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的宿命

疑似金正男的死亡事件在中国网上的议论沸沸扬扬。中国针对数日前朝鲜挑战安理会决议发射弹道导弹宣布今年停止进口朝鲜煤炭，朝鲜中央通讯社发表署名文章，不点名严厉指责中国，更加引起中国网民的议论高潮。

中朝关系历史源远流长。现代的朝鲜半岛的统一国家大致上是中国五代十国末期建立的高丽王朝开始（王氏高丽），之前半岛不但处于分裂而且历史充满争议。金日成就把萁子朝鲜的萁子墓给挖了，认为那是中国人的王朝。明初，通过政变灭了王氏高丽的军阀李成桂自立为王，得到明太祖朱元璋赐名朝鲜，现代朝鲜得以形成。今天世界所看到的朝鲜文也是该朝代创造。自此朝鲜一直都毫无隐讳自己是中国的属国。但随着中国国力在清末逐渐衰落，朝鲜也逐渐被日本所侵吞，最后中国甲午战败，朝鲜也随之亡国，被日本吞并成殖民地。

二战结束时，作为前日本帝国的一部分，美苏协议临时各占朝鲜半岛的一部分，以当时随意划定的北纬38度线为界。自1919年成立并流亡中国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在南部接管政权。北部由苏联选定由中国东北抗日民主联军残部改编的苏联第二远东方面军第八十八步兵侦查旅第一营大尉营长金日成作为领袖接管北部政权。当时朝鲜的共产党组织五花八门，有朝鲜共产党、朝鲜新民党、南朝鲜劳动党、苏共、中共延安派、中共东北抗联派等等，金日成属于最后者。金在抗联的地位也并非高。当年由抗联组成的苏军88旅，金的顶头上司，中校旅长周保中，解放后任云南省副省长。可见如果在中共系统内，金日成顶多也就做到地委书记，一般也就是个县长县委书记。苏联人看中他，一夜之间成为同毛泽东平起平坐的一国之君。

从美苏公开的档案记录，世界知道金日成在1949前后中共席卷全国时开始要求斯大林批准他进攻南部，但斯一直持一个否定的态度，但1950年1月底突然主动改变主意。3月底金到莫斯科见斯，敲定攻打南部的计划。6月25日，朝人民军全线越过三八线进攻南部。9月15日，朝人民军将韩美联军逼到釜山宽长都不足一百公里的一个角落上，同一天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仁川登陆，人民军全线崩溃。10月中，美韩军已经在多处抵达中朝边界。10月19日，志愿军秘密跨过鸭绿江。此时朝鲜人民军只剩下一万一千人。

可以非常客观地说，没有中国的志愿军入朝参战，就没有今天的朝鲜。斯大林当时也没有要求中国救朝鲜。毛泽东决定出兵出乎包括斯大林在内的全世界大部分人的意料之外。

朝鲜停战后，在整个战争策划指挥上表现恶劣，加上本身就没有特别突出到众望所归革命功勋的金日成的地位逐渐受到党内本土、南方、莫斯科、延安各个派别的批评挑战。最终爆发了（1956年）八月事件，金对这些不服的各派进行了严厉打击镇压。金的行为遭到莫斯科和北京的严重不满，开始考虑换人，并派出军委副主席、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彭德怀和部长会议副主席米高扬的中苏高级联合代表团到平壤制止金的镇压处决。金在中苏联合压力下承诺停止肃清，表示会同不同意见的同志合作相处。但代表团走后不久再度恢复肃清，并利用中苏开始出现的矛盾，在延安派和莫斯科派之间变换打击对象。最后中苏为了保持对朝鲜的影响力，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对金日成的压力。并且还不约而同地分别加大对朝鲜的援助。百废待兴贫穷的中国甚至对朝援助规模远超过同时期的苏联。在中苏大规模援助的条件下，朝鲜经济在停战后一直到1970年代都明显比韩国发展迅速。到最后，熟读中国历史，看透金日成帝王心态的毛泽东主动撤回驻朝部队，让金放心当真皇帝，希望以此换取金日成的对华长期友好。表面上毛的苦心似乎得到了一些回报。金日成的朝鲜在中苏之间对立长期表现出中立但偏华倾向。但在表面之下，非常多迹象表明金日成同中国保持距离，高度去中国化的意志非常强烈。八月事件全面镇压后，金日成就挖了萁子陵，说是事大主义（依靠中国的别称）的标志。并且全面废除在半岛延续了千年的汉字。

和强大工业化的苏联对比之下，贫穷落后的中国似乎并不因为救亡朝鲜，再主动从朝鲜撤军让金日成安心做皇帝就让他敬仰感恩。朝鲜国内历史记录中，朝鲜（祖国解放）战争基本就是战无不胜的金日成一手打败了美帝国主义，中国只是莫名其妙地跑了一趟龙套，去朝鲜向他讨教同美帝国主义斗争的智慧。种种迹象都表现出他对中国内心的不屑。最关键的是，因为朝鲜的中国属国历史，金本人的抗联和中共党员的背景，再加上朝鲜战争被中国救亡的事实，金认为要坐稳朝鲜权位，他必须要同中国保持一个距离。

金日成的所谓主体思想，其实就是明白地向世界说清楚他既不会听苏联的，更绝不会听中国的话。金认为要加强自己在朝鲜和世界的地位，统一朝鲜半岛是必须的。因此当金日成发现中国和苏联双双出现迹象开始放弃支持朝鲜武力统一南方的立场后，发展核武器就成为必然的逻辑选择。金日成要做给中国看，朝鲜不靠任何国家，尤其是中国，也能在世界上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强盛大国。单凭自己的力量，也能完成祖国统一大业。因此，朝鲜的意识形态，主体思想和先军政治，就是自力统一半岛的精神支柱，人民吃不饱饭也在所不惜。

在金日成内心疏离防范中国的心态影响下，金家王朝第二代金正日、第三代金正恩一代比一代内心更讨厌中国。对朝鲜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纠结的矛盾。但就是这个朝鲜赖以生存的保护国中国，却恰恰是金家王朝孤家寡人生存的最大威胁，至少能说是之一。所有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朝鲜这个堡垒也绝不例外。朝鲜内部任何人如果要推翻金日成、金正日或者今天的金正恩，只能从两方面寻求外部支持，中国或者韩国。但考虑到朝鲜的意识形态背景和历史，策划朝鲜宫廷政变的顶层权贵几乎只能寻求中国的支持。

朝鲜建国至今，金日成祖孙三代都杀了不少高官亲信，这种杀戮反映了金家三代对自身安危的恐惧，生怕一朝醒来就要面对人头落地的局面。其中大部分都有中国影子的因素。刚刚被杀的金正男，就曾经劝说父亲金正日学中国改革开放。朝鲜党内相当多的高官甚至包括金家其他没掌权的成员，难保都私下同金正男的观点有共鸣。金正恩不笨，不会感觉不到这些人有朝一日一旦成功串联，再获得到中国支持，自己王位甚至性命就马上终结。因此不断杀各级官员保持震慑是自我保护的必须手段。中国或者没有计划推翻金正恩，但金正恩知道如果他被推翻，中国必然会是一个关键因素。

当然朝鲜和金家王朝可以活得不用这么紧张。如果朝鲜有意走中国道路改革开放，还是有机会能走得通。前提是需要中国全力配合和保驾护航。六十年代末开始迅速经济崛起，国民富裕程度在七十年代大幅超越朝鲜的韩国，阻碍了朝鲜学中国越南这样的全方位的改革开放。朝鲜远比中国越南封闭，内部宣传和精神灌输远比任何国家都虚构夸张。即便中国在开放后也遇到的严峻的社会挑战，朝鲜更难跨过开放初期的社会集体心理门槛，跨不过就同苏联东欧各国一样崩溃亡政，后果朝鲜就会变成韩国的一部分。但如果朝鲜在中国的全力配合下，只向或主要向中国单独开放，而中国对朝鲜进行相应的保护和援助，在相对短时间内迅速拉高朝鲜全方位的发展水平，朝鲜有很大机会可以渡过改革开放最危险的阶段。但朝鲜需要付代价。就是它必须要全方位同中国合作，放弃所谓主体思想，放弃关起门自己作皇帝。而这是朝鲜许多人可以接受但坚持主体思想的金日成祖孙三代不愿意接受的条件。

朝鲜的前景在金正恩这个国际地缘政治上的生手的操作下会越来越有问题。朝鲜倔强的乖张行为会越发导致国际社会特别是中国也参与的惩罚。而面对惩罚朝鲜则会以更加乖张的行为作为对抗。最终这种针锋相对如果不是引起外部对朝鲜的军事打击，就是因为更严厉的制裁开始严重影响民生包括精英阶层和军队的民生水平而激发朝鲜内部斗争。

2016年以来，中国次级官方媒体像环球日报已经多次发表评论，宣称如果朝鲜作死，美国要揍朝鲜，那就尽管放手干，中国不管了。与其这些话是说给美国韩国听的，恐怕更加是说给同中国在文字上有盟约的朝鲜听的。朝鲜在最近再次试射导弹后，在联合国安理会还没有更新一轮的制裁决议以及中国说明朝鲜进口达到安理会限额之前，中国就宣布停止进口朝鲜煤炭。切断了朝鲜四成的出口。朝鲜公开表现气愤，显然此举真的刺痛了朝鲜。

至今，朝鲜的公开敌意还基本集中在美国和韩国身上。但未来朝鲜积累的对中国的怨气是否会转变成敌意，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升米恩，斗米仇。中国对待朝鲜绝对已经远远超越斗米。更何况中国有越南的前车之鉴。不过，金正恩再偏激，也应该十分清楚中国至今未变的半岛立场是希望能尽量保住朝鲜的生存，即使未必在意金正恩本人是否保持富贵荣华。因此，朝鲜面对主要问题还是美国。

世界核武和导弹专家认为朝鲜的技术还相对初级，目前还不足以实际威胁美国本土甚至关岛。但都基本认为如果朝鲜继续开发的话，朝鲜的核武器和运载导弹技术必然会继续进步提升，越来越接近能威胁美国的目标。在这种趋势下，美国要决定自己是否要在还来得及的条件下解决朝鲜核威胁的压力越来越大。朝鲜开始进入一个悖论的危险期，即美国朝鲜都非常清楚，如果朝鲜的两弹（核弹和导弹）不能实际和有效打击美国，朝鲜两弹是无法有效威慑美国而保障自己的安全。但如果朝鲜不断提升两弹技术水平达到接近有效打击美国的水平时，将刺激美国进行先发制朝鲜的军事行动解除这种即将到来的威胁。

朝鲜是一个国土相对狭小，毫无战略纵深的国家。除非金正恩决定要以死相搏，首先使用自己的核武器，否则朝鲜千辛万苦开发的核武器恐怕实际上没机会用。如果美国同中俄达成默契后放手用常规精确制导武器，甚至是战术核武器首先对朝鲜关键设施发动打击，朝鲜恐怕没有太多还手的机会。即使朝鲜在受第一波点穴打击后仍然还有中程弹道导弹生存下来进行反击，限于朝鲜绝大部分的国土离海岸不足一百公里的地理缺点，上升段的朝鲜导弹也难以逃避美国和日本的海基反导弹系统的拦截。当然，朝鲜非常可能在美韩第一波打击之下，还残存部分常规反击能力进行反击，比方一些在军事分界线部署的长程火炮甚至短程导弹打击韩国首尔等大目标，一些潜艇攻击美韩的海上目标，甚至进行海上陆上特种部队渗透作战，必然能对韩国造成一定的破坏。但在失去制空权的条件下，被空中全面监视下的朝鲜即使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地面部队，对韩国造成的打击破坏能力将十分有限，而且会在美韩打击下迅速消减。假定美韩基本不进入朝鲜进行地面战争，朝鲜全国高度地下要塞化的工事将没有太大的意义。朝鲜将陷入如北约打南斯拉夫空袭战一样的长期一面挨打的窘境，最后难免导致政权崩溃。韩国不愿意付出即使被有限打击的代价，是美韩打击朝鲜计划的最大阻碍。但如果朝鲜不断强化自己的核武器的开发，这个阻碍终究必然会让道。

在一个正常的情况下，中国不会让任何其他强权由其是美国染指朝鲜。朝鲜的存在，是中国的一个地缘屏障。历史上任何海上强权如果要以地面武力侵略中国大陆，朝鲜半岛是最佳的战略跳板。明帝国针对日本、清帝国针对日本、人民共和国针对美国的三次援朝战争，都是以保住朝鲜来保住东北，进而保住华北以致全中国的目的。二战后的武器科技改变，尤其是洲际弹道核武器以及经济全球化发展的出现，使用陆军进行军事占领像日本侵略中国、希特勒德国侵略苏联，苏联计划横扫欧洲这样的行为已经没有意义。特别是今天中国面对的威胁主要是来自于敌对的海军空军和天军。因此朝鲜作为陆上屏障，也失去了保护中国大部分战略意义。但朝鲜的存在，作为对韩国的制衡，对中国还是有其重要战略价值。对美国和日本，朝鲜也有类似的价值。一旦朝鲜半岛统一，无论是南北哪一方吞并对方还是平等和平统一，结果对日本几乎肯定百害而无一利，而对中美两国是一个难以确定未来。

问题是，朝鲜的行为模式并不正常。它不但不能为中国的安全环境加分，反而通过乖张极端的行为不断扰乱中国的东北亚地缘战略，客观上损害中国的安全环境，也破坏了大部分国家都接受的核不扩散共识。

金正恩登上朝鲜大位已经超过五年，中国即使仍不会放过任何劝说朝鲜改变行为模式的机会，但看来已经明白难以理性地说服朝鲜走一条共赢的道路。因此趁金正恩同中国领导层没有个人交情这个非常中国化的障碍之便，开始公事公办。表现出一种你不要活我也不拦你，你不听我的不考虑我的利益，我也可以不同你做买卖的态度。自金日成开始，朝鲜就要争取一种主体独立强盛大国的地位。中国一直不好意思戳穿金日成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小国不知道自己是小国的狂妄。这个顶着共产党帽子的封建王朝传到了孙辈，中国最终也只能放弃再继续护着它的尴尬。或者这样导致朝鲜外部局势进一步恶化能让金正恩清醒，或者他会更加变本加厉。

如果朝鲜面对国际特别是中国更加严厉制裁的反应是变本加厉，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看美国是否愿意在事实上容忍朝鲜核武能力步步近逼最后真正威胁到它，这个可能性不一定不存在。中国需要知道如果美国决定绝对不能容忍的话，美国打算怎么办。美国也需要知道如果它决定采取行动解除朝鲜核威胁的话，中国打算怎么办。中美之间本身问题多多，但都似乎不需要为了朝鲜而彼此摊牌。而中美一旦对朝鲜达成进一步共识，无论对朝鲜是好是坏，朝鲜恐怕也只能认了，就像当年的三八线，就像安理会针对朝核的决议和制裁。人类社会中，大国和小国是有分别的。而朝鲜事实上是一个小国（南边韩国对于中美也是小国），即使它认为自己是一个宇宙级别的强盛大国也无补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