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雲雲日記～臨別贈我一支筆

1952（41）/02/24/星期日

今天又是一個星期天了，唉！歲月無情亦可親，光陰這樣的過去，回憶以往不禁悵然，展望來日，前途茫茫，真有「念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涕下」之慨。看報紙整個世界都在愁雲慘霧之中。韓戰和談因了中共堅持蘇聯為中立國與戰俘營暴動的流血事件而危機。台日和約也因日本的野心而發生阻礙。東南亞的小戰爭，日本的小暴動，歐州建軍的困難，共產集團的野心．．．等等等等，都使人感到窒息、煩悶，唉！人類，這萬物之靈的人類啊！

晚飯後，黎姐約我去行山，我有好幾天不曾去過了，走在那熟悉的山坡間，雖然也與過去的黃昏毫無差異，但我自有一種爽愉的感覺。是的，我已經忘記何為愁了，相如信上勸我不要到海邊去，大概怕我投海吧，笑話，我從未想到死呢！我需要生氣，需要活，還未消極過，這大概要歸功於困難的造就吧，痛多不痛，愁多不愁，因此我心情平靜，安恬，好像恢復了十多年前的童年生活了。

童年，怕都沒有這麼愉快過。不知志棟怎樣了，明天會不會來信呢？愛情是甚麼東西呢？也許我是靠著愛情會如此寧靜的吧？但是，這多麼不正常，不應該啊！難道我不知道這是件悲劇嗎？又難道我不正策劃著重新做人嗎？好了，我不要甚麼來擾攪我的心。我又已經窮得只有一元錢了。朋友、愛情、婚姻、事業、幸福．．．夠了，夠了，夠了，這些撒旦的誘惑，去吧！去吧！

1952/（41）/02/25/星期一

沒有書讀，沒有小說看，真是殺風景的事情。好容易借來「飄」的上本，仔細的看，這雖然是看過的了，但名著究竟是名著，不但不厭，還又發現許多我從前未瞭解的地方呢。

晚飯前我正看華僑日報，杜姐走了來，談起國事，我說共黨中國如能脫離蘇聯羈絆，不實行恐怖政策，的確是很有希望的，但事實偏不如此。像我是新時代裡革命的對象，被淘汰的份子，只盼中國能真的站起來，也管不了許多了。台灣政府嗎？我真是擔心、失望、害怕。欲回大陸談何容易，即使靠著國際局勢有了地位，日本又在為患了。看，現在吉田的嘴臉，還是他嗎！唉！祖國！祖國！真是別時容易見時難了，啊！我恨死共產黨了。還能作歸計嗎？茍生海外，我能說愉快嗎！我確是存著飲泣枕戈的心情啊！

1952/（41）/02/26/星期二

「飄」，看到郝思嘉做了寡婦，在餓郎陀為傷兵服務的情形。十七歲的郝思嘉在戰爭中經歷了愛的失敗與深深的嫉妒是生動而深刻的描寫，尤其字字句句在提醒著我，刺激著我，使我回憶過去的生涯無一不是悔恨的種子，瞻望未來，也像步步走向墳墓去。但是我會嗎？我依舊野心未死，我不能甘於現實，即使錦衣玉食又豈能使我快樂安份？何況我是那麼的需要新鮮的刺激。我不知為甚麼更加頑強，更加固執，一股叛逆的血液又在我血管裡流通。

是撒旦得勝的前奏嗎？我在竭力避免，我在祈禱，啊，人，怎能死得透呢？遠在南京時，我便是被一種勝利的悲哀與失去自由苦惱著。但如果事情順利解決了（？），我也許是幸福的。但現在甚麼都完了，不是嗎？關於幸福的幻想是破滅了。我只是有一種希求的劣根性的動力躍躍欲動，我簡直有作惡的傾向．．．但當我曉得從小的教育與究竟善良性大的時候，又不禁十分的失望起來。啊！仁慈的上帝為甚麼把我生長在一個仁慈的環境裡！為甚麼又叫我感到不自由的窒息！！愛與恨，該愛與該恨的東西，我的頭腦真有點混亂起來。

昨夜做了一個夢，好像是在一小村中與志棟偷一家剛做好的包子，一婦追來，我急埋土中，還與之爭吵．．．唉！這雖是夢，卻使我想到在洪橋時那天早上買瞎子的飯的情形，又想到幼時偷桑葉的情形．．．難道那也是夢嗎？為甚麼想來與讀過的小說一樣呢？夢啊！夢啊！人生原是一夢，卻又不知何時醒來。莊生耶？蝶耶？吾不自知。

1952/（41）/02/27/星期三

淒涼怕睹棲樑燕

山村欣聞三春鸚

星島日報的「海天一角」，居然把我七個字的聯句登出來了。雖然僅僅七個字，還有我的筆名「原采」，我是多麼的高興啊！本來不想叫任何人知道的，晚上，還是對戴玉說了。雖然如此，還是比在「母親」那篇小文登出時，心情平靜多了，也許這是失去天真的證明吧。

又試著對明朝神童蘇福，惠來縣，神泉鎮，塗泉之上聯：「快取攜而無竭，任鹵浸鹽蒸獨標平淡」搜索枯腸，繳盡腦汁，到晚方得：深清冽混無波，雖春塵夏垢恒保高潔」，如何？我不自知，只覺怪好玩。

快取攜而無竭，任鹵浸鹽蒸獨標平淡

深清冽混無波，雖春塵夏垢恒保高潔

1952/（41）/02/28/星期四

上學期來校時，以二元五角港幣買一枝綠色鋼筆，用了好幾個月，又粗又笨又不好寫，每天拿起筆來，真是頭疼之極。曾寫信向羅嘯川牧師要，迄未見回音。今天午飯前，葉先生在校務處門口喊住我，給我一枝鋼筆，說是許橄欖先生送我的，這真是出乎我的意外。許先生這一學期不教我們了，明天便乘船到英國去，送我這枝筆真可以說是：臨別記念了。得了一枝筆，當然是非常高興的，不由自主的便想給同學看，真像小的時候穿一雙新鞋子一樣的快樂。但有一個男同學說：只值三元，我不免不高興，我想它絕不止值三元，即或三元也比我上一枝多五角呢。我是不能夠缺少一枝筆的，比較好一點的鋼筆是到手了，我將利用它寫出些甚麼東西來呢。許先生叫我：盡忠事主。我怕這管筆寫出主所不喜歡的東西來。

自從我會用鋼筆到現在雖記不清是第幾枝了，但其中有二、三枝的印象是特別清楚而深刻。記得在泮宮讀市立中學時，九元買了一管筆，但用沒多久就丟掉了，只剩下筆帽掛在身上，直到到了圖書館去借書，拿筆欲寫名字時才發現，當時爽然自失的情形，惹的高胖老師都笑了。其後便是用相如的小黑新民筆。那筆在她哥哥手裡已用了三、四年，到我手裡又用了五年，直到宜興時，丟在泮宮裡了。泮宮即孔廟，我讀的初中，即設在孔廟裡。我雖寫了「小黑歸來」的廣告，它也沒有歸來，不知落在誰手了。

小黑，是一枝小號新民牌鋼筆，只因它的帽子丟了，在京、滬、杭都沒有配著合適的帽子，所以我非常的愛惜它，總是放在筆盒裡，或衣服的袋裡，向來不敢掛在衣襟上，所以它能跟著我那麼久。它又當我初中、高中及入社會的一年，正是我學問與知識增長之時，它給我考了無數次小考、月考、大考和兩個畢業考，即初、高中。它寫下了我五、六年的日記，它渲染著我青春的一大段時間，雖然那些日記、作文都丟了，但小黑在我心中的地位卻是永久不會泯滅的。小黑丟了以後，至杭州，卻記不起用甚麼筆了。至祁陽才有一枝二號的金星牌鋼筆，我也很愛它，但它卻一枝倒霉的筆，那時心情的惡劣，環境之壞，是無以復加的。大概是沒有寫過甚麼，到三十八年中秋後二日，便丟在洪橋了。洪橋，又是我生死之關鍵地，所以它雖未寫出甚麼，卻也使我印像那麼深刻。

輾轉來港，便買不起鋼筆了。去春敲老舒一枝花舊筆，頗好用。曾用它寫過幾封信，後來在港九輪渡上被扒了。我懊惱良久，再也買不起一枝。這枝雪清色的鋼筆的結局是甚麼呢？我不喜歡這種顏色，它也沒有小黑親切，它將會寫出甚麼東西來呢？在得到它的今日，我述說了我所用過的的筆的歷史以鼓勵這枝筆能寫出我的日益光明的歷史吧！這枝筆的壽命又能有多長呢？我相信它不會有小黑的長命，看吧！唉！鋼筆！鋼筆！傳奇性的鋼筆啊！祝你健康，也祝送我筆的許先生健康！

1952/（41）/02/29/星期五

這個星期以來總感覺到沒有多餘的閑空，因為下午不是音樂就是英文，又增加了兒童佈道，佔去星期三整個的下午，故「飄」還未看到一半。今天禱告會後看了一個鍾頭，看到郝思嘉又得以在賽珍會上和白瑞德跳舞所惹起的的不大不小的麻煩。她的崛強不屈與愛希禮的念頭真使我咋舌，這性格便帶著悲劇性呢。世界上這種事情太多了，她為甚麼愛她所不能瞭的人呢？由希禮的信裡可以知道希禮當新舊兩代轉變之際，他是舊時代的憧憬者，保守、享樂。唉！命一般的世界啊！但他也看到了將要遭到的命運。至於白瑞德呢，作者真是成功，這個走到前線的船長，我真懷疑他是希禮的另一面，識見、大膽、危運、辣手，真夠味的傢夥。

直到今天志棟還沒有信來，怎樣了呢？我真耽心事，唉！如果三年前分別該是一種甚麼情景，可能是最好的一個回憶，但如今呢，我有好多地方是失望了。我好像夢醒了一般呢。我發覺自己是錯了，又好像沒有這回事是一樣，我真不知我要造成如何的遺恨才歇手，我不懂也不想深究。

晚飯後，雅貞說：「妳剛剛來時，我感覺妳很大，現在感覺妳小多了」。是的，好多時候人們對於我的感覺會變的。其實只是她們不能瞭解我吧了。連志棟都是這樣。我逐漸瞭解他，他卻不能瞭解我。相如更是孩子。唉！我覺得能處得來的人與我總是越處越善，對我也越戀。只是我對他們卻是漸感乏味了。天，我忽然很厭惡這枝鋼筆，如果有錢的話，我非馬上再買一枝不可。如果上一枝稍微能寫，我也要繼續用它了，無奈，唉！說甚麼呢，我窮到這步田地！

1952/（41）/03/1/星期六

不知為甚麼今天一大早起來便想到老舒。站在窗口看見外面綴著幾片藍雲的天空，遠遠山頭一所精致的洋房，靜靜的早晨。曾姐坐在小凳上看聖經，我疊好被子，換好了衣服，拿起聖經坐到床前，翻開箴言第一章。但是，未看一個字，滿紙都是斷碎的片段。一個短小個子，近視眼。初次在美化茶樓的見面，之後的佐頓道涼亭，香港半山區的大柏樹，以及何文田村，他到訪的情形。窮愁潦倒，淪落傷心可憐，亦復可嘆，唉！我一向對他的生活態度不表同情，今天不知怎的想起他，更想到他的日記、離婚書，大箱子還留在何文田村，不知怎樣了？啊！中國的知識份子啊！我真不知怎麼說。

我真是失敗的一塌糊塗，欲禱告，卻忽然會闖來驅之不掉的另外思想。想看聖經，簡直滿紙皆是人、物、事的影兒，啊！天哪！我不知怎麼辦？這確確是撒旦在作祟啊！

整個的下午我都在看「飄 」，頭，昏的要命，眼睛也非常吃力，但我努力看下去，正如小的時候夜晚看三國、水滸一樣的興致。看到戰爭的描寫，我真驚佩作者的手筆了。她竟寫得那麼詳盡，入情入理。唉！內戰與對外；對日本戰爭時，我已十餘歲了，也記得清清楚楚呢！戰爭對於我真是最最熟悉的一樁事呢。現在似乎是一個新的戰爭又要起來了，我真不敢想象，更不知我將怎樣回到故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