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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塔外的天空與落入思辨的上帝 ── 談牛頓與萊布尼茲的神學思想
2022/01/24 21:57:30瀏覽2135|回應0|推薦7

象牙塔外的天空與落入思辨的上帝談牛頓與萊布尼茲的神學思想

王道維

國立清華大學物理系與通識中心

 大綱:

        I. 前言

                1. 象牙塔外的天空       

                2. 落入思辨的上帝

        II. 背景簡介

                1. 信仰、宗教與神學

                2. 神學與跨領域的關係

                3. 十七世紀歐洲的思潮背景      

        III. 牛頓的科學與神學簡介

                1. 理工科最熟悉的陌生人:牛頓

                2. 從牛頓定律看牛頓的神學觀

                3. 對後世的影響一:從上帝護理、智慧設計到人擇原理

                4. 對後世的影響二:從自然神論、啟蒙運動到科技霸權

        IV. 萊布尼茲的哲學與神學簡介

                1.文藝復興最後一位通才:萊布尼茲

                2. 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論」與「單子論」

                3. 萊布尼茲的「神義論」

                4. 聖經中的神義論簡介

        V. 總結

                1. 綜合比較

                2. 回到起初

 

I. 前言

         牛頓與萊布尼茲是許多人都聽聞過,在17世紀歐洲有非常大影響力的思想家。兩者都是微積分的發明者,且各自在科學與哲學領域有非凡的成就。但是我們這次的重點會放在他們的神學思想,那是他們畢生學術研究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是因為在我們台灣現今的公立大學裡幾乎聽不到神學方面的思辨,所以可能很少為人所知。因此在我們介紹他們一些有代表性的神學思想之前,可以先從我們的主題,「象牙塔外的天空和落入思辨的上帝」,開始說起。

 

I.1 象牙塔外的天空

         相信大家常聽見「象牙塔」這個名詞,但是可能很少人知道,它其實來自於基督教的《聖經》中的《雅歌》書,那是大概寫作於西元前1000年左右,據說是以色列所羅門王所寫的情詩(亦有認為是劇本)。這部分的文字如下:

         玉女啊,你的腳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做成的。 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麥子,周圍有百合花。你的兩乳好像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你的頸項如象牙臺;你的眼目像希實本、巴特拉併門旁的水池;你的鼻子彷彿朝大馬色的黎巴嫩塔。」《雅歌》(7:1-4)  

         這一段文字主要是在讚美或歌頌所羅門王的一個妃子,用一連串相當具象的器物或動植物來比喻或描述那個女子外型的美麗。而描述到她頸項的時候,是使用「象牙臺」(Ivory Tower,亦可譯成象牙塔)來作比喻她的脖子又白又長,像象牙一樣。但是用象牙來比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因為不但是珍貴的飾物,也是非常堅硬的。我們在台灣也常聽說用「硬頸」兩個字來描述客家人,代表說是一個很堅毅的個性。所以所羅門王這裡用象牙描寫的女子,不只是說她外型的漂亮美麗,也隱含道德上或性格上也有堅強的個性,並非傳統溫柔順從的女性圖像卻可能更為珍貴難得。

         後來象牙塔的這個比喻就逐漸被引用演變成表達純潔堅貞的意思,但歐洲大約從18世紀開始出現了諷刺文學,開始顛覆一些傳統的文學典故或符號意義,就有人用來象牙塔來諷刺在學術圈裡面的那些人(也就是我們這些號稱教授或學者的),彷彿自以為是為了真理、為了學術、為了理想等等好像很純潔堅貞,但其實卻是不食人間煙火而與真實的社會脫節。所以它(象牙塔)就不再是個讚美的意思,而變成某種諷刺。所以我們第一句話,「象牙塔外的天空」,就是希望也許有機會跳脫出我們本來所熟悉的環境或語境,嘗試讓思想不被綑綁而有更廣闊的想像空間。

I.2 落入思辨的上帝 

        至於第二個句,「落入思辨的上帝」,則是來自於猶太一句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很有深意的一句話在西方廣為流傳主要是被知名的文學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1929-)1985年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時的得獎感言中引用了這句諺語。他提到

        有一句猶太諺語很令人讚嘆: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句箴言帶給我一些啟發,我常想像有一天弗朗索瓦.拉伯雷聽見上帝的笑聲,於是歐洲第一部偉大的小說就這樣誕生了。我喜歡把小說藝術來到世界想作是上帝笑聲的回音。

        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1493-1553)法國文藝復興時代的偉大作家,寫出歐洲第一部長篇小說。米蘭昆德拉認為當上帝看見人類(特別是指那些自認為理性最偉大的科學家或哲學家)在思考的時候,所顯示出的幼稚與愚蠢讓上帝發笑。而文學家如拉伯雷,因為聽到上帝的笑聲而激發他的靈感,寫出小說作為上帝笑聲的回聲。他主要是想要強調說這個世界已經太過於強調所謂的「理性」,所謂的絕對的真理,所謂的那一種不可改變的真實等等,而特別高舉邏輯精密的推論與驗證,但是其實距離真實卻更遠。從他們文學家角度來看,我們這些科學家其實對世界毫無幽默的喜感,沒有什麼生活情趣。所以文學就是對那些自以為很理性而接近真理的人所表達的一種反諷,反而更為接近像上帝(因為上帝也有幽默感)。所以「落入思辨的上帝」就是指那種想要單靠哲學思維或科學研究來證實的上帝,恐怕反而距離真理更為遙遠。

圖一:猶太拉比在聖殿哭牆前面誦讀聖經。圖片引自https://posts.careerengine.us/p/5bacaee827782e17bc9bcbc1

 

II. 背景

II.1 信仰、宗教與神學

        當然,提到這些典故的目的是為了我們下一步的思考暖身,有助於我們釐清以下三個彼此相關卻不太一樣的名詞。第一個就是「信仰」。我這裡會比較強調是狹窄的定義,是屬於個人性的或者是經驗性的。也就是每一個人對於自我、世界、或人生有什麼樣的看法觀點,可能是有超自然或靈性的部分,也可只有自然界的範圍。但總而言之是冷暖自知而可以說相當主觀的部分。而第二個概念是「宗教」,此處我也會取比較狹窄的定義,比較強調其團體性和文化性。例如我們所常聽到的宗教會有一群人,具有共同的經典、共同的理念或價值觀、有共同的聚會儀式或者是甚至同樣的語彙或歌曲。這一群人可能在一起敬拜他們的上帝或甚至一起生活,看起來好像是一家人的感覺。當然,每個宗教的聚會形式或宗教經典很可能有相當大的差異。

        以上所談的個人性或經驗性的「信仰」以及團體性或文化性的「宗教」都不是我們今天討論的主題。事實上也幾乎不會在一般的大學校園中看到(除非宗教背景的學校)。這篇文章所著重的是「神學」的部分,就是要凸顯出與一般人常見的「信仰」或「宗教」不同,而是特別屬於「菁英性」與「思辨性」的,並不是一般人的信仰經驗或宗教生活有接觸到,但卻是學術上很重要的部分。而這也是這篇文章的主要範圍,探討牛頓與萊布尼茲這兩位在十七世紀歐洲基督宗教背景下的神學思想。

        在排除信仰與宗教的內涵後,我們就回到神學是什麼的本質。Theology這個字來自於希臘文,是Theo()logos(學問)兩個字的結合。所以最簡單的說文解字,那就是對於神(或上帝,或對於任何超越人類自然世界以外的存有者)的某一些的理念或者是學說。多半是屬於宗教研究的一環,但也跨足到哲學、文學甚至社會學的範圍。如果要再繼續說明下去例如基督教神學的架構與分支,或伊斯蘭神學的派系與源流,那就完全超過這篇文章的範圍了。所以我們應該了解,神學在學術界是屬於非常重要的領域,在西方幾乎所有有悠久歷史的大學都有神學系(事實上可能都是最早成立的系所)。如果查一下QS2021的世界大學排名,在宗教神學類中會看到如哈佛、牛津、劍橋等知名大學就可以知道。所以對這些學校或國家來說,神學並不是人云亦云的信仰,而是具有某種結構性的宗教知識,且富有思辨性與普世性的學術研究。

        就算是在東方,不是受到基督教思想所影響的地方,一個大學的創建也可能是富有神學意涵的(但不見得有獨一神或位格神的概念就是了)。例如清華大學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就是出自於中國古代《易經》的解釋文,《象傳》。我們知道《易經》的卦是用來占卜的,當然是屬於一種宗教行為,但是占卜以後的解釋,也就可以說是一種神學。例如,《象傳》這裡對八卦中的乾卦和坤卦做了一個解釋,「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而「坤卦;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就是一種帶有思辨或規範性質的論述,認為天上的星體規律的運行,並不是與人無關的,而是提醒人需要不斷的努力前進。或者說,效法天體運行努力不邂的人才配稱作君子。同樣的,地表山巒浩瀚綿延,也代表君子應該要有豐厚的德行以海納萬物。當然,為何會有這兩種論述,或者這又與其他的卦象有何關係,就是屬於中國哲學研究的部分,也可以說是某種神學傳統或宗教研究的傳統。因此廣泛來說,「神學」其實並不限定於任何特定宗教,而是可以泛指任何以系統性的思辨方法所陳述、闡釋、建構、強調、質疑或批判與宗教或信仰有關的學術研究。

        只可惜在我們台灣,公立大學中幾乎都沒有宗教相關的科系,所以我們在這方面的宗教研究是相當的貧乏,幾乎只有在中文系或歷史系中有保留,以至於大部分的學生會以為宗教只是文化性或社會性的,要不然就是很個人性的信仰,與我們一般所作的研究知識脫節,無法有神學角度的思辨與對話。我個人認為這也是我們東方國家在相關學術上的一個缺憾,希望以後可以有機會調整。

 

圖二:QS 2021神學研究排名前十名的大學,以及清華大學大禮堂的校訓。除了一般所知的英美綜合性大學以外,美國的聖母大學(U. Notre Dame)、比利時的魯汶大學(KU Leuven)、德國的杜賓根大學(U. Tübingen)都是在人文領域非常重要的世界級大學。

II.2 神學與跨領域的關係

         我們現在了解神學是個嚴肅的學科,也知道目前在台灣的公立大學幾乎不存在(除了政治大學設有宗教研究所),但這與我們其他的學科有甚麼關係呢?要談到神學與其他領域的關係,就要回到歐洲思想文化史這個主題。基本上我會分成四個時期,第一個是紀元初年,就是希伯來宗教(也就是基督教)傳進了歐洲,然後與希臘哲學做了第一次的文化交流。事實上這是很慘烈的文化交流,不知死了多少基督徒,直等到第4世紀末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國教,然後衍生出到現在整個的天主教神學。但是在中世紀時期的時候,天主教的神學、哲學和文學基本上都是混合在一起的。到了15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也就是第二個時期,那時亞里士多德哲學重新被傳入歐洲,讓文學與藝術正式脫離了神學,讓文學家與藝術家開始有他自己的獨立身份。

        但是在這個時期之後,隨著宗教改革的興起,新教神學也出現另一個脈絡(以下會說明)。而這個影響也促進現代哲學的興起,而與天主教的神學傳統分離。接下來就是科學革命中的物理學、化學、然後到第三個時期,也就是18世紀的啟蒙運動與工業革命,又分出了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等等。最後就是19世紀現代主義時期,出現語言學、電機、材料、現代醫學等等各種學科。而我們目前一些學科,如生命科學、資訊工程或管理學等等當然就是二十世紀的產物了。所以我們會看到,現代大學的各個領域的全貌就是很多的學科合在一起,而這些刺領域在概念上,其實本來就是可以結合在一起的,只是那時候這些特別領域的知識或技術還沒有完全分化。

        因此我們也可以看到,最近十年很流行的「跨領域」概念其實是有些誤導,因為這些領域本來是不存在或者是合併於其他領域當中的,所以他們背後所關心的問題幾乎都可以說與神學有密切關係。這是為何古老的神學與最新的跨領域觀念其實非常接近,甚至是相通且有所幫助的。對我個人來說,這個跨領域的方式並不見得需要去精通另一個領域的知識,而是透過神學的角度將這些領域的核心關懷有所連結,就能透過彼此合作而完成這樣的過程。

        以下舉幾個現代社會裡面常常聽到的跨領域主題來說明神學的角色。例如,氣候變遷的問題並不只是科學問題或政治問題,因為從神學角度來說,這就聯繫到上帝創造人類,要人類管理萬物的意義問題。但人類自我的定位如果不清楚或沒有共識,以為可以充分利用所有的資源來為自己而活,就可能不是人類作好一個好管家的心意。因此思考環境議題,就不能不了解這個世界從何而來?人跟世界的關係是什麼?同樣的,現在最夯的AI機器人。如果人不知道自己是誰,與一般的物質有何不同,我們又該如何區分AI機器人與真實人的界線?為什麼人類喜歡造出與自己外型類似的機器人,又害怕被超越或取代呢?不知道上帝為何造人,也就無法了解人為何想造AI,也因此才讓相關的倫理與道德問題變得模糊而難以辨認。最後,目前在大陸很紅的「躺平文化」,也不只是世代問題或經濟問題,而是說到底,人類工作的目的與意義是甚麼?如果只是為了吃飽喝足而作,那現在發達的社會中為什麼還需要辛苦工作?為什麼不該躺平?這當然也牽涉到神學的問題,如同在伊甸園裡面,不愁吃穿,上帝為何還是要亞當「看守修理」呢?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即便這些最現代的問題,神學都可以提供一些想法。這些想法不見得能馬上解決問題,但是會提供我們一個不同的角度,讓視野更完整健全,更有厚度與內涵。

II.3 十七世紀歐洲的思潮背景

         我們兩位主角年頓與萊布尼茲,都是17世紀的歐洲學者。所以我們可以將以上初略的西方學科分化使在17世紀的部分加以放大。這個時期有一個特殊的背景,我會定義說這是一個西方藝術、神學和科學彼此共融的特別時期。怎麼說呢?我們可以從圖三來看,一般認為15世紀初的馬薩喬可以算是文藝復興的始祖,因為立體透視的技術就是從他開始的,然後接著是古騰堡的活字印刷聖經,是歐洲第一本活字印刷的書本。然後達文西出生、米開朗基羅出生,然後在1517年馬丁路德的95條帶動了宗教改革。而後16世紀中的加爾文是一個改革宗教最重要的一個神學家。然後我們看到了哥白尼的地動說,伽利略的科學實驗,最後就是牛頓與萊布尼茲。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這三百年間接連出現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以及科學革命,三大歷史事件中幾個重要人物都彼此有交集,直接或間接的互相影響,一波一波很難切割。

圖三:15-17世紀歐洲三大重要的思潮變化與主要的人物事件。但此處因為空間的關係只約略列出幾位。右方是歐洲在宗教改革後,北歐新教的範圍與天主教勢力範圍的南北對峙。

        為了說明這些影響,我們可以從藝術的表現形式來看。圖四是歐洲17世紀兩位代表性的畫家的知名作品,畫家分別是荷蘭的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 1632-1675)與西班牙的魯本斯(Sir Peter Paul Rubens, 1577-1640)。而荷蘭與西班牙又剛好是那個時期新教與天主教文化最昌盛的地區。從這兩位畫家的畫風就可以看出宗教信仰的影響:兩者都是寫實的畫風,畫面也都很唯美精確,但最大的差異在於對於真實世界的關注。南歐的天主教地區當時因為反對宗教改革,藝術家還是比較停留在之前為了教會而服務,雖然在聖經故事的主題表現上有很多創新,但並不在乎跟真實世界有什麼關聯。但是在北歐的藝術表現,經過宗教改革的洗禮,相信日常生活本身就是屬於上帝所喜愛的,即便只是一個女僕倒牛奶的動作。也就是說,生活本身就有神聖性。這兩種觀點間的差別就是神學性的差別,而非藝術性。

圖四:左邊與中間各是17世紀荷蘭畫家維梅爾與西班牙畫家魯本斯的兩幅經典代表作,可以顯示出16世紀宗教改革後不同的神學思想對於繪畫風格的重大影響。右圖是當時歐洲的宗教版圖,天主教主要在西歐、南歐與東區地區。新教的影響力主要是在德國中北部、荷蘭、比利時、英國與北歐地區。

        另一個方式了解17世紀的特色,是從哲學的角度來看。在宗教改革後,神學的權威已經被質疑,不再只是教會本身,而回到個人與上帝的信仰與聖經當中。那哲學思考的立足點,似乎也不能只停留在中世紀那些形而上的思辨,也就是類似宗教信仰中若干無法證明的事情,例如上帝的存在如何證明,有多少人會被救贖,或一根針尖上可以站多少天使等等看起來很重要,但是很難完全說清楚的命題。經過笛卡兒(René Descartes1596-1650)強調從個人絕對不可懷疑的懷疑來開始建構哲學基礎,17世紀的哲學開始離開中世紀那些對「形上學」的關注,而去思考說,我們到底該怎麼樣確定所講的東西是真實的知識,也就是所謂的「知識論轉向」。

        在這個時期中,歐洲哲學有兩大陣營,一個歐陸的理性主義,包括我們今天所談論的萊布尼茲亦為其中的代表者,另一個是英倫三島的經驗主義。我們上面提到宗教改革的影響讓歐洲出現地理上的南北差異,而哲學進路的不同則帶來東西之間的差異。歐陸的理性主義認為人的理性才是知識主要的因素,因為理性有普遍性,可以辯證,也可以被系統性的紀錄與傳遞。他們認為感官經驗是浮動的,是主觀而非確定的知識要素(例如人可以換不同的衣服而給人有不同的感受)。但經驗主義則強調真實的知識必須經過感官體驗才可能是真實的,而非人自己大腦裡所思考而認為合理的事情。舉例來說,獨角獸從理性上來講可能存在啊,馬為何不可能長一隻角在頭上?但是實際上如果沒有發現,那就不能夠說他一定會存在。或者當時歐洲只有白天鵝,並沒有黑天鵝,所以我們能說天鵝就一定是白的嗎?這部分的知識論的問題,是到18世紀的康德才作出的統一而解決。

 

圖五:歐洲17世紀的哲學出現知識論的轉向,由中世紀熱衷討論的形上學內容轉往知識論的方向,簡單說就是想要回答「我可以知道甚麼?」或是「可靠知識基礎是甚麼?」這類問題。後來演變成歐陸的理性主義與英國的經驗主義兩大類型,也就分別是萊布尼茲與牛頓所生長的環境。

        但是我們從以上簡要的說明可以知道,17世紀本身是非常豐富多元的時代,而對於牛頓與萊布尼茲兩人間思想上的差異,我們可以從南北歐的新教和舊教(天主教)差異,以及東西歐的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傳統來作對照。因為萊布尼茲出生於德國南方的萊比錫,而受天主教的影響比較大,思考方式比較接近形上學與理性主義。但是牛頓生在英國,純粹是受到新教影響並且以英國培根的經驗主義為基礎。這是了解這兩位思想之前必須了解的宏觀時代背景。

 

III. 牛頓的科學與神學簡介

III.1 理工科最熟悉的陌生人:牛頓

         對理工科學生來說,牛頓的物理學,特別是力學與重力理論,幾乎是從國中到大學都反覆學習的基礎知識,也早就廣泛應用在生活中許許多多的地方,從皮球的彈跳到太空船的飛行,甚至太陽系九大行星的運轉都可以用牛頓力學的原理來解釋或預測。但是絕大部分理工科的學生其實並不太了解牛頓的生平(小學讀的偉人傳記大多都不會記得),因為我們理工科的訓練並不以人為中心,只是關心科學家所推倒出來的公式或理論正不正確,因此課本幾乎都不會介紹科學家的傳記。畢竟就算了解這些科學家的生平,幾乎也不會因此熟稔他們所發現的科學定律。

        但是當我們想要了解牛頓的神學思想的時候,我們還是需要簡單介紹他的生平,因為部分經歷是與他的神學思想形成有關。牛頓出生於1643年的英國,他本身是個早產兒所以體弱多病,3歲時母親便而把他託給他的外祖母照顧。但是天資聰慧的他18(1661)就順利進入劍橋大學的三一學院,接觸一些如笛卡兒、伽利略和哥白尼等先進的思想。在1665年畢業後,學校因為了瘟疫而關閉。牛頓便在家中開始關於其微積分、數學、光學、力學和引力論等研究。大約兩年後(1667),牛頓便以研究生重返劍橋大學,兩年後來被任命為劍橋大學的盧卡斯數學教授。當時由於牛頓個人的信仰偏向「神格惟一論」,並非基督教主流,需經過查理二世的特別許可才能擔任。由此可見他的學術成就已經得到相當的肯定。1670-1690年是牛頓科學研究的高峰期,他整理並發展先前的研究工作,出版《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一書成為科學史上畫時代的重要著作。但是1690年後,牛頓的興趣轉向煉金術、聖經與神學等研究,特別關於上帝的創造與護理、以及末世論的部分,撰寫許多學術論文。事實上,我們可以發現,牛頓一生84歲的人生中,幾乎只用了25年的時間作物理研究,但卻花了超過35年的時間專研神學。至少顯示這兩者對他來說必然是相輔相成的或同等重要的,但我們後世往往僅取前者以為是他最重要的貢獻。

III. 2 從牛頓定律看牛頓的神學觀

        其實牛頓的神學思想也的確隱藏於他的科學研究中。我們可以從大家國中就知道的,牛頓第一定律,來切入。這個定律一般的講法是

        一個物體如果不受外力(或合力為零),靜止的會永遠保持靜止,運動的會以等速度運動

        這句話看起來很普通,大家也都學過。但是如果我們放在17世紀的背景上來看,就會知道有甚麼重大的意義。當時的主流科學是受亞里士多德哲學所影響,認為一個物體會運動一定是受到外力的影響,否則就該靜止。這如同我們常常說一句話「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例如外力),就應該沒有風沒有浪,這樣不也是很正確嗎?那這樣我們為何說牛頓是對的呢?一般物理學的講法會是說那是因為有摩擦力沒有考慮到,也就是如果在一個幾乎沒有摩擦力的環境,就會發現牛頓的講法比較正確。但是除了用實驗驗證以外,有沒有甚麼方式來思考比較呢?其實是有的。

        我們可以考慮當觀察者之間有相對運動的時候,這個定律開如何解釋。可以參考例如我站著垂直丟一個錢幣,他當然就會垂直落下到我手上。但是如果你是在一個等速行進的公車來看我做同樣的事情,對我來說這個錢幣的路徑仍是垂直的,但是對於公車上的你來說,就一定不是垂直的,而是一個拋物線的形式。這是後我們就要問,如果亞里斯多德的講法是對的,為什麼這個錢幣有橫向的速度呢(垂直方向是因為我給的力)?畢竟我的手指有朝上施力沒有朝橫向施力,它應該就不會移動才對。而且這個移動的速度顯然不是我的手所決定,而是你所在的公車速度所決定。但是對於牛頓的理論來說就沒有這個問題。

        所以這代表亞里斯多德的學說有個根本上的問題,不是有沒有磨擦力這種細節的問題,而是他的學說假設有一個絕對的參考者,由它來決定物體是靜止還是移動。其他的觀察者並沒有辦法享有同樣的位階來決定。這也是為何在中世紀會支持地心說,因為認為上帝的心意就是在人類,所以人類居住的地球就一定是宇宙的中心,天體應該要繞地球來旋轉,才能支持與鞏固這個「絕對觀察者」的學說基礎。

        所以牛頓第一定律如果成立,其實他的重點不是在描述物體的運動,而是在「定義」合適的觀察者或物理上說的「慣性座標系」。也就是說牛頓的第一定律成立若且為若是在某種「慣性坐標系」。但重點是而這類的「慣性坐標系」其實並非唯一的,而是有許多彼此等價系統(有相對運動速度)所組成,並不存在哪一個座標系最為獨特,也就是沒有絕對的觀察者。這就把之前亞里斯多德的「絕對觀察者」相對化了,但並不是說任何觀察者都是等價的,而是說只有某一類的觀察者彼此是等價的。

        然後,我們看一下年頓的第二運動定律,一般也就是說謂的F=ma,力等於質量乘以加速度。一般而言,連物理系的教授或學生都可能以為第一定律是第二定律的特例,因為合力為零(F=0)當然就是沒有加速度(a=0),也就是靜止或等速度運動。但是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的,因為我們還沒有定義甚麼叫做「質量」。牛頓第二定律其實應該被表達為,

        只有在慣性座標系中(滿足第一定律者),物體有反對改變運動狀態的慣性,這個慣性可以定量計算為其受力與對應的加速度之比值,與座標系無關a

        若把這第二定律看成「慣性質量」的定義,我們就明白另一個重要的事情:原來第一定律的慣性座標系不但有很多種,彼此等價而沒有絕對的參考者,但是仍然有一個絕對的物理量,稱作「慣性質量」,其數值可以由施加的外力與其造成的加速度來決定。而且這個數值在「任何」一個慣性座標系都是一樣的,這才又恢復了物理當中的絕對性。

        用另一種語言來說,牛頓力學瓦解了亞里斯多德(與其所影響的中世紀神學)當中,存在一個絕對觀察者的假設,而提出在某種特殊的座標系中,卻又可以發現到絕對的物理性質是與座標系無關的,稱作「慣性質量」。這就將神學或信仰中的絕對性,從一個超越於我們一般觀察者的存在地位瓦解,進而注入於自然世界的物體當中,成為屬於這個物理的特殊性質。

        這是一個非常大的世界觀改變,完全顛覆過往的哲學與神學的認知。所以我們就可以了解到,當這樣想法被提出來的時候對當時的教會和當時的哲學來講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了,沒有絕對的觀察者很彷彿是在說沒有絕對的上帝,所有看到的東西都是相對的,而且都是等價的。但是這些等價當中又不是隨意的,而是有共同性質可以測量的。因此,所謂的「絕對」就不再是一個超越物質以外的那個東西(如上帝),而就算真有上帝,他也不能做甚麼,因為他已經把絕對性灌注在自然界的物質裡面了,是按照物理定律在描述而被設定。這就衍伸出所謂的「自然神論」(Diem),認為上帝「必須」按照自己創造的物理定律,也就是不會再有神蹟,而非傳統信仰所認為上帝可以改變這些定律而出現神蹟。

        以上所談及關於牛頓的「神學觀」,其實只是關於神學中的「上帝的護理(Providence)」的問題,也就是上帝在創造世界後,與其被造世界保持甚麼樣的關係(是否會偶爾介入、撒手不管,還是積極維護等等)。其實牛頓還有深入研究關於基督教神學中的「三位一體論」以及「末世論」的範圍。但是由於這些部分對非基督教背景的讀者或聽眾來說會有更巨大的鴻溝,我們這裡就先不再提及或討論。

 

圖六:牛頓第一運動定律與第二運動定律的重新表述,可視為否定亞里斯多德的絕對觀察者觀念,而將其絕對性的內涵從世界外的超越性內化到物質的本性(例如慣性質量)與運動方程式當中,促進了自然神論的發展。

III. 3 對後世的影響一:從上帝護理、智慧設計論到人擇原理

        我個人認為,牛頓思想對後世的影響可以分成兩大方向,首先是神學與存在思想方面。為要說明此事,我們則須要提到他說發明的微積分。傳統的自然哲學主要是靠觀察與解釋,想要對世界的運行提出一些經驗性的法則,例如陰陽五行或古希臘的四圓訴說等等。但是這些自然哲學再怎麼研究自然界,也沒有辦法提供足夠準確的預測。所以變得百家爭鳴,各隨己意。其中也包括了哥白尼與伽利略的地動說(或日心說),只不過他們的學說後來被驗證比地心說正確,但是也都只是「解釋」的層次,不能真的提供進一步的預測來辨別真偽。

        這件事情到牛頓就不一樣了,因為他發明如微積分這樣的數學工具來用數學方式解決他所提出的運動定律。而這些數學上的解,可以對觀察的現象作出一些重要的預測而被確認或否定。因此這個學說已經不再是「解釋」的層次,而是可以被客觀的驗證,因而讓科學正式的與(自然)哲學分割出來。這是牛頓最重要的貢獻,也是與數學相關。但是牛頓自己並不是認為這個世界就只是機械,他還是很虔誠地認為這個宇宙的運行必須要上帝不斷維護。因為在當時他的研究中,實驗的觀察沒有辦法那麼精確,所以總會覺得有些東西不太完全的符合理論的推測,所以他並沒有那麼自大的認為不需要上帝,而是會說上帝好像不斷在保護她,讓這個世界照著某規律而行。基督教神學中稱作「上帝的護理」,使這個世界不至於落入混亂。這部分後來在基督教界引起另一種角度,強調「智慧設計」,也就是說不管上帝創造世界以後是否繼續介入,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對於自然定律的精心設計,就足以顯示出那智慧遠遠超越人類的上帝存在,而這個世界是反映上帝的智慧。這其實與聖經中的一段話息息相關:

        自從造天地以來, 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羅馬書》1:20)

        到了20世紀,這個帶有有神論的色彩的智慧設計論,又出現另一個無神論的版本,是奠基於當代最前衛精密的科學量測結果,也就是俗稱的「人擇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這個人擇原理有強弱之分,並不假設需要上帝,他只是說明「發現說這個物理定律本身」一定要應用解釋「 可以發現他的人類」身上。也就是說,人類不再如之前科學家或哲學家自以為脫離世界萬物以外的角色來看這些定律,彷彿自己可以以此來證明或否證上帝的存在。這個原理是說,不管上帝存不存在,但這些物理定律所描述的宇宙必須讓發現他的人類可以出現,否則一定是自相矛盾的。因為我們無法設想一個抽離的宇宙,彷彿有精密的定律在支配,但卻沒有發現這些定律的人。畢竟人類在怎麼說也不是上帝,也是需要滿足同樣物理定律的約束。

        但是問題來了,為了要讓人類的存在成為可能,所需要的條件不只是生物上或物質上的,而且是關於幾乎所有的物理基本參數的數值區間都需要精密調控,因為只要這26個參數(例如電子質量、電賀大小、強作用力的強度、重力場強度等等)其中任何一個比現在的測量的數值還大個百分之一,整個宇宙的演化結果就可能完全不同,地球也不見得能出現水,或複雜生命的各種元素可能就不能出現(因為物理定律不許可)。這部分是1970年代開始發表於頂尖的物理期刊,幾乎很難被否認。也許我可以用當代最知名的物理學家,Stephen Hawkins的文字更清楚表達:

        “The laws of science, as we know them at present, contain many fundamental numbers, like the size of the electric charge of the electron and the ratio of the masses of the proton and the electron. ... The remarkable fact is that the values of these numbers seem to have been very finely adjusted to make possible the development of life.”  

(Stephen Hawking, 1988)

        這種將宇宙學(Cosmology)、生物學的演化論、以及基本物質定律連結在統一架構下,就會發現我們人類實在很渺小。舉例來說,原子核之間作用力差個5%,小一點或多然後水就不存在,也就是整個宇宙就沒有水(H2O)了,因為根據在核反應的方程式來講,核作力太強就會讓這些元素結合成重元素,太輕就都變成氫氣或氦氣這種輕元素,而水剛好就不輕不重這樣。如果只有水而沒有重元素,如地表的岩石金屬等等就無法形成。但是我們生命的運作是需要某些金屬(雖然很微量)來協助,如鐵質來造血。那整個生命就算可以存在也會是很不一樣的(就算有水)。但是如果生命的形式不同,我們還會有相等的智慧來發現目前的物理定律嗎?甚至可能根本不會出現生命。那這樣的話又如何解釋目前的生命的存在必須剛好是某些電荷或核作力的大小才行呢?這中間是否有特殊的意義?人擇原理把兩個或三個看似完全獨立的學科(物理學、生物學、哲學等)綁在一起,讓我們無法假設人類是獨立於宇宙之外。畢竟如果發現這些定律的人類不存在,請問這些定律還有意義嗎?與不存在有何差異?

III. 4 對後世的影響二:從自然神論、啟蒙運動到科技霸權

        牛頓的神學觀還有另一個進路的影響,就是前面提到的自然神論(Diem)。雖然牛頓自己極力避免走到自然神論,還是相信上帝的護理是自然界運行的重要基礎。但是隨著科學時間越來越精密的測量且驗證牛頓力學與微積分所預測結果的威力,他後世的徒子徒孫卻多半走向科學至上的道路,開始放棄或者想要縮減自然定律運行中信仰所扮演的角色。自然神論基本上的意思就是認為,上帝在創造世界後,只有給定自然律與其初始條件,其他後續的變動就任其自然發生,上帝完全無須也不會介入。甚至萊布尼茲為了批評牛頓的護理觀,也嘲笑他說,把上帝看成一個笨拙的鐘錶匠,發明不好的鐘錶還要常常上發條。所以到了後來,牛頓學派的人就發展出自然神論(Diem)來鞏固自然科學的準確性,也就逐漸將信仰的內涵驅除出科學領域。

        按照這樣的想法,理論上是不會有所謂的「神蹟」或超自然,因為一切都是有規律而可以預測的,只是我們對這個規律的理解暫時可能有錯誤,以後還是會逐漸清楚。反過來說,自然神論也就是一種與基督教不同的「神觀」,描述一個只有創造卻不會介入世界的上帝,與基督教《聖經》中所描述那位常常向先知說話,賜下啟示與施恩救贖的上帝完全不同,因此與其說是科學,不如說是另一種信仰。這樣的神觀影響到18世紀的啟蒙運動,在社會文化上面就出現一種比較樂觀的人,現在稱為人文主義者。他們認為人類幾乎已經掌握了這個宇宙發展的方程式,不只是在科學上,也包括社會與經濟上,因此應該要對人性有更大的樂觀,相信人類可以憑自己的智慧(不避以賴古老的迷信),發展出進步且完美的社會。這就是歐洲十九世紀末的時候所發展出所謂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 1871-1914),是人類文化最頂尖的呈現,因而當時的歐洲也自認為理所當然的可以去征服亞洲、歐洲或美洲的落後文明。

        只是到1914年,歐洲發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也就是所謂的歐戰。不同於過往的戰爭,此次科學技術大量用於戰場,例如用蒸汽機推動的坦克車與飛機。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創造了原子彈。頓人文社會領域的人都知道這兩次主要發生在歐洲的戰爭帶來很大的反思:為什麼我們曾經認為這麼成功且偉大輝煌的人類文明,竟然導致彼此之間互相殘殺,甚至用他們所發明的科技來大量的殘殺,死了幾千萬人。但是這兩場戰爭對於各國政府來說,更有重大的啟示。他們才發現原來科技是這麼重要與好用的東西,人文社會學科過去數千年來的發展都不及科技這1-2百年發展得好用,不但能夠創造經濟,而且帶來極大的政治與軍事力量。因此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各國政府開始大量投資科學科技方面的發展,使得人文社會領域受到壓迫而萎縮。只要看看現在人社領域的老師的科技部計畫經費,就知道對政府來說比較重要。

        這樣的影響我會說是直接跟牛頓有關,因為如果他沒有寫下那個微積分的數學方程式,可能就沒有人想過(或至少那時候沒有人想過),原來自然界定律可以用這麼精確的方式來描述,進而預測。因為只有當我們可以精確描述,才能可以預測而驗證,也才可以大量的生產,畢竟要大量生產就代表是一種投資行為,需要確保後來可以重複出現正確的結果,簡單來說也就是良率。如果我們的物理規律每天不一樣,現在的配方可以成功,但同樣的配方明天就不一定成功,那後天有誰會再投資大量的廠房設備來大量生產?不可能。所以他一定是需要這個規律可以不斷重複出現而且精密可預測的,才會讓工業革命與大量生產成為可能,要不然也就像是一般的藝術品或中國古代的工藝品,都是單一或少數的。若是這樣就不會對人文社會帶來衝擊,造成理工與人文之間這麼大的差異與改變。

IV. 萊布尼茲的哲學與神學簡介

IV. 1文藝復興最後一位通才:萊布尼茲

        接下來我們談萊布尼茲。若能用簡單一句話總結,萊布尼茲本身真的是歷史上極少數通博人文社科與數理許多領域的大天才。萊布尼茲1646年出生於萊比錫的書香世家,14歲時就進入萊比錫大學,20歲時完成博士學業(這個年紀是不是有些奇怪?)。那時他專攻法律而成為律師,並開始相關的學術生涯,其研究橫跨各類學科,至少包括邏輯學、宗教哲學、數學、物理學、地質學、法學、歷史學等等。

        1671年他25歲時,也開始發表幾篇與物理學有關的論文,因為當時科學革命的開始而受邀進入巴黎的知識圈。他也在這時期埋入數學領域,發明了微積分與二進位演算法的計算機。1685年起,轉而開始做歷史學的相關研究。1689年結識耶穌會的傳教士,討論易經中的八卦與二進位演算法的關係(圖七),因此也開始對中國文明有強烈的興趣,發表過對康熙年間禮儀之爭的看法。

圖七:左圖是八卦的卦象與對應的二進位與十進位的數字。右圖是相傳康熙皇帝對耶穌基督於十架受難表達心儀景仰而寫的詩作。此作品傳奇的地方在於使用的中文數字中的一、二、、十、百、千、萬等文字入詩,卻非常貼切深動又符合聖經所描述的,耶穌被釘十架的歷史過程與信仰意義。雖可能無法確定是否真為康熙之作,但本身已經是結合中國詩詞文學傳統與基督教信仰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這裡也許可以簡單說明一下康熙年間的「禮儀之爭」。我們知道明朝末年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就已經來到中國,帶入西方許多最新的科學技術與發明,也將東方的儒家與道家哲學作了翻譯介紹給西方。當時利瑪竇與後來的耶穌會士對於中國傳統敬拜孔子與祖先的傳統是採取和諧包容的態度,認為是中國文化敬重先賢祖先的一個儀式,與敬拜異教鬼神不同。也因此當時基督信仰很受明朝與後來清朝皇帝的禮遇,也有一些重要大臣如徐光啟等人信仰基督。甚至相傳康熙皇帝親自寫下〈十架頌〉的作品(見圖七)來表達他的信仰或至少對耶穌基督的尊崇。當時也留傳康熙私下受洗,在歐洲國家有「東方的君士坦丁大帝」之稱。但是到了康熙中期以後,因為天主教內部其他修會對於耶穌會幾乎獨佔中國傳教的事業感到忌妒,不斷在羅馬教宗前面表達對耶穌會作法的質疑,終使得教宗宣布中國的天主教徒不得祭祀祖先與祭拜孔子,造成康熙對此大怒,甚至嚴斥:「眾西洋人,自今以後,若不遵利瑪竇規矩,斷不准在中國住,必逐回去。」這個因為祭祖祭孔的禮儀之爭,到了雍正年間終於頒布禁令,不准傳教士在中國傳教,因而中斷終西方的宗教信仰與相關的文化交流。

        在以上這個禮儀之爭的背景下,萊布尼茲很仔細的研究耶穌會所帶回來並翻譯的中國哲學思想,很希望能為這個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古老文明在西方基督教神學中找到合適的定位。其中在哲學與神學上相關的代表作品就是於1695年發表的《預定和諧論》、1710年發表的《神義論》以及1714年的《單子論》等等。這些哲學背景都可以看作萊布尼茲希望在基督教一神宗教的背景下為不同文化或思想找尋互相調和的嘗試。甚至他1716年與孤獨地過世時,其最後未完成的論文正是《論中國人的自然神學》。事實上他可能是對中國最友善的西方哲學家。由此可見,相較於其他的哲學家,萊布尼茲的哲學顯然更想調和不同的學科、思想或文化,充滿濃郁的人道關懷和擁抱多元文化的視野。

IV.2 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論」與「單子論」

        由以上對萊布尼茲的簡單介紹,我們可以發現除了他廣博的知識領域以外,比起其他哲學家,他更明顯想要什麼調和不同的學科之間的思想文化。而這也與他的神學觀點有關,特別是關於他的「預定和諧論」(Pre-Established Harmony)。整體來說,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論主要是用來反對笛卡兒的「心靈物質」二元論,認為不論靈魂與身體之間,甚至機械自然與意志自由之間,都是上帝在創造世界時就已預定調和的,彼此間並沒有本質的衝突。我們所看到的因果關係只是片面的表象,只是反映他們來自共同源頭的事實而不代表邏輯上的必然。

        我們可以用一個生活上常見的例子來說明這個概念。小明今天在路上被車撞傷,我們可能會說是因為汽車撞到小明,所以小明才會有傷,也就是假設這兩件事有某個原因與結果的關係,作為因果邏輯或責任歸屬的基礎。但是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論」則是想強調,其實這樣的結果與其原因可能並非我們表面看到的關係,而是這兩者(如汽車撞到小明與小明受傷)都是來自於同一個物理定律,都是上帝冥冥中所郁定期發生的,以至於在某個時間點與某個地點讓兩件事相遇。他們彼此間並不見得有真正的因果關係。

 

        我想這樣的看法的確很違反我們的直覺,恐怕不會有人會全部買單。但是萊布尼茲主要是想強調,在我們理解心靈與身體的關係時,也很容易以為心靈要嘛是物質身體的一種複雜現象,還是身體會受我們心靈的意志所操控,因而以為兩者是一種對立或因果關係。但是很可能兩者都是上帝的計劃與安排,才使得心靈與物質的身體可以彼此和諧運作。若是從這樣的角度來看,預定和諧論似乎可以化解一些我們原來以為無法超越的因果關係,將之訴諸於美善上帝的預定和諧。

 

圖八: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論與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的簡單圖示

        在預定和諧論的基礎上,萊布尼茲更進一步發展出所謂的單子論(Monadology)。我還記得在讀大學時看到萊布尼茲單子論這本書名的時候,一開始以為是物裡面的哪一個基本粒子。因為高能物理中本來就有很多「子」,例如光子、電子、質子、介子、緲子、膠子等等。但是萊布尼茲的意思當然不是物理的基本粒子,而是說整個世界是由不同的單子所組成,但是每個單子卻又都是有機的、自足的且不可分割的。這是形上學中所預設不可再分割、帶有知覺且完全自足且有機的簡單實體,並非物質界的粒子。每個單子是對世界整體在不同清晰程度下的鏡像。例如前面提到的心靈與身體就是不同的單子,彼此是完全獨立但又是自我充足的可以解釋所有的現象。但這些單子之間幾乎就無法溝通了,因為他們彼此沒有具體的因果或從屬關係。但是整個世界若都是這樣的單子所組成不就混亂一片嗎?又如何形成目前和諧的樣子呢?那就是透過上帝的預定和諧論來完成。

        萊布尼茲進一步將這個觀點應用到國家與民族的文化世界觀。也就是說不同的文化(如中國與歐洲)就是不同的單子,彼此間是等價的而並沒有孰優孰劣,都是反映出這個世界的不同的面貌,反映上帝的心意。但是這又不是一種無條件的相對主義,而是說這些單子之間的差異與對應都是透過最終的上帝來完成。也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萊布尼茲如何在他的哲學與神學思想中將不同的個體、心靈與物質、甚至國家與民族文化之間的衝突來包含收納於其中。所以說在某個意義上來講,他的哲學可以視為在一神主義之下的多元視角:也就是他雖然相信有個獨一的神,但是人世間也的確同時存在許多多元的面貌與對立的觀點,如同他所成長的時代與環境。

IV. 3 萊布尼茲的「神義論」

        若是按照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論與單子論這樣的脈絡下來,仔細思考的人就會發現一個嚴重的倫理性問題:如果一切都是預定和諧且每個單子之間是獨立且平行的,那麼這個世界上的罪惡該由誰承擔呢?難道壞人的行為後果就該白白由好人所承擔嗎?這個議題,從預定和諧論的脈絡說到最後,就是上帝到是該付甚麼責任的問題。為此,萊布尼茲發明了「神議論」(theodicy)這個名詞。但是這個重要的神學概念其實一直是猶太基督教神學的重要主題,可遠溯於《舊約》的〈約伯記〉,後者是文學史上偉大的經典,深刻地影響著後世包括中世紀的但丁《神曲》、歌德的《浮士德》與約漢米爾頓的《失樂園》等作品。

        在這裡也許不得不提到探討神義論時無法避免的原型,也就是舊約聖經中的《約伯記》。從文字學的考古溯源來說,這卷書很可能與摩西五經同樣或甚至更悠久。故事的大要是說約伯敬畏上帝,遠離惡事,而上帝也賜福給他。但魔鬼有一次在上帝面前指控說約伯是因為有上帝的祝福才會這樣虔誠。所以上帝允許極大的苦難臨到他,約伯經歷生不如死的過程,連他的太太都奚落他,勸他離開信仰,但約伯卻嚴正駁說「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1:21)。直到後來約伯有三位朋友看他,一起靜默七天七夜以後,約伯開始為自己悲涼的遭遇哀哭,表達出對上帝的抱怨與質疑。這些言語使得那三位朋友開始輪番質疑約伯所遭遇的一定是因為他有犯罪,希望他能悔改(見圖九)。但約伯反指責他們歪曲事實且宣稱這些苦難不應該是因為自己的罪惡,而是上帝需要負責的,甚至要求與上帝對質以表明清白。最後上帝親自向他們顯現,以創造的大能與智慧使約伯承認自己卑微渺小,說出「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見你(42:5)這句重要的信仰告白。上帝也為約伯作見證其義行,認為他比其他三位朋友還要正義,還更認識上帝,因為約伯所經歷的苦難的確不是因為他的惡。(事實上,約伯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苦難的原因是因為魔鬼的忌妒。)

        所以從《約伯記》的故事,我們就瞭解至少在基督教的信仰中,苦難並不見得是來自於罪惡。但是如果是這樣,上帝如何彰顯他的公義呢?這也就是神義論的問題。事實上,萊布尼茲出生的時候,正是在歐洲30年宗教戰爭的末期。那時新教與天主教因為總總宗教原因(當然也混雜著政治動機)而打了30多年莫名其妙的戰爭,歐洲許多地方是受到許多摧殘。萊布尼茲很希望用他的哲學來做一種彌補,所以他一直希望建立一種能將表面上互相矛盾的思想觀念可以得到某種統一的哲學。按照他的預定和諧論,他認為這個世界上的確是會有罪惡,沒有錯,但是這個世界已經是上帝可以創造和上帝可能創造設計的所有世界中,最好的一個。也就是說,雖然我們可能想像得出某種更好的情形,但是其實不如上帝的全知全能,所以並不知道還會有哪些更大的罪惡在。因此目前的現狀就已經是上帝所許可的最佳狀況,上帝也就不需要為存在的罪惡或苦難負責。

IV.4 聖經中的神義論簡介

        當然,這樣的講法不是每個人都接受,所以到後來很多人就會諷刺他或反對他的神義論觀點。但是我必須說,這是萊布尼茲整個的哲學為了包容更多元的世界觀所發展到後來必然會得到的結論,可是這其實已經與聖經中的觀點有相當大的距離。從正統的基督教神學來看,人類經歷的苦難的確還是可能與當事人自己所作的罪,或是別人所作的罪惡有關,仍是存在因果關係而需要承擔責任或接受懲罰的,但是聖經也的確認為有些事情(如天災意外)並不見得是當事人的罪所導致,而是因為整個世界已經離開上弟起初創造的美好心意以至於有複雜的互相影響,但是可以從信仰的層面提供超越的信心與力量來面對。例如《約翰福音》第9章中,耶穌的門徒問耶穌,那個生來瞎眼的人是因為他自己的罪還是因為他父母的罪。耶穌的回答卻是說「既不是這個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的父母犯了罪,而是要讓神的作為顯明在他身上。(9:3) 說完就伸手醫治他,使他可以看見。

        也就是說從聖經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存在罪惡與苦難是事實,並非如萊布尼茲所認為,一切都是上帝最好的安排。但是基督教信仰還包括一種盼望,也就是相信上帝將來會結束這樣的混亂,也就是所謂的末世盼望。而在這之前,罪惡與苦難還是有某個程度必須要存在於這個世界,好讓我們被提醒這個世界是不完美的,並且耐心等候未來的更新與救贖。但是在這個等候的過程中,上帝並非冷眼旁觀的,而是積極參與但是需要信心的回應。這是為何會提到基督耶穌被釘十字架的痛苦,而天主教甚至是有一個受苦的耶穌掛在十字架上(見圖九),這代表從基督教的角度,上帝甚至願意讓他的獨生子來為世人的罪承受極大的痛苦,不但是為了挽救人類也是代表願意一起承擔。但是基督的復活與未來的再臨,代表要對未來保持盼望,才能承受目前的困境與不足。所以信徒常常看這個十字架會想起上帝是跟我們一同經歷苦難,所以他不是只是在回應了苦難從何而來的問題,也是回應在這苦難中上帝在哪裡。苦難並不是讓我們遠離上帝,反而苦難是可能讓我們更接近上帝(因為耶穌就在苦難當中)。當然,這就是神學性的思維與哲學性思維的不同之處。因為哲學必須要求有理性的一致性,而神學最終還是需要倚賴於信仰的實踐。

圖九:左圖約伯受苦時被妻子嫌棄與朋友指責的圖像。右圖,天主教的十字架上有被釘死的耶穌,代表上帝一起與世人承擔苦難與罪惡的結果。

V. 總結

V.1 綜合比較

        在簡單描述牛頓與萊布尼茲的神學觀點後,我們也許可以用圖十來為兩者作個對照。雖然兩者都是能夠橫跨科學與人文學領域的超級天才,但是還有相當不同的地方。從地理與文化背景來說,牛頓是受到更正教與英國經驗主義的影響,比較強調從世界或物質的實然面來發現規則,建立他對於上帝如何介入經驗世界的了解。而萊布尼茲受到天主教的影響較深,亦屬於歐陸理性主義的哲學,比較強調從事物背後的邏輯與應然面來看待上帝與世界的關係。

        如果更精確來說,牛頓是用科學家的方式,使用精密的數學定律來描述微觀的運動原理,然後歸因於上帝智慧的創造而且也將不斷的推動和保護,所以因此認為這個世界是帶有意義的。但萊布尼茲來是從哲學家人文觀點來思考,希望藉由上帝的視角來面對世界的衝突或多元觀點,以預定和諧論的架構來把表面上看起來有衝突的學說整合吸納。我要講的是說這兩個看起來是不一樣,但是其實也不是完全不一樣。他們的差異處是角度與觀點的不同,但是共同處是因為對上帝的信仰,相信上帝是關照這個世界,使之富有意義。如果我們把裡面的神學內涵拿走,兩者就立刻分道揚鑣:牛頓的學說就會落入懷疑論或機械唯物論的框架中,失去豐富的人文內涵。同時,萊布尼茲的學說若離開上帝,那就會落入康德所批評的獨斷論或者唯我論,幾乎是一種一廂情願的看法而失去面對客觀環境的能力。

圖十:比較牛頓與萊布尼茲這兩位17世紀的大科學家與大哲學家的思想進路,是如何思考上帝與世界的關係。下方黃色的框代表他們的思想如果移除了對上帝的信仰,就可能落入的唯物或唯心思想。

V.2 回到起初

        最後,我想可以回到我們一開始的思考,關於神學是甚麼?他真的重要嗎?希望我們可以從以上對於牛頓與萊布尼茲神學觀的簡要描述,有機會從科學與哲學的進路看到這個問題。我個人的看法是,這中間的不同更基本來說也並非僅在於研究方法(例如是否符合思維邏輯或經驗世界),而是在於研究的對象有所不同。如果說我們研究的對象是物質界,由於這個物質界是可以被我們所操控的,所以可以被我們重複控制而試驗,就會是科學性或經驗性的學說。但是同樣的方式應用到生物方面就會有些困難,因為生物他自己會動,我們的主體性就會受到限制。例如要研究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馬,我們大概要先躲起來,等個好幾個月才能捕捉到少許有價值的鏡頭,卻不知道下次何時會出現。同樣的,如果我們要研究人自己,如同一般人文社會領域(如哲學),那我們就無法只是主動的實驗,而是要尊重他的權利,否則所研究的結果一定不是真實的。最後,如果我們要研究的對象是上帝,如同神學,那我們的主控權就幾乎變成零,完全只能站在被動的地位。所以我才說,研究對象的不同,就算方法一樣也可能導致不同的結論或學說。這也是另一個比較牛頓與萊布尼茲想法的入手點,也可以看出神學觀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這裡我很願意引用18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康德,在其成名作《純粹理性批判》中的一段話,事實上也是他的墓誌銘:「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凝神思索,它們就越使內心充滿驚奇和敬畏:那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代表他還是知道人的理性能力與經驗世界是極其有限的。事實上,聖經裡面也有一句很有趣的話,似乎在回應康德,「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恆安置在世人心裡。然而 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傳道書》3:11) 也就是說,聖經告訴我們說人為什麼去思想這個問題呢,因為上帝放在人內心有永恆的概念,所以我們不會只停留在物質層面或者心靈層面,我們總會去思想一些之外的東西,但是我們卻沒辦法掌握它,我們為此爭論甚至為此發生戰爭。這是為何我把標題定為這兩句話,並且補上另外兩句,成為一首小詩:

象牙塔外的天空

有著彩霞與月光相伴

落入思辨的上帝

諦聽靈魂與生命呼喚

        希望藉此機會讓學術圈的讀者可以了解,也許對於宗教對於信仰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看法,但是在大學校園內去思考這件事情本身不但不應覺得難以啟齒,反而應該好好認真思辯與探索,而非人云亦云或自以為是。畢竟探索那未知與永恆的奧秘正是我們人類之所以與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之處。希望藉由這樣的講座或者以後有更多的討論而幫助我們也許稍微更接近那位看不見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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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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