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斷裂─遊開羅記

站在埃及西南方的吉薩地區，仰望舉世聞名的古夫(Khufu)、卡夫拉(Khafre)及孟卡拉(Menkaure)三座金字塔，除了和眾人發出同樣的驚嘆聲之外，除了再一次印證導遊與書上所說的歷史差異不大之外，我很快就被密佈的警察干擾情緒，騎在駱駝上的警察不斷驅趕滿心巴望觀光客騎乘的駱駝主人，據說他們會用一塊美金誘使你騎上駱駝，但在下駱駝時就敲詐你二十美金，若不願付款，主人便飛快地馳往沙漠，命你交錢，然後便把你拋在沙漠邊緣，等你回到金字塔報警時，主人早已不見蹤影。然後我一轉頭，又看見荷槍實彈的警察站在金字塔各個角落，他們的敵人已經好些年不曾出現，所以只好不斷驅趕著乞錢的小孩。但是風沙不小，照例他們都瞇著眼，土黃的臉龐沾黏一層粉塵，彷彿遙望不到風沙迷茫的未來。

等我站上古夫金字塔下腰墓穴入口前，回頭俯看整個開羅市區時，內心不免一怔，背後雄偉無比的金字塔，恰恰和眼前灰撲凌亂的破舊建築物形成強烈對比，讓人很難回想這個城市曾經輝煌一時。或許我正和絕大部分的觀光客一樣，其實只是來獵取歷史場景的鏡頭，我們很可能經常以高一級的的姿態來消費來觀光，去到某些著名的地點拍照、感受、並發出真誠的讚嘆，只是一離開這些景點，我們其實面對的是一群真正活生生的人，但我們被關在遊覽車裡，像進入野生動物園，導遊會告訴你，只要落單，隨時都會有危險。

特別是在開羅市區，每個主要幹道一定會有一部警車停駐在巷弄裡，旁邊一定會立著厚重防彈盾牌牆，後面就站著兩三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慵懶地四下張望。到了埃及博物館附近，氣氛更加肅殺，一圈又一圈的警力把博物館團團包住，好像來到戰場一般。我們就在密集的警力保護下，通過層層X光安檢終於進入館內。

博物館內真的不適合走馬看花的人，也不適合對埃及歷史一無所悉的人，來自世界各國的觀光客把小小的博物館擠的水洩不通，飛快地隨著導遊從早王國時代的第一王朝開始參觀出土文物，一個區間又是另一個王朝、另一個時期。我們當然不會錯過古埃及最強大的法老，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圖特摩思(Thutmose)三世和他的繼母哈特舍普蘇特(Hatshepsut)，也見識到了推行宗教改革失敗的阿蒙霍普特四世、大肆興建神廟俊美的拉美西斯二世，以及在二樓令全世界為之驚訝的圖塔卡門陵寢文物，並且另外付費看了木乃伊室。然後走出館外，古埃及就這樣結束了。

如果這樣還意猶未竟，應該還得到埃及南方古稱「上埃及」的納塞爾湖畔看看壯觀的阿布辛貝神廟，那裡有拉美西斯二世命人直接把神廟開在山體裡，神廟正面高三十一公尺，矗立拉美西斯二世四尊巨像；也應該再到荷馬筆下「只有沙漠中的砂粒，在數量上能超過封閉在這座城市裡的財富」，上埃及古都底比斯所在地的路克索，見證瞧瞧由阿梅諾菲斯三世和拉美西斯二世興建的路克索神廟，這樣才更能深刻體會古埃及的壯麗。不過我們只到開羅南方的孟菲斯看了倒塌的拉美西斯二世十四米高倒塌的巨像，或許在今天，這樣倒塌的姿態最適合古埃及的文化象徵。然後又到了塞加拉、達胡爾兩地看了有史以來頭三座金字塔，第一座因是嘗試性質而蓋成了階梯形，第二座因上方角度不合而蓋成彎曲角錐體，要到了第三座才完成了完美的三角錐體金字塔，由於塔身覆蓋紅色石灰石，，又被稱為紅色金字塔。我們進到了紅色金字塔裡頭雕空挑高十數米的神秘墓穴，感受鬼斧神工的建築技術。然後我們就真的要告別古埃及了。

西元前三一○○年左右，南方的上埃及國王那爾邁(Narmer)率兵征服了北方的下埃及，統一全埃及，建立了第一王朝，埃及進入王朝時期，由於當時國家統治者被稱為法老，因此王朝時期又被稱做法老時代。但王朝時期並沒有綿延流長一直到現在，它只延續到三十二王朝，並且在二十七王朝時波斯帝國的勢力已經深入埃及，到了三十一王朝，埃及已經成為波斯帝國的一個行省。直到西元前三三二年，馬其頓王亞歷山大(Alexander)征服了埃及，並在孟菲斯自稱法老，埃及才結束波斯統治進入希臘化時期。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一個國王具有埃及血統，延續近三千年的法老時代壽終正寢了，曾經輝煌尊貴的埃及權貴們此後都成了希臘的臣民。到了西元前三○年，屋大維(Octavius)率領羅馬軍隊佔領了尼羅河地區，才結束了由希臘派來任總督後來獨立為王的托勒密王朝，埃及又被劃為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

為了體驗希臘、羅馬文化，我們到了開羅西北邊緊臨地中海的亞歷山卓，這座城市比起開羅市容來的更為乾淨明亮。亞歷山卓博物館收藏了許多希臘、羅馬時期文物，裡頭也有各式仿古埃及的石造雕像和木乃伊，但已經摻入了歐洲文化色彩，比方說大理石和素描線條。另一處龐貝之柱公園，有一根高達三十公尺直徑九公尺的花崗岩柱，建於托勒密時代，當時原為一座神殿，供奉亞歷山大大帝所創Serapis神，遺址下還有一座大型石窟的圖書館。另一處羅馬遺跡是孔索加法墓穴（Catacombs of Kom ash-Shuqqafa），這是埃及地區發現最大的羅馬時期墓穴，墓穴在地下共有三層，第一層是圓形大廳與餐食室，第二、三層是一格一格的墓穴，墓穴枯骨已被歲月銷蝕殆盡，僅留下墓穴壁上的雕刻，大多雖然是歐洲樣式，也摻雜許多古埃及圖騰。

離開亞歷山卓古希臘、羅馬文化遺址，我們馬上又回到阿拉伯文化的現代埃及。西元六四○年，阿拉伯人入侵埃及，結束東羅馬帝國統治，從此，埃及歷史進入了阿拉伯時代。阿拉伯人入主埃及，採取較為寬鬆政策，使得埃及人迅速阿拉伯化，表現在廣泛接受阿拉伯語及信仰伊斯蘭教，即便在西元九世紀之後，阿拉伯帝國勢力逐漸減弱，一直到十六世紀初的六百多年，埃及領土內先後有圖倫王朝、伊赫什德王朝、法蒂瑪王朝、阿尤卜王朝和馬木魯克王朝五個獨立或半獨立的王朝出現，但這些王朝的奠基者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埃及人，而是突厥人、阿拉伯人或庫德人，換言之，埃及人一直處於被統治的狀態，長達六百多年之久。

必須在這個背景底下，才能理解為什麼埃及人對薩達特總統之死咸感悲痛。西元一五一七年，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打敗了馬木魯克王朝，埃及有淪為鄂圖曼帝國一個行省。但從十八世紀末開始，埃及實際控制權已落入西方殖民主義帝國之手。西元一七九七年七月拿破崙佔領開羅，不過只維持了三年，隨後英國又在一八八二年佔領埃及，獨享殖民利益。要到一九五二年由納塞領導的七月革命，終於推翻英國勢力，隔年成立埃及共和國，並於一九五六年通過新憲法，明文指出埃及是一個獨立自主的阿拉伯民主共和國，國教為伊斯蘭教，官方語言為阿拉伯語──至此埃及可說完全與古埃及文明完全斷裂了──納塞後來成為埃及總統，銳力改革，埃及國勢蒸蒸日上，除興建亞斯文高霸之外，並與英法聯軍對抗成功收回蘇伊士運河主權。一九七○年納塞病勢，薩達特繼任總統，他在政治、經濟、外交進行大力改革，並於一九七三年聯合阿拉伯等國向以色列發動戰爭，以、阿雙方傷亡慘重，埃及更是債台高築，後來美國居中調停，薩達特總統決心和以色列言和，並於一九七七年訪問以色列，這是以、阿衝突三十年來第一位正式訪問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元首。薩達特對埃及最大的貢獻就是替埃及帶來的數千年以來難得的和平，而這個貢獻卻替他招來殺身之禍，阿拉伯世界大都反對撒達特和以色列和解，敘利亞總統稱薩達特是「阿拉伯民族事業的叛徒」、格達費則聲稱要「殺死薩達特」，有十七個阿拉伯國家對埃及實施政治經濟制裁，並把埃及從阿拉伯陣營開除，埃及陷入空前孤立境地。一九八一年，薩達特決定在戰爭結束八週年舉行隆重慶典，在檢閱臺上，薩達特遭到槍擊身亡。

我們來到薩達特被槍殺身亡的檢閱臺，臺前建了一座仿金字塔造型的紀念碑，象徵薩達特在埃及人民心目中等同尊貴法老的地位，大理石墓碑寫著「忠誠的總統安瓦爾‧薩達特，戰爭與和平的英雄，他為和平而聲，為原則而死於一九八一年十月六日勝利日」。在埃及，和平的代價就是這麼昂貴。繼任的穆巴拉克總統，對極端基本教義派宗教勢力進行掃蕩，逮捕三千多名聖戰組織成員，審判及處死暗殺沙達特的兇手，但一九九○以後，極端宗教份子連續製造恐怖事端，綁架外國遊客、爆炸攻擊、襲擊無辜者，藉由破壞國家安全來打擊埃及觀光事業，也因此，在開羅成了風聲鶴唳的準戰場城市，離開開羅的觀光遊覽車上都配有一名配槍的便衣警察以及尾隨的警車。

我站在尼羅河畔，望著金字塔，猜想只有金字塔真正見識了五千年來興衰成敗的烽火歲月，或許他也看膩的這種變化，作為埃及偉大祖先留下的龐然建築物，屬於它的文化早已斷裂，或許他的子民還是留著法老們的血脈，但它也看不懂蚯蚓般的阿拉伯文了，文明斷裂就是這麼一回事，戰爭、殖民、奴役、同化、消失，屬於古埃及的驕傲早在西元前三三二年就已然消逝，只剩金字塔、神殿殘破矗立，迷茫地望著現代埃及在風沙中一路朝和平、富裕和強盛的路上前進，但那已經是走了味的後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