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學回家，一個美麗陌生的女孩子，手上拿著電線杆上撕下來的廣告單──那個影像我是不會忘記的。
　　
　　雖然我存封了綠綠的記憶，但是，她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這一天我放了學走到了家門口，就看見一個男人佇立在我家的門邊。我警覺的看了他一眼，覺得有種似層相識的感覺，卻又不記得在哪見過。
　　我正遲疑著該不該掏出鎖匙開門時，那男人卻走向前來問我：「請問，你是柳小姐？」
    我驚訝的抬著頭看他。他是一個瘦瘦高高黑黑的男孩子。瘦長的臉看起來很清秀，濃鬱的雙眉非常的神氣，眼眸深歲而憂鬱。那張臉──那張臉我肯定是見過的──我就是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
　　「是。」我面無表情的說：「我姓柳，對不起，我記性不好，你是──？」
　　「陳家駿」他低聲的說。
    這三個字好像一顆核子彈，在我腦裡「轟」的一生炸了開來，我吃驚連退兩三步，拿在手中的書本散落了一地。
　　我的天啊！
　　我在大白天裡見到了鬼！

　　可不正是陳家駿！
　　綠綠給我看過他的照片，我再仔細的瞧著他，想著看過的影像，沒錯，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嗎？」我劈頭便問。
　　他搖搖頭。
　　「不是飛機炸了嗎？那你是被救活嘍？」
　　他再次的搖頭，說：「我沒死，也沒空難。」
　　他這樣要死不活的溫吞反應，我可急了，「唉……你有沒有收到我寫給你的那封信？」我問。
　　「收到的。但是遲了幾個月。」他低聲說。
　　「喔，先別站在門口，先進屋子再說吧。」
　　我開了門請他進來，又泡了杯香片給他。
　　我皺緊了眉頭昵著他，他也算是一個英俊清秀的男人了。然而就算是長得再英俊，也不該害了人家一條命。想到綠綠臨死的那一夜，不知道她被折磨得怎麼樣。
　　我的天啊！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筆糊塗帳呢？！

　　他酸澀的說：「我沒有死，不過被囚了幾個月。」
　　「但是電報……電報……」我是真的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妳看到電報了？」他問。
　　我點了點頭。
　　「我父親拍出來的。」
    他這樣一說，我馬上明白了，我的臉色應該是瞬間轉白了吧，因為我感覺得到血液的逆流。這麼老舊卻有效的詭計，竟然得賠上了綠綠的一條命！
　　「他們把我派駐到紐約，又藏了我的護照，讓我動彈不得。後來……後來他們發了一封電報。」
　　「他們？他們為什麼要這麼作？」我嚴厲的問。
　　「妳……妳應該能明白的，我並不是像綠綠說的一般小職員，那家公司就是我們家的企業之一。退伍之後，我就被安排在台中分公司學習如何經營，很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綠綠……唉！我不知道，她那樣的一個人，竟然就願意這樣的跟著我。」他的聲音越說越低。
　　「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們，未免也玩的太過火了吧！」我怒到說話都顯的顫抖了。
　　「我哪裡會知道她會這麼天真呢？她寫了一封封的信給我，都被送到我父親手中，結果我就被派駐到了紐約。妳要知道，我一值都以為像她那樣的女人，只不過是哄哄男人，這裡騙幾個錢，那裡弄幾個子兒，耍弄男人開心一下罷了，我哪知道她竟然要玩真的，還催著我結婚。」
　　「這到好，一個女孩的真心真意被你說的一文不值。陳先生，妳的卑劣倒教我大開眼界了！」我譏諷的說。
　　「為什麼妳不早點寫信告訴我？」他埋怨道。
　　聽他這一說，我竟然連生氣的力氣也沒了，我只是說：「說的好，說的很好，現在你是連我都怪上了，告訴你，我是看透了你們這種男人，當初要不是綠綠苦苦求我，我才不會寫那封信給你。我壓根兒就不相信你真的想娶綠綠。」
　　「我也被囚了好幾個月啊，妳以為我就好過？」倏然，他語氣轉軟，「柳小姐，妳幫人幫到底……」
　　「我對你什麼好幫的，我們之間又沒有什麼瓜葛，過去的事就當事綠綠活該，既然她得了報應了，以後你也別再提了。」我平靜的說。
　　「不！不！我知道妳是綠綠的朋友，我求求妳告訴我她的地址，我到處都找不到她。」
　　我猛地一驚，我疑惑的看著他。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他抬著臉看我，眼睛裡的神情，竟然跟綠綠以前哀求我的目光神似。看得我心都軟了。唉……這個人底是綠綠心愛的人，是綠綠至死深愛著的人。
　　這一刻，我才警覺到，綠綠她死得真是冤枉吶！
　　她那巧克力奶油般的皮膚，深褐色的大眼睛，如雲般的長髮……她才二十歲吶！
　　「可惜！可惜她已經沒有這個福氣了。」我無力的。
　　「我知道這樣做很不應該，我並不能娶她，妳應該能夠明白的，我的立場不容許我娶她……我是真的愛她，只是……雖然我沒有愛她愛到能夠捨棄一切的地步。不過我真的想見一見她，跟她把事情說明白了，只要她還願意跟著我，我可以替她安置一個地方，保證讓她一生衣食無慮，我只是想對她好一點。請你相信我。」
　　他牽牽嘴角的神情……這算是男人對妓女最崇高的感情嗎？就是這麼一點點？
　　他並不知道那個傻兮兮的妓女，會為了愛而殉情，還自以為能夠包養著她，對她已經是天大的榮寵。難道這就是身為一個妓女的宿命嗎？

    我看著陳家駿的臉，忽然之間眼淚就淌下來了。
　　他坐的那張椅子，不過就幾個月前，綠綠還坐在那裡，夕陽餘暉灑在她的身上，她愉快帶勁兒地叨叨絮絮的訴說著她的未來、她的希望。
　　她將一生的快樂與希望建築在一個男人身上，而這個男人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如今；一切都化成了灰……灰飛湮滅了……
　　我緩緩的說：「你不必再如此枉費心機了。」
　　「妳不明白的，綠綠曾經多次跟我說起過妳，她常說她認得一位很好的大學生，問我願不願意見妳，我……我當時只當她是在開玩笑，猜想那個大學生只怕也是她同行吧，又會是什麼真的大學生呢？所以我一直都不想見妳。」他緩和了一下，又說：
　　「也許她現在又回去重操舊業了，也或者她結婚了，不管怎樣，我還是非常想見她一面，求妳告訴我她在哪，好嗎？」
　　「你真的不必再費心找她了，你也不必有任何的罪惡感，綠綠她……她不過是一個妓女，是個太年輕、太天真的妓女罷了！過年前，她得不到未婚夫的音訊，急得覺睡不著，飯吃不下，人就瘦得剩下一把骨頭。然後，她收到了一封索命的電報……她滿以為她的陳家駿死了，她也該去陪他，於是；她就去了……」
　　我的聲音非平靜，非常的沉著，一點激動也沒有，好像在再唸著資產負債表一樣，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為什麼？」他的聲音是驚恐嗎？我不確定。
　　「綠綠自殺了，死了！誰曉得你還好好的活著呢？」我特意用著戲劇般的誇大聲調說：「這都得感謝令尊大人，打了那麼一通電報，成全了痴心女子的願望……這樣也好，她至死都還在夢中，以為陳家駿是因為死了才會斷了音訊的，並不是對她變心。這樣的死大概也不會太痛苦，總比活著受折磨的好。你說是不是？」
　　我刻薄的說：「倒是令尊大人心夠狠吶，青天白日的詛咒自己兒子，千萬別應了著個誓才好。」
　　陳家駿聽完我說的話，呆了半晌。
　　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天下還有這麼蠢的妓女存在吧，對於一個花花公子，一個要風得風，要雨是雨的繼承人而言，也算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吧？
　　他呆愣愣的蒼白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
　　我也靜默的坐著。
　　春天在窗外。
　　他終於來了，遲了一個季節。
　　他如果早點來，綠綠會得妥協的，我知道。她是那麼的愛他。
　　我不禁納悶，對於綠綠這樣的女子，死亡是不是件好事呢？
　　人死了，一切變得乾乾淨淨的沒有牽掛。活著能幹什麼呢？等著她的男人來，等來了又要送他走，送走了他又要苦苦的等他，這樣的日子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然後陳家駿混身顫抖起來，發顫的說：「好！很好！我陳家駿只要活著一天，就會記得一天，我身上是背負著一條人命。」
　　最後他站起來，他壓抑的平靜說：「柳小姐，謝謝妳，妳是個好朋友，也是個好人。」
　　我目送他到門口，彼此都沒再說一句話。
　　窗口，我看著他上了一部白色跑車，開走了。
　　從此以後我就沒有再看見過他。

　　事隔了幾個月，我考完最終一場試，畢業了。
　　我感覺自己竟然身心兩方面都累癱了，就當作是最後的一個暑假吧，我讓自己懶懶的過著日子，也不急著找工作。每日只是吃吃睡睡，無事到處走走的休息著，養著這四年來消耗殆盡的元氣。
　　閑來時我也翻翻報章打發時間。
　　就在今天，外頭還刮著強風下著大雨，一早我吃著早餐，打開報紙隨意的翻著，然後就看到一條悚目的標題。

　　「某大企業家之子飛車失事，墬尸淡水河濱。」
　　報上說，他叫陳家駿。
　　報上說，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報上說，他才二十七歲。
　　報上說，車子向著淡水河上直衝飛而去。

　　我是絕對不相信他是為綠綠殉情的，這種事，說了有誰會相信呢？
　　也許他是對生活厭倦了，只是選擇了這種激情的抗議方式。更有可能的是汽車出了毛病，失去控制。
　　我在想著，他臨死那一剎那，是否看到了綠綠那張漂亮的臉，她的大眼睛，她的狂野以及她天真的笑靨？
　　啊！綠綠雖然只是一個妓女，但是那種癡情信賴真是世間難得呢！
　　我等到胃部的糾結舒緩了之後，才闔上報紙。
　　我想……我是該忘了這個故事了。
　　台灣有兩千三百萬人口，地球上六十幾億的人，哪一個人身上沒有一、兩段故事呢？要說也說之不盡，要聽也聽不完。我在這裡，嘆息著別人的故事，所謂何來呢？
　　一個人的心裡又哪能裝載得了這麼多！

    翻過了這一頁的記憶，明天——明天又是另外一個故事的開始。   

● 謊 言 終 ●

17:19 2006/5/19．劍．疾風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