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法選擇，但可以純真面對──《蒼鷺與少年》的心靈之旅

(發表於風傳媒評論：連結)

 王道維

國立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

國立清華大學諮商中心主任

◎被忽略的主角觀點

        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近日的告別作《蒼鷺與少年》在沒有公開宣傳的上映幾天內就打破了神作《神隱少女》的賣座記錄，引起了廣泛討論和熱議。網路上已經有很多新聞和影評揭示了這部影片獨特的背景和風格，例如它是宮崎駿又一次打破自己退休宣言的作品、耗時6年獨資上映、每張圖都是精美手繪、第一次大規模引入鳥類飛翔場景、靈感來自於日本名著《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最貼近宮崎駿童年經歷的作品、以及隱藏許多過往作品的彩蛋等等。有興趣的讀者很容易在網路上找到相關的詳細介紹。對於這些方面，本人並非專業影評，此處也不打算複述，以免拾人牙慧。

        不過對於大多數喜歡宮崎駿動畫的觀眾而言，《蒼鷺與少年》的故事情節似乎比之前的作品更為深奧，許多零碎的元素並未清楚交代，以至於讓我們對故事的理解感到困難。然而，筆者認為這是因為此片的主角少年真人與過去的主角人設完全不同，是個從一開始就充滿自卑、矛盾與憤怒情結的少年。因此我們應該先試著從真人的內心旅程來看待這部動畫，或許這也會更符合宮崎駿自己所認為這是他最貼近自己傳記作品的事實[1]。

        因此，本文將從筆者個人對主角內心的同理來對這部影片的發展進行說明，希望對於已經觀看過此部影片但覺得困惑的觀眾有些幫助。同時筆者也相信這樣的理解也可能有助於家長或教育工作者，可以進一步了解青少年心理健康的議題。由於本文會透露部分劇情，所以如果讀者擔心影響後續觀看的期待，可以先停止於此，在完整觀賞電影後再回來閱讀，可能會更有感受。

◎在挫折的環境中自我傷害

        《蒼鷺與少年》的故事背景是設定在二戰期間。少年主角牧真人因為東京遭受空襲的一場大火而失去摯愛的母親，卻在一年多後由父親帶著他回到家鄉展開新的生活。只是此時迎接他的阿姨已經成為他的繼母，而且她腹中有個將要來到的弟弟。我們因此可以理解到為何影片一開始，真人對於這整個新環境與新人際關係是如何的不適應，也不想積極面對，極為沉默寡言，甚至剛上學不久也被同學欺負霸凌。

        面對自己失去母親的痛苦、對父親的冷漠、對阿姨的懷恨、同學的排擠，我們可以想像少年真人顯然在一開始就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懷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或為什麼要在這裡。這也解釋了為何放學途中被同學霸凌後，之後卻拿石子砸自己的頭以至於嚴重受傷流血。但是他的目的並非嫁禍同學，反而始終未說非被同學欺負只是自己跌倒。從心理諮商的角度來看，這顯然可以算是一種壓力症候群的反應：因為對外在環境嚴重的矛盾衝突，讓他感到無力改變也無權責怪，只能選擇對自己的失望，用自傷的方式來喚醒自我的存在感或他人更多的關心。這種藉由自我傷害來找尋自我存在感的方式，在校園的現場其實並不少見，或許也可能是宮崎駿年少時期所走過的一段辛苦路程。

◎在陌生的冒犯中傷害他人

        但是新家附近的蒼鷺出現，讓本來一攤死水的真人內心產生了漣漪。顯然真人對於這隻會講話的蒼鷺並沒有一般動畫主角所可能展現出的新鮮好奇，反而立刻有莫名的敵意與不信任。這是因為此時的真人還未放不對母親的思念，卻發現其母親已經離世的基本理解卻被一隻完全陌生的蒼鷺輕慢的挑戰。此時的真人不但沒有喜極而泣，乞求蒼鷺指引，反而是想要自行製作弓箭來置之於死地。初看之下，如此赤裸的傷害他人意圖很難想像會出現在一個以良善溫情著名的宮崎駿動畫。

        但其實從心理的角度來說，這個反應並不難理解，原因是這只是一個受傷的靈魂感到被侵犯時所表現出的防衛機制。他不敢用這樣的敵意面對阿姨或其他人，畢竟他們沒有直接觸碰這個心中的傷痛。但是這隻陌生的蒼鷺竟然第一次見面就用挑釁的語氣來刺激他，那個深處內心受傷還未能復原的部分，自然會引起血氣方剛的少年產生這樣的敵意。這在我們教育現場雖較為少見但並非全然陌生。

◎看見他人需要啟動惻隱之心

        雖然我們的主角真人對繼母的關心表達出冷漠的應對，也對蒼鷺的直白挑釁充滿敵意，但是還好他的內心沒有被這些負面情緒所充滿，仍是有能力注意覺察到周圍人的需求，並且願意善意回應。例如他注意到有兩位老僕人是老菸槍，所以偷了一包香菸來順便幫助自己學習磨箭或打聽消息。又例如經過僕人的再三叮嚀，終於願意去探望病中的繼母夏子，並且被她的真心關懷所感動。加上無意間閱讀到母親遺留給他的贈書，都使得真人在得知繼母失蹤後並未表現不關己事的樣子，反而願意積極協助探詢，因此進入神秘高塔。當然，在塔中射穿蒼鷺先生的喙部後，還願意為他補洞使其可以再飛翔，也換得對方的感動與後續的回報。整部劇中其他還有許多類似散發出小小關懷的地方就不再一一列舉。

        這些細微處都顯示真人即使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感到怨懟無力，內心自我放逐，甚至對他人的冒犯感到憤怒生氣，但是還是會對比他更有需求的旁人觸動惻隱之心，提供一絲協助。筆者認為這個初始的惻隱之心，或簡稱「純真良善的初心」是他表面上的壓抑人格或憤怒情緒所未完全掩蓋的。這個對弱勢者的純真良善的初心幫助他離開自我中心，發現自己的價值並不真的在於要求別人為自己負責(雖然的確為此傷心)，而是在於為他人付出(即使不是他的責任)。這類惻隱之心發動與跟進，可以說是推動此片後續許多故事情節發展的樞紐，在這奇幻的異次元世界中帶來巨大的影響，開始轉動主角真人的生命齒輪。

◎從純真初心認識真正的夥伴

        雖然真人有此良善的初心與堅持到底的個性，但是做為一個普通的青少年，實在也不可能像動漫英雄一樣憑著一己之力對環境做出甚麼改變，特別是在這個完全陌生，充滿著殺戮與死亡的異次元世界。所以這部分真人是願意與智慧學習與他人合作，藉由對方的能力來幫助自己完成目標。舉例來說，他起初雖對蒼鷺有恨意，想除之而後快，但是不是只憑自己的蠻力，而是有技巧地藉由偷來的菸包換取僱工教他磨刀磨箭，成為後來與蒼鷺的互動能掌握主動性的原因。此外，即使他為了找尋繼母阿姨而進入完全未知的神祕高塔，並且差點被蒼鷺欺騙，但仍接受蒼鷺先生的引導建議(雖然還不完全相信它)，借力使力往可能找到繼母夏子的地方邁進。

        而在這個下界的旅程中，無知的他當然也遇到了許多困難與挑戰，因而得以認識到霧子與火美兩位女性的協助，讓他更了解這個奇幻世界的運行規則。但重要的是，這兩位女性其實都在現實世界與真人有對應的角色，一位是宅院裡的婆婆，另一位是他的母親。而這也是本片最容易讓觀眾混淆的地方，不知這個下界究竟是來世還過往，也是許多觀眾對於此片可能有負面評價的原因。因為不論如何兜這些角色，似乎都無法將兩個世界中的時間軸或互相的關係做合理一致的對接，除非加入更多違背常理的背景來腦補。

        不過如果站在我們主角真人的角度，就會發現那個複雜混亂的異次元世界雖然使觀者無法從上帝的視角充分了解所有細節，但並不會影響我們從主角真人的主觀角度來體會：畢竟高塔裡的世界本來就是他不了解的，所以主角真人只能藉由觀察周圍的人彼此對待或對待其他人的態度來認識他們，因而冥冥中遇到了自己的母親與家中的老僕人的分身，並且互相扶持走完這個旅程。因此我們可以說，真人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因為堅持自己的目標與初心(救出夏子阿姨並幫助有需要的人)，因而找到有默契合作的夥伴一起努力。

◎互相支援合作保護所愛之人

        在影片一開始，真人的母親葬身火海的那晚，他不顧眾人的勸阻而直奔火場的行為就已經展現出這個小男孩想要保護母親的本能。但是當時的他顯然無法如願，也因此一直將這個失敗怪罪到自己的頭上，成為母親死後不斷於內心自責的真實傷痛。筆者相信當他讀到母親送他的那本《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時，才明白母親早已對他充滿無條件的寬恕，期待他可以不再自我責怪，反而需要轉向保護周圍其他的人，包括一開始他不願接受但卻像母親疼惜他的繼母阿姨。

        所以，我們發現在這高塔的異次元世界中，即便真人曾被火美引導到132號門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甚至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帶人來找他而奪門而出，卻因為想到還未救出夏子阿姨而選擇回到高塔。而後來他也曾因為要救被鸚鵡們俘虜的火美而幾乎數度冒死。若再加上他過去對蒼鷺的幫助，我們可以看見真人在這個陌生的異次元環境因為對他人付出的純真初心，反而建立起他在真實世界所沒有的團隊關係(真人、蒼鷺、霧子與火美)。事實上，這個「成為所愛之人的保護者」的覺悟開始讓他與之前壓抑或自棄展現出截然不同，卻更能反映自己純真良善的初心，讓本來孤零零面對人生的自己，開始有能力去保護他所愛的人，甚至願意接那並稱夏子阿姨為母親。

◎真實善意必拒絕權力的誘惑

        最後真人終於見到下界的創造者，也就是冥冥中引導他來，那傳聞中失蹤許久的舅公。舅公看出真人有能力區別出惡意的石頭，代表他的確有真正純真良善的初心可以繼承他的志業，可以將目前混亂失序的下界重新整頓。但此時心理素質已經更為成熟的真人清楚地表示拒絕，因為他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凡人，也是懷有惡意(以自己的傷口為證)。但是更根本的原因是，他與舅公不同，對於使用魔法或高超的能力管理世界沒有任何興趣，甚至不相信這樣能帶來真正的和平。

        筆者認為這可能也是宮崎駿在《蒼鷺與少年》中所展現出最明顯也最極端的反戰思想：即使一個心存初心善念的人，也不能過度狂妄到想要改變世界的秩序(即使這個秩序已經被破壞殆盡)。因為每一個掌握權力想要改變世界的人都可能是那個帶來戰爭與更大傷害的兇手。我們的世界從來不會因為少數有善念且有能力的統治者就能帶來和平，而烏托邦的理想即使在幻想中的國度也無法長久存在，畢竟我們自己仍然是那樣有惡意或偏狹私慾的人。所以這個神秘高塔與魔幻下界總是會崩壞消失，一切總歸是場夢。只是秉持純真良善初心的人即使經歷這個必然將會遺忘的夢境，生命仍然可能有所不同。

◎結語

        作為最後的總結，筆者認為從以上的心理主線來看，這部動畫日文片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恐怕並非一般人所理解的，彷彿是鼓勵我們總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事實上，我們幾乎常像本片的主角真人一般，總是困頓在不如己意的大環境中，總是覺得自己是被動無力甚至可能有自我放逐的情形。但是當我們有機會注意到周圍人的需要，知道自己所掛心珍惜之人，就有機會從內在純真的惻隱之心聆聽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在生命的波瀾中找到朋友，體會到自己仍然可以成為所愛之人的保護者。這個使命感與價值感是建立於真誠回應內在的感動，並非對於整體人生的利弊算計或制度謀劃。

        從這個角度來看，筆者個人相信這部《蒼鷺與少年》除了精彩的手工繪畫與隱藏許多過往作品的彩蛋以外，還有來自最接近宮崎駿自傳色彩的人生哲學結晶。或許我們從來無法改變世界，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但總能儘量保持初心，對周圍人的需求保持良善的付出，值得每一個想要真實活出自己人生的讀者細細欣賞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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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參考，〈沒完成就不退休，《蒼鷺與少年》成為宮崎駿有史以來最接近自傳的動畫作品〉，Animation (7/21/2023)。參考網址：https://www.heavenraven.com/2023/07/21/studio-ghibli-the-boy-and-the-her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