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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卷三 內篇三
2011/12/20 14:03:49瀏覽517|回應0|推薦1
文史通義 卷三 內篇三

 ○史德

  才、學、識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也。昔者劉氏之玄,蓋以是說謂足盡其理矣。雖然,史所貴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義則夫子自謂竊取之矣。"非識無以斷其義,非才無以善其文,非學無以練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其中固有似之而非者也。記誦以為學也,辭採以為才也,擊斷以為識也,非良史之才、學、識也。雖劉氏之所謂才、學、識,猶未足以盡其理也。夫劉氏以謂有學無識,如愚估操金,不解貿化。推此說以證劉氏之指,不過欲於記誦之間,知所決擇,以成文理耳。故曰:古人史取成家,退處士而進奸雄,排死節而飾主闕,亦曰一家之道然也。此猶文士之識,非史識也。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魏收之矯誣,沈約之陰惡,讀其書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於甚也。所患夫心術者,謂其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底於粹也。夫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粹,大賢以下,所不能免也。此而猶患於心術,自非夫子之《春秋》,不足當也。以此責人,不亦難乎?是亦不然也。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於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稱著述者之心術矣。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

  夫是堯、舜而非桀、紂,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習故矣。至於善善而惡惡,褒正而嫉邪,凡欲讬文辭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然而心術不可不慮者,則以天與人參,其端甚微,非是區區之明所可恃也。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於為事役也。蓋事不能無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則出入予奪相奮摩矣。奮摩不已,而氣積焉。事不能無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則往復憑吊生流連矣。流連不已,而情深焉。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氣得陽剛,而情合陰柔。人麗陰陽之間,不能離焉者也。氣合於理,天也;氣能違理以自用,人也。情本於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義出於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陰陽之患,而史文即忤於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夫文非氣不立,而氣貴於平。人之氣,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氣失則宕,氣失則激,氣失則驕,毗於陽矣。文非情不深,而情貴於正。人之情,虛置無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則流,情失則溺,情失則偏,毗於陰矣。陰陽伏沴之患,乘於血氣而入於心知,其中默運潛移,似公而實逞於私,似天而實蔽於人,發為文辭,至於害義而違道,其人猶不自知也。故曰心術不可不慎也。

  夫氣勝而情偏,猶曰動於天而參於人也。才藝之士,則又溺於文辭,以為觀美之具焉,而不知其不可也。史之賴於文也,猶衣之需乎採,食之需乎味也。採之不能無華朴,味之不能無濃淡,勢也。華朴爭而不能無邪色,濃淡爭而不能無奇味。邪色害目,奇味爽口,起於華朴濃淡之爭也。文辭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是為競焉,是舍本而逐末矣。以此為文,未有見其至者。以此為史,豈可與聞古人大體乎?

  韓氏愈曰:"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仁者情之普,義者氣之遂也。程子嘗謂:"有《關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吾則以謂通六藝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蓋言心術貴於養也。史遷百三十篇,《報任安書》,所謂"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自序以謂"紹名世,正《易傳》,本《詩》、《書》《禮》樂之際",其本旨也。所雲發憤著書,不過敘述窮愁,而假以為辭耳。后人泥於發憤之說,遂謂百三十篇,皆為怨誹所激發,王允亦斥其言為謗書。於是后世論文,以史遷為譏謗之能事,以微文為史職之大權,或從羡慕而仿效為之;是直以亂臣賊子之居心,而妄附《春秋》之筆削,不亦悖乎!今觀遷所著書,如《封禪》之惑於鬼神,《平準》之算及商販,孝武之秕政也。后世觀於相如之文,桓寬之論,何嘗待史遷而后著哉?《游俠》、《貨殖》諸篇,不能無所感慨,賢者好奇,亦洵有之。餘皆經緯古今,折衷六藝,何嘗敢於訕上哉?朱子嘗言,《離騷》不甚怨君,后人附會有過。吾則以謂史遷未敢謗主,讀者之心自不平耳。夫以一身坎軻,怨誹及於君父,且欲以是邀千古之名,此乃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誅,又何著述之可傳乎?夫《騷》與《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懷於三代之英,而經緯乎天人之際者也。所遇皆窮,固不能無感慨。而不學無識者流,且謂誹君謗主,不妨尊為文辭之宗焉,大義何由得明,心術何由得正乎?夫子曰:"《詩》可以興。"說者以謂興起好善惡惡之心也。好善惡惡之心,懼其似之而非,故貴平日有所養也。《騷》與《史》,皆深於《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於名教,而梏於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藝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

  ○史釋

  或問《周官》府史之史,與內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之史,有異義乎?曰:無異義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書役者,今之所謂書吏是也。五史,則卿、大夫、士為之,所掌圖書、紀載、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謂內閣六科、翰林中書之屬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別之判,如霄壤矣。然而無異義者,則皆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

  史守掌故而不知擇,猶府守庫藏而不知計也。先王以謂太宰制國用,司會質歲之成,皆有調劑盈虛、均平秩序之義,非有道德賢能之選,不能任也,故任之以卿士、大夫之重。若夫守庫藏者,出納不敢自專,庶人在官,足以供使而不乏矣。然而卿士、大夫,討論國計,得其遠大,若問庫藏之縴悉,必曰府也。

  五史之於文字,猶太宰司會之於財貨也。典、謨、訓、誥,曾氏以謂"唐、虞、三代之盛,載筆而紀,亦皆聖人之徒",其見可謂卓矣。五史以卿士、大夫之選,推論精微;史則守其文誥、圖籍、章程、故事,而不敢自專;然而問掌故之委折,必曰史也。

  夫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王道法,非有二也,卿士、大夫能論其道,而府史僅守其法;人之知識,有可使能與不可使能爾。非府史所守之外,別有先王之道也。夫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曾子乃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非曾子之言異於夫子也,夫子推其道,曾子恐人泥其法也。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夫子焉不學,亦何常師之有?""入太廟,每事問。"則有司賤役,巫祝百工,皆夫子之所師矣。問禮問官,豈非學於掌故者哉?故道不可以空銓,文不可以空著。三代以前未嘗以道名教,而道無不存者,無空理也。三代以前未嘗以文為著作,而文為后世不可及者,無空言也。蓋自官師治教分,而文字始有私門之著述,於是文章學問,乃與官司掌故為分途,而立教者可得離法而言道體矣。《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學者崇奉六經,以謂聖人立言以垂教,不知三代盛時,各守專官之掌故,而非聖人有意作為文章也。

  《傳》曰:"禮,時為大。"又曰:"書同文"。蓋言貴時王之制度也。學者但誦先聖遺言,而不達時王之制度,是以文為鞶帨絺繡之玩,而學為斗奇射覆之資,不復計其實用也。故道隱而難知,士大夫之學問文章,未必足備國家之用也。法顯而易守,書吏所存之掌故,實國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堯、舜以來,因革損益之實跡也。故無志於學則已,君子苟有志於學,則必求當代典章,以切於人倫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於經術精微;則學為實事,而文非空言,所謂有體必有用也。不知當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經術,則鞶帨之文,射覆之學,雖極精能,其無當於實用也審矣。

  孟子曰:"力能舉百鈞,而不足舉一羽。明足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難其所易,而易其所難,謂失權度之宜也。學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經術,是能勝《周官》卿士之所難,而不知求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倫日用而求學問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於五史之義者也。

  以吏為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於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為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為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還,君師政教不合於一,於是人之學術,不盡出於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為師,始復古制。而人乃狃於所習,轉以秦人為非耳。秦之悖於古者多矣,猶有合於古者,以吏為師也。

  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烖及其身者也。"李斯請禁《詩》、《書》,以謂儒者是古而非今,其言若相近,而其意乃大悖。后之君子,不可不察也。夫三王不襲禮,五帝不沿樂。不知禮時為大,而動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是不守法之亂民也,故夫子惡之。若夫殷因夏禮,百世可知。損益雖曰隨時,未有薄堯、舜,而詆斥禹、湯、文、武、周公而可以為治者。李斯請禁《詩》、《書》,君子以謂愚之首也。后世之去唐、虞、三代,則更遠矣。要其一朝典制,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時之治平者,未有不於古先聖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故當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詩》、《書》六藝之所垂。而學者昧於知時,動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蠶桑,講神農之樹藝,以謂可御飢寒而不須衣食也。

  ○史注

  昔夫子之作《春秋》也,筆削既具,復以微言大義,口授其徒。三傳之作,因得各據聞見,推闡經蘊,於是《春秋》以明。諸子百家,既著其說,亦有其徒相與守之,然后其說顯於天下。至於史事,則古人以業世其家,學者就其家以傳業。(孔子問禮,必於柱下史。)蓋以域中三大,非取備於一人之手,程功於翰墨之林者也。史遷著百三十篇,(《漢書》為《太史公》,《隋志》始曰《史記》。)乃雲:"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其后外孫楊惲,始布其書。班固《漢書》,自固卒后,一時學者,未能通曉。馬融乃伏閣下,從其女弟受業,然后其學始顯。夫馬、班之書,今人見之悉矣,而當日傳之必以其人,受讀必有所自者,古人專門之學,必有法外傳心,筆削之功所不及,則口授其徒,而相與傳習其業,以垂永久也。遷書自裴骃為注,固書自應劭作解,其后為之注者,猶若干家,則皆闡其家學者也。

  魏、晉以來,著作紛紛,前無師承,后無從學。且其為文也,體既濫漫,絕無古人筆削謹嚴之義;旨復淺近,亦無古人隱微難喻之故;自可隨其詣力,孤行於世耳。至於史籍之掌,代有其人,而古學失傳,史存具體。惟於文誥案牘之類次,月日記注之先后,不勝擾擾,而文亦繁蕪復沓,盡失遷、固之舊也。是豈盡作者才力之不逮,抑史無注例,其勢不得不日趨於繁富也。古人一書,而傳者數家。后代數人,而共成一書。夫傳者廣,則簡盡微顯之法存。作者多,則牴牾復沓之弊出。復流而日忘其源,古學如何得復,而史策何從得簡乎?是以《唐書》倍漢,《宋史》倍唐,檢閱者不勝其勞,傳習之業,安得不亡?

  夫同聞而異述者,見崎而分道也。源正而流別者,曆久而失真也。九師之《易》,四氏之《詩》,師儒林立,傳授已不勝其紛紛。士生三古而后,能自得於古人,勒成一家之作,方且徬徨乎兩間,孤立無徒,而欲抱此區區之學,待發揮於子長之外孫,孟堅之女弟,必不得之數也。太史《自敘》之作,其自注之權輿乎?明述作之本旨,見去取之從來,已似恐后人不知其所雲,而特筆以標之。所謂不離古文,乃考信六藝雲雲者,皆百三十篇之宗旨,或殿卷末,或冠篇端,未嘗不反復自明也。班《書》年表十篇,與《地理》、《藝文》二志皆自注,則又大綱細目之規矩也。其陳、範二史,尚有松之、章懷為之注。至席惠明注《秦記》,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則雜史支流,猶有子注,是六朝史學家法未亡之一驗也。自后史權既散,紀傳浩繁,惟徐氏《五代史注》,亦已簡略,尚存餼羊於一線。而唐、宋諸家,則茫乎其不知涯涘焉。宋範沖修《神宗實錄》,別為《考異》五卷,以發明其義。是知后無可代之人,而自為之解。當與《通鑒舉要》、《考異》之屬,同為近代之良法也。

  劉氏《史通》,畫補注之例為三條,其所謂小書人物之《三輔決錄》、《華陽士女》,與所謂史臣自刊之《洛陽伽藍》《關東風俗》者,雖名為二品,實則一例。皆近世議史諸家之不可不亟復者也。惟所謂思廣異聞之松之《三國》、劉昭《后漢》一條,則史家之舊法,與《索隱》、《正義》之流,大同而小異者也。

  夫文史之籍,日以繁滋,一編刊定,則徵材所取之書,不數十年,嘗失亡其十之五六,宋、元修史之成規,可覆按焉。使自注之例得行,則因援引所及,而得存先世藏書之大概,因以校正藝文著錄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也。且人心日漓,風氣日變,缺文之義不聞,而附會之習,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書,惟冀塞責,私門著述,敬飾浮名,或剽竊成書,或因陋就簡。使其術稍黠,皆可愚一時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誠得自注以標所去取,則聞見之廣狹,功力之疏密,心術之誠偽,灼然可見於開卷之頃,而風氣可以漸復於質古,是又為益之尤大者也。然則考之往代,家法既如彼;揆之后世,系重又如此;夫翰墨省於前,而功效多於舊,孰有加於自注也哉?

  ○傳記

  傳記之書,其流已久,蓋與六藝先后雜出。古人文無定體,經史亦無分科。《春秋》三家之傳,各記所聞,依經起義,雖謂之記可也。經《禮》二戴之記,各傳其說,附經而行,雖謂之傳可也。其后支分派別,至於近代,始以錄人物者,區為之傳;敘事跡者,區為之記。蓋亦以集部繁興,人自生其分別,不知其然而然,遂若天經地義之不可移易。此類甚多,學者生於后世,苟無傷於義理,從眾可也。然如虞預《妒記》、《襄陽耆舊記》之類,敘人何嘗不稱記?《龜策》、《西域》諸傳,述事何嘗不稱傳?大抵為典為經,皆是有德有位,綱紀人倫之所制作,今之六藝是也。夫子有德無位,則述而不作,故《論語》、《孝經》,皆為傳而非經,而《易·系》亦止稱為《大傳》。其后悉列為經,諸儒尊夫子之文,而使之有以別於后儒之傳記爾。週末儒者,及於漢初,皆知著述之事,不可自命經綸,蹈於妄作;又自以立說,當稟聖經以為宗主,遂以所見所聞,各筆於書而為傳記。若二《禮》諸記、《詩》、《書》、《易》、《春秋》諸傳是也。蓋皆依經起義,其實各自為書,與后世箋注自不同也。后世專門學衰,集體日盛,敘人述事,各有散篇,亦取傳記為名,附於古人傳記專家之義爾。明自嘉靖而后,論文各分門戶,其有好為高論者,輒言傳乃史職,身非史官,豈可為人作傳?世之無定識而強解事者,群焉和之,以謂於古未之前聞。夫后世文字,於古無有,而相率而為之者,集部紛紛,大率皆是。若傳則本非史家所創,馬、班以前,早有其文。(孟子答苑囿湯、武之事,皆曰:"於傳有之。"彼時並未有紀傳之史,豈史官之文乎!)今必以為不居史職,不宜為傳,試問傳記有何分別?不為經師,又豈宜更為記耶?記無所嫌,而傳為厲禁,則是重史而輕經也。文章宗旨,著述體裁,稱為例義。今之作家,昧焉而不察者多矣。獨於此等無可疑者,輒為無理之拘牽。殆如村俚巫嫗,妄說陰陽禁忌,愚民舉措為難矣。明末之人,思而不學,其為瞽說,可勝唾哉!今之論文章者,乃又學而不思,反襲其說,以矜有識,是為古所愚也。

  辨職之言,尤為不明事理。如通行傳記,盡人可為,自無論經師與史官矣。必拘拘於正史列傳,而始可為傳,則雖身居史職,苟非專撰一史,又豈可別自為私傳耶?若但為應人之請,便與撰傳,無以異於世人所撰。惟他人不居是官,例不得為,己居其官,即可為之,一似官府文書之須印信者然;是將以史官為胥吏,而以應人之傳,為倚官府而舞文之具也,說尤不可通矣。道聽之徒,乃謂此言出大興朱先生,不知此乃明末之矯論,持門戶以攻王、李者也。

  朱先生嘗言:"見生之人,不當作傳。"自是正理。但觀於古人,則不盡然。按《三國志》龐淯母趙娥,為父報仇殺人,注引皇甫《烈女傳》雲:"故黃門侍郎安定梁寬為其作傳。"是生存之人,古人未嘗不為立傳。李翱撰《楊烈婦傳》,彼時楊尚生存。恐古人似此者不乏。蓋包舉一生而為之傳,《史》、《漢》列傳體也。隨舉一事而為之傳,《左氏》傳經體也。朱先生言,乃專指列傳一體爾。

  邵念魯與家太詹,嘗辨古人之撰私傳,曰:"子獨不聞鄧禹之傳,範氏固有本歟?"按此不特範氏,陳壽《三國志》,裴注引東京、魏、晉諸家私傳相證明者,凡數十家。即見於隋、唐《經籍》、《藝文志》者,如《東方朔傳》、《陸先生傳》之類,亦不一而足,事固不待辨也。彼挾兔園之冊,但見昭明《文選》、唐宋八家鮮入此體,遂謂天下之書,不復可旁證爾。

  往者聘撰《湖北通志》,因恃督府深知,遂用別識心裁,勒為三家之學。人物一門,全用正史列傳之例,撰述為篇。而隋、唐以前,史傳昭著,無可參互詳略施筆削者,則但揭姓名,為《人物表》。(說詳本篇《序例》。)其諸史本傳,悉入《文徵》,以備案檢。(所謂三家之學,《文徵》以擬《文選》。)其於撰述義例,精而當矣。時有僉人,窮於宦拙,求余荐入書局,無功冒餐給矣。值督府左遷,小人涎利構讒,群刺蜂起,當事惑之,檄委其人校正。余方恃其由余荐也,而不虞其背德反噬,昧其平昔所服膺者,而作诪張以罔上也。(別有專篇辨例。)乃曰《文徵》例仿《文選》、《文苑》,《文選》、《文苑》本無傳體。因舉《何蕃》、《李赤》、《毛穎》、《宋清》諸傳,出於游戲投贈,不可入正傳也。上官乃亟贊其有學識也,而又陰主其說,匿不使余知也。噫!《文苑英華》有傳五卷,蓋七百九十有二,至於七百九十有六,其中正傳之體,公卿則有兵部尚書梁公李峴,節鉞則有東川節度盧坦,(皆李華撰傳。)文學如陳子昂,(盧藏用撰傳。)節操如李紳,(沈亞之撰傳。)貞烈如楊婦、(李翱。)竇女,(杜牧。)合於史家正傳例者,凡十餘篇,而謂《文苑》無正傳體,真喪心矣!

  宋人編輯《文苑》,類例固有未盡,然非僉人所能知也。即傳體之所採,蓋有排麗如碑志者,(庾信《邱乃敷敦崇傳》之類。)自述非正體者,(《陸文學自傳》之類。)立言有寄托者,(《王承福傳》之類。)借名存諷刺者,(《宋清傳》之類。)投贈類序引者,(《強居士傳》之類。)俳諧為游戲者,(《毛穎傳》之類。)亦次於諸正傳中;不如李漢集韓氏文,以《何蕃傳》入雜著,以《毛穎傳》入雜文,義例乃皎然矣。

  ○習固

  辨論烏乎起?起於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烏乎起?起於嫌介疑似之間也。烏乎極?極於是堯非桀也。世無辨堯、桀之是非,世無辨天地之高卑也。目力盡於秋毫,耳力窮乎穴蟻。能見泰山,不為明目,能聞雷霆,不為聰耳。故堯、桀者,是非之名,而非所以辨是非也。嫌介疑似,未若堯、桀之分也。推之而無不若堯、桀之分,起於是非之微,而極於辨論之精也。故堯、桀者,辨論所極;而是非者,隱微之所發端也。

  隱微之創見,辨者矜而寶之矣。推之不至乎堯、桀,無為貴創見焉。推之既至乎堯、桀,人亦將與固有之堯、桀而安之也。故創得之是非,終於無所見是非也。

  堯、桀無推者也。積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堯、桀者,皆積古今人所創見之隱微而推極之者也。安於推極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不知是非之所在者,非竟忘是非也,以謂固然而不足致吾意焉爾。

  触乎其類而動乎其思,於是有見所謂誠然者,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矜而寶之,以謂隱微之創見也。推而合之,比而同之,致乎其極,乃即向者安於固然之堯、桀也。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見有以異於向者之所見,而其所雲實不異於向之所雲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皆其平而無足奇者也。

  酤家釀酒而酸,大書酒酸減直於門,以冀速售也。有不知書者,入飲其酒而酸,以謂主人未之知也。既去而遺其物,主家追而納之,又謂主人之厚己也。屏人語曰:"君家之酒酸矣,盍減直而急售?"主人聞之而啞然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堯、桀固無庸辨矣。然被堯之仁,必有幾,幾於不能言堯者,乃真是堯之人也。遇桀之暴,必有幾,幾於不能數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堯、桀,猶推始於幾,幾不能言與數者,而后定堯、桀之固然也。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言是非也。真知是堯非桀者,其學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堯非桀也。

  是堯而非桀,貴王而賤霸,尊周、孔而斥異端,正程、朱而偏陸、王,吾不謂其不然也;習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朱陸

  天人性命之理,經傳備矣。經傳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嘗不一者,其理著於事物,而不讬於空言也。師儒釋理以示后學,惟著之於事物,則無門戶之爭矣。理,譬則水也。事物,譬則器也。器有大小淺深,水如量以注之,無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論水之挹注盈虛,與夫量空測實之理,爭辨窮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無用矣。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治學分而師儒尊知以行聞,自非夫子,其勢不能不分也。高明沉潛之殊致,譬則寒暑晝夜,知其意者,交相為功,不知其意,交相為厲也。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然謂朱子偏於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於支離;謂陸氏之偏於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於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后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於末學。"朱、陸本不同,又況后學之嘵嘵乎?但門戶既分,則欲攻朱者,必竊陸、王之形似;欲攻陸、王,必竊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密,陸、王形似必空靈,一定之理也。而自來門戶之交攻,俱是專己守殘,束書不觀,而高談性天之流也。則自命陸、王以攻朱者,固偽陸、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陸、王者,亦偽陸、王,不得號為偽朱也。同一門戶,而陸、王有偽,朱無偽者,空言易,而實學難也。黃、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務為實學,則自無暇及於門戶異同之見,亦自不致隨於消長盛衰之風氣也。是則朱子之流別,優於陸、王也。然而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傳言有美疢,亦有葯石焉。陸、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偽陸、王之自謂學朱而奉朱,朱學之憂也。蓋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合而為一,朱子之學也。求一貫於多學而識,而約禮於博文,是本末之兼該也。諸經解義不能無得失,訓詁考訂不能無疏舛,是何傷於大禮哉?且傳其學者,如黃、蔡、真、魏,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之醇儒,其於朱子有所失,亦不曲從而附會,是亦足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以謂得朱之傳授,是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義不能無得失,考訂不能無疏舛,自獲麟絕筆以來,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陸、王之偽,而自命學朱者,乃曰: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實兼孔子與顏、曾、孟子之所長。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憂當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動心者,不求義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權輿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義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如傭力佐斗,知爭勝而不知所以爭也。故攻人則不遺餘力,而詰其所奉者之得失為何如,則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也。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別,以為優於陸、王矣。然則承朱氏之俎豆,必無失者乎?曰:奚為而無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后起者也。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於陸、王之末流,思更深於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學,實自朱子數傳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之號為通人達士者,亦幾幾乎褰裳以從矣。有識者觀之,齊人之飲井相捽也。性命之說,易入虛無。朱子求一貫於多學而識,寓約禮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雖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謂無失也。然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勉齋、九峰,再傳而為西山、鶴山、東發、厚齋,三傳而為仁山、白雲,四傳而為潛溪、義烏,五傳而為寧人、百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己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自是以外,文則入於辭章,學則流於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生乎今世,因聞寧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則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無如其人慧過於識而氣蕩乎志,反為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夫實學求是,與空談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經易失,如天象之難以一端盡也。曆象之學,后人必勝前人,勢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貶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遺法也。今承朱氏數傳之后,所見出於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遺緒,是以后曆而貶羲、和也。蓋其所見,能過前人者,慧有餘也。抑亦后起之智慮所應爾也,不知即是前人遺蘊者,識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懾一世之通人達士,而從其井捽者,氣所蕩也。其后亦遂居之不疑者,志為氣所動也。攻陸、王者,出偽陸、王,其學猥陋,不足為陸、王病也。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質,言行交推;世有好學而無真識者,鮮不從風而靡矣。

  古人著於竹帛,皆其宣於口耳之言也。言一成而人之觀者,千百其意焉,故不免於有向而有背。今之黠者則不然,以其所長,有以動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短,不可以欺也,則似有不屑焉。徙澤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可以知而不必且為知者,則略其所長,以為未可與言也;而又飾所短,以為無所不能也。雷電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鍵篋以固之,標幟以巿之,於是前無古人,而后無來者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千變無窮也;故以筆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從矣。夫略所短而取其長,遺書具存,強半皆當遵從而不廢者也。天下靡然從之,何足忌哉!不知其口舌遺厲,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於道也。語雲:"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其人於朱子蓋已飲水而忘源;及筆之於書,僅有微辭隱見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見惡於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習聞口舌之間,肆然排詆而無忌憚,以謂是人而有是言,則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故趨其風者,未有不以攻朱為能事也。非有惡於朱也,懼其不類於是人,即不得為通人也。夫朱子之授人口實,強半出於《語錄》。《語錄》出於弟子門人雜記,未必無失初旨也。然而大旨實與所著之書相表里,則朱子之著於竹帛,即其宣於口耳之言。是表里如一者,古人之學也。即以是義責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遠矣,又何爭於文字語言之末也哉。

  【附錄】 書朱陸篇后(據劉刻《遺書》卷二)

  戴君學問,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鉅儒,而心術未醇,頗為近日學者之患,故余作《朱陸》篇正之。戴君下世今十餘年,同時有橫肆罵詈者,固不足為戴君累。而尊奉太過,至有稱謂孟子后之一人,則亦不免為戴所愚。身后恩怨俱平,理宜公論出矣,而至今無人能定戴氏品者,則知德者鮮也。凡戴君所學,深通訓詁,究於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時人方貴博雅考訂,見其訓詁名物,有合時好,以謂戴之絕詣在此。及戴著《論性》、《原善》諸篇,於天人理氣,實有發前人所未發者;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是固不知戴學者矣。戴見時人之識如此,遂離奇其說曰:"余於訓詁、聲韻、天象、地理四者,如肩輿之隸也。余所明道,則乘輿之大人也。當世號為通人,僅堪與余輿隸通寒溫耳。"言雖不為無因,畢竟有傷雅道,然猶激於世無真知己者,因不免於已甚耳,尚未害於義也。其自尊所業,以謂學者不究於此,無由聞道。不知訓詁名物,亦一端耳。古人學於文辭,求於義理,不由其說,如韓、歐、程、張諸儒,竟不許以聞道,則亦過矣。然此猶自道所見,欲人惟己是從,於說尚未有欺也。

  其於史學義例、古文法度,實無所解,而久游江湖,恥其有所不知,往往強為解事,應人之求,又不安於習故,妄矜獨斷。如修《汾州府志》,乃謂僧僚不可列之人類,因取舊志名僧入於古跡。又謂修志貴考沿革,其他皆可任意,此則識解漸入庸妄,然不過自欺,尚未有心於欺人也。余嘗遇戴君於寧波道署,居停代州馮君廷丞,馮既名家子,夙重戴名,一時馮氏諸昆從,又皆循謹敬學,欽戴君言,若奉神明。戴君則故為高論,出入天淵,使人不可測識。人詢班、馬二史優劣,則全襲鄭樵譏班之言,以謂己之創見。又有請學古文辭者,則曰:"古文可以無學而能。余生平不解古文辭,后忽欲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覆思之,忘寢食者數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為文者,振筆而書,不假思索而成,其文即遠出《左》、《國》、《史》、《漢》之上。"雖諸馮敬信有素,聞此亦頗疑之。蓋其意初不過聞大興朱先生輩論為文辭不可有意求工,而實未嘗其甘苦。又覺朱先生言平淡無奇,遂恢怪出之,冀聳人聽,而不知妄誕至此,見由自欺而至於欺人,心已忍矣。然未得罪於名教也。

  戴君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故戒人以鑿空言理,其說深探本原,不可易矣。顧以訓詁名義,偶有出於朱子所不及者,因而丑貶朱子,至斥以悖謬,詆以妄作,且雲:"自戴氏出,而朱子儌幸為世所宗,已五百年,其運亦當漸替。"此則謬妄甚矣!戴君筆於書者,其於朱子有所異同,措辭與顧氏寧人、閻氏百詩相似,未敢有所譏刺,固承朱學之家法也。其異於顧、閻諸君,則於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也。而口談之謬,乃至此極,害義傷教,豈淺鮮哉!或謂言出於口而無蹤,其身既歿,書又無大牴牾,何為必欲摘之以傷厚道?不知誦戴遺書而興起者尚未有人,聽戴口說而加厲者,滔滔未已。至今徽歙之間,自命通經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而誹聖排賢,毫無顧忌,流風大可懼也。向在維揚,曾進其說於沈既堂先生曰:"戴君立身行己,何如朱子,至於學問文章,互爭不釋,姑緩定焉可乎?"此言似粗而實精,似淺而實深也。

  戴東原雲:"凡人口談傾倒一席,身后書傳,或反不如期期不能自達之人。"此說雖不盡然,要亦情理所必有者。然戴氏既知此理,而生平口舌求勝,或致憤爭傷雅,則知及而仁不能守之為累歟?大約戴氏生平口談,約有三種:與中朝顯官負重望者,則多依違其說,間出己意,必度其人所可解者,略見鋒穎,不肯竟其辭也。與及門之士,則授業解惑,實有資益;與欽風慕名,而未能遽受教者,則多為慌惚無據,玄之又玄,使人無可捉摸,而疑天疑命,終莫能定。故其身后,縉紳達者咸曰:"戴君與我同道,我嘗定其某書某文字矣。"或曰:"戴君某事質成於我,我贊而彼允遵者也。"而不知戴君當日特以依違其言,而其所以自立,不在此也。及門之士,其英絕者,往往或過乎戴。戴君於其逼近己也,轉不甚許可之,然戴君固深知其人者也。后學向慕,而聞其恍惚玄渺之言,則疑不敢決,至今未能定戴為何如人,而信之過者,遂有超漢、唐、宋儒為孟子后一人之說,則皆不為知戴者也。

  ○文德

  凡言義理,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古人論文,惟論文辭而已矣。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昌論文心;蘇轍氏出,本韓愈氏說而昌論文氣;可謂愈推而愈精矣。未見有論文德者,學者所宜於深省也。夫子嘗言"有德必有言",又言"修辭立其誠",孟子嘗論"知言""養氣",本乎集義,韓子亦言,"仁義之途","《詩》、《書》之源",皆言德也。今雲未見論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內外,猶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嘗就文辭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又有文之德也。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恕。臨文必敬,非修德之謂也。論古必恕,非寬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氣攝而不縱,縱必不能中節也。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嗟乎!知德者鮮,知臨文之不可無敬恕,則知文德矣。

  昔者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吳、蜀,習鑿齒為《漢晉春秋》,正其統矣。司馬《通鑒》仍陳氏之說,朱子《綱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陳氏誤於先,而司馬再誤於其后,而習氏與朱子之識力,偏居於優也。而古今之譏《國志》與《通鑒》者,殆於肆口而罵詈,則不知起古人於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陳氏生於西晉,司馬生於北宋,苟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於何地?而習與朱子,則固江東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爭天統也。(此說前人已言。)諸賢易地則皆然,未必識遜今之學究也。是則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身之所處,固有榮辱隱顯、屈伸憂樂之不齊,而言之有所為而言者,雖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謂,況生千古以后乎?聖門之論恕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道大矣。今則第為文人,論古必先設身,以是為文德之恕而已爾。

  韓氏論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氣於水,言為浮物。柳氏之論文也,"不敢輕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氣作之","昏氣出之"。夫諸賢論心論氣,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然文繁而不可殺,語變而各有當。要其大旨則臨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則心平,而氣有所攝,自能變化從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長,才、學、識也。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於稼穡也。夫識生於心也,才出於氣也。學也者,凝心以養氣,煉識而成其才者也。心虛難恃,氣浮易弛。主敬者,隨時檢攝於心氣之間,而謹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夫緝熙敬止,聖人所以成始而成終也,其為義也廣矣。今為臨文,檢其心氣,以是為文德之敬而已爾。

  ○文理

  偶於良宇案間,見《史記》錄本,取觀之,乃用五色圈點,各為段落,反覆審之,不解所謂。詢之良宇,啞然失笑,以謂己亦厭觀之矣。其書雲出前明歸震川氏,五色標識,各為義例,不相混亂。若者為全篇結構,若者為逐段精彩,若者為意度波瀾,若者為精神氣魄,以例分類,便於拳服揣摩,號為古文祕傳。前輩言古文者,所為珍重授受,而不輕以示人者也。又雲:"此如五祖傳燈,靈素受箓,由此出者,乃是正宗;不由此出,縱有非常著作,釋子所譏為野狐禪也。余幼學於是,及游京師,聞見稍廣,乃知文章一道,初不由此。然意其中或有一二之得,故不遽棄,非珍之也。"

  余曰:文章一道,自元以前,衰而且病,尚未亡也。明人初承宋、元之遺,粗存規矩。至嘉靖、隆慶之間,晦蒙否塞,而文幾絕矣。歸震川氏生於是時,力不能抗王、李之徒,而心知其非,故斥鳳洲以為庸妄。謂其創為秦、漢偽體,至並官名地名,而改用古稱,使人不辨作何許語,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非妄言也。然歸氏之文,氣體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則亦不可強索。故余嘗書識其后,以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從字順,不汩沒於流俗;而於古人所謂閎中肆外,言以聲其心之所得,則未之聞爾。然亦不得不稱為彼時之豪杰矣。但歸氏之於制藝,則猶漢之子長,唐之退之,百世不祧之大宗也。故近代時文家之言古文者,多宗歸氏。唐、宋八家之選,人幾等於《五經》四子所由來矣。惟歸、唐之集,其論說文字皆以《史記》為宗;而其所以得力於《史記》者,乃頗怪其不類。蓋《史記》體本蒼質,而司馬才大,故運之以輕靈。今歸、唐之所謂疏宕頓挫,其中無物,遂不免於浮滑,而開后人以描摩淺陋之習。故疑歸、唐諸子,得力於《史記》者,特其皮毛,而於古人深際,未之有見。今觀諸君所傳五色訂本,然后知歸氏之所以不能至古人者,正坐此也。

  夫立言之要,在於有物。古人著為文章,皆本於中之所見,初非好為炳炳烺烺,如錦工繡女之矜夸採色已也。富貴公子,雖醉夢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語;疾痛患難之人,雖置之絲竹華宴之場,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歡笑。此聲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婦,亦學其悲號;屈子自沈汨羅,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至於文字,古人未嘗不欲其工。孟子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學問為立言之主,猶之志也;文章為明道之具,猶之氣也。求自得於學問,固為文之根本;求無病於文章,亦為學之發揮。故宋儒尊道德而薄文辭,伊川先生謂工文則害道,明道先生謂記誦為玩物喪志,雖為忘本而逐末者言之;然推二先生之立意,則持其志者,不必無暴其氣。而出辭氣之遠於鄙倍,辭之欲求其達,孔、曾皆為不聞道矣。但文字之佳勝,正貴讀者之自得;如飲食甘旨,衣服輕暖,衣且食者之領受,各自知之,而難以告人。如欲告人衣食之道,當指膾炙而令其自嘗,可得旨甘;指狐貉而令其自被,可得輕暖,則有是道矣。必吐己之所嘗而哺人以授之甘,摟人之身而置懷以授之暖,則無是理也。

  韓退之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其所謂鉤玄提要之書,不特后世不可得而聞,雖當世籍、湜之徒,亦未聞其有所見,果何物哉?蓋亦不過尋章摘句,以為撰文之資助耳。此等識記,古人當必有之。如左思十稔而賦《三都》,門庭藩溷,皆著紙筆,得即書之。今觀其賦,並無奇思妙想,動心駴魄,當藉十年苦思力索而成。其所謂得即書者,亦必標書志義,先掇古人菁英,而后足以供驅遣爾。然觀書有得,存乎其人,各不相涉也。故古人論文,多言讀書養氣之功,博古通經之要,親師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則其道矣。至於論及文辭工拙,則舉隅反三,稱情比類,如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鍾嶸《詩品》,或偶舉精字善句,或品評全篇得失,令觀之者得意文中,會心言外,其於文辭思過半矣。至於不得已而摘記為書,標識為類,是乃一時心之所會,未必出於其書之本然。比如懷人見月而思,月豈必主遠懷?久客聽雨而悲,雨豈必有愁況?然而月下之懷,雨中之感,豈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懷,藏為祕密,或欲嘉惠后學,以謂凡對明月與聽霖雨,必須用此悲感,方可領略,則適當良友乍逢,及新昏宴爾之人,必不信矣。是以學文之事,可授受者規矩方圓;其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至於纂類摘比之書,標識評點之冊,本為文之末務,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父不得而與子,師不得以傳弟。蓋恐以古人無窮之書,而拘於一時有限之心手也。

  律詩當知平仄,古詩宜知音節。顧平仄顯而易知,音節隱而難察;能熟於古詩,當自得之。執古詩而定人之音節,則音節變化,殊非一成之詩所能限也。趙伸符氏取古人詩為《聲調譜》,通人譏之,余不能為趙氏解矣。然為不知音節之人言,未嘗不可生其啟悟;特不當舉為天下之式法爾。時文當知法度,古文亦當知有法渡。時文法度顯而易言,古文法度隱而難喻,能熟於古文,當自得之。執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則文章變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歸震川氏取《史記》之文,五色標識,以示義法;今之通人,如聞其事必竊笑之,余不能為歸氏解也,然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嘗不可資其領會;特不足據為傳授之祕爾。據為傳授之祕,則是郢人寶燕石矣。夫書之難以一端盡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詩之音節,文之法度,君子以謂可不學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縱,歌哭之有抑揚;必欲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然使一己之見,不事穿鑿過求,而偶然瀏覽,有會於心,筆而志之,以自省識,未嘗不可資修辭之助也。乃因一己所見,而謂天下之人,皆當範我之心手焉,后人或我從矣,起古人而問之,乃曰:"余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歟?

  ○文集

  集之興也,其當文章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謨,官存法令,風詩採之閭里,敷奏登之廟堂,未有人自為書,家存一說者也。(劉向校書,敘錄諸子百家,皆雲出於古者某官某氏之掌,是古無私門著述之徵也。餘詳外篇。)自治學分途,百家風起,周、秦諸子之學,不勝紛紛;識者已病道術之裂矣。然專門傳家之業,未嘗欲以文名,苟足顯其業,而可以傳授於其徒,(諸子俱有學徒傳授,《管》、《晏》二子書,多記其身后事,《莊子》亦記其將死之言,《韓非·存韓》之終以李斯駁議,皆非本人所撰,蓋為其學者,各據聞見而附益之爾。)則其說亦遂止於是,而未嘗有參差龐雜之文也。兩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然賈生奏議,編入《新書》;(即《賈子書》。唐《集賢書目》始有《新書》之名。)相如詞賦,但記篇目:(《藝文志》、《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次《屈原賦》二十五篇之后,而敘錄總雲,《詩賦》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蓋各為一家言,與《離騷》等。)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有匯次諸體,裒焉而為文集者也。自東京以降,訖乎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然範、陳二史,(《文苑傳》始於《后漢書》。)所次文士諸傳,識其文筆,皆雲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雲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隋志》:"別集之名,《東京》所創。"蓋未深考。)自摯虞創為《文章流別》,學者便之,於是別聚古人之作,標為別集;則文集之名,實仿於晉代。(陳壽定《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雲《諸葛亮故事》,其篇目載《三國志》,亦子書之體。而《晉書·陳壽傳》雲,定《諸葛集》,壽於目錄標題,亦稱《諸葛氏集》,蓋俗誤雲。)而后世應酬牽率之作,決科俳擾之文,亦汎濫橫裂,而爭附別集之名,是誠劉《略》所不能收,班《志》所無可附。而所為之文,亦矜情飾貌,矛盾參差,非復專門名家之語無旁出也。夫治學分而諸子出,公私之交也。言行殊而文集興,誠偽之判也。勢屢變則屢卑,文愈繁則愈亂。苟有好學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質,因散而求會同之歸,則三變而古學可興。惜乎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喪實,二缶猶且以鍾惑,況滔滔之靡有底極者。

  昔者,向、歆父子之條別,其《周官》之遺法乎?聚古今文字而別其家,合天下學術而守於官,非曆代相傳有定式,則西漢之末,無由直溯周、秦之源也。(《藝文志》有錄無書者,亦歸其類,則劉向以前必有傳授矣。且《七略》分家,亦未有確據,當是劉氏失其傳。)班《志》而后,紛紛著錄者,或合或離,不知宗要,其書既不盡傳,則其部次之得失,敘錄之善否,亦無從而悉考也。荀勗《中經》有四部,詩賦圖贊,與汲冢之書歸丁部。王儉《七志》,以詩賦為文翰志,而介於諸子軍書之間,則集部之漸日開,而尚未居然列專目也。至阮孝緒撰《七錄》,惟技術、佛、道分三類,而經典、紀傳、子兵、文集之四錄,已全為唐人經、史、子、集之權輿;是集部著錄,實仿於蕭梁,而古學源流,至此為一變,亦其時勢為之也。嗚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窮而有類書。學者貪於簡閱之易,而不知實學之衰;狃於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江河日下,豪杰之士,從狂瀾既倒之后,而欲障百川於東流,其不為舉世所非笑,而指目牽引為言詞,何可得耶?

  且名者,實之賓也。類者,例所起也。古人有專家之學,而后有專門之書;有專門之書,而后有專門之授受。(鄭樵蓋嘗雲爾。)即類求書,因流溯源,部次之法明,雖三墳五典,可坐而致也。自校讎失傳,而文集類書之學書,一編之中,先自不勝其龐雜;后之興者,何從而窺古人之大體哉?夫《楚詞》,屈原一家之書也。自《七錄》初收於集部,《隋志》特表《楚詞》類,因並總集別集為三類,遂為著錄諸家之成法。充其義例,則相如之賦,蘇、李之五言,枚生之《七發》,亦當別標一目,而為賦類、五言類、《七發》類矣。總集別集之稱,何足以配之?其源之濫,實始詞賦不列專家,而文人有別集也。《文心雕龍》,劉勰專門之書也。自《集賢書目》收為總集,(《隋志》已然。)《唐志》乃並《史通》、《文章龜鑒》、《史漢異義》為一類;遂為鄭略、馬《考》諸子之通規。(《鄭志》以《史通》入通史類,以《雕龍》入《文集》類。夫漁仲校讎,義例最精,猶舛誤若此,則俗學之傳習已久也。)充其義例,則魏文《典論》,葛洪《史鈔》,張騭《文士傳》,(《典論·論文》如《雕龍》,《史鈔》如《史漢異義》,《文士傳》如《文章龜鑒》,類皆相似。)亦當混合而入總集矣。史部子部之目何得而分之?(《典論》,子類也。《史鈔》、《文士傳》,史類也。)其例之混實由文集難定專門,而似者可亂真也。著錄既無源流,作者標題,遂無定法。郎蔚之《諸州圖經集》,則史部地理而有集名矣。(《隋志》所收。)王方慶《寶章集》,則經部小學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玄覺《永嘉集》,則子部釋家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百家雜藝之末流,識既庸闇,文復鄙俚,或抄撮古人,或自明小數,本非集類,而紛紛稱集者,何足勝道?(雖曾氏《隆平集》,亦從流俗,當改為傳志,乃為相稱。)然則三集既興,九流必混,學術之迷,豈特黎丘有鬼,歧路亡羊而已耶?

  ○篇卷

  《易》曰:"艮其輔,言有序。"《詩》曰:"出言有章。"古人之於言,求其有章有序而已矣。著之於書,則有簡策。標其起訖,是曰篇章。孟子曰:"吾於《武城》,取二三策而已矣。"是連策為篇之證也。《易·大傳》曰:"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是首尾為篇之證也。左氏引《詩》,舉其篇名,而次第引之,則曰某章雲雲。是篇為大成,而章為分闋之證也。要在文以足言,成章有序,取其行遠可達而已。篇章簡策,非所計也。后世文字繁多,爰有校讎之學。而向、歆著錄,多以篇卷為計。大約篇從竹簡,卷從縑素,因物定名,無他義也。而縑素為書,后於竹簡,故周、秦稱篇,入漢始有卷也。第彼時竹素並行,而名篇必有起訖;卷無起訖之稱,往往因篇以為之卷;故《漢志》所著幾篇,即為后世幾卷,其大較也。然《詩經》為篇三百,而為卷不過二十有八;《尚書》、《禮經》,亦皆卷少篇多,則又知彼時書入縑素,亦稱為篇。篇之為名,專主文義起訖,而卷則系乎綴帛短長,此無他義,蓋取篇之名書,古於卷也。故異篇可以同卷,而分卷不聞用以標起訖。至班氏《五行》之志.《元后》之傳,篇長卷短,則分子卷。是篇不可易,而卷可分合也。嗣是以后,訖於隋、唐,書之計卷者多,計篇者少。著述諸家,所謂一卷,往往即古人之所謂一篇;則事隨時變,人亦出於不自知也。惟司馬彪《續后漢志》,八篇之書,分卷三十,割篇徇卷,大變班書子卷之法,作俑唐、宋史傳,失古人之義矣。(《史》、《漢》之書,十二本紀、七十列傳、八書、十志之類,但舉篇數,全書自了然也。《五行志》分子卷五,《王莽傳》分子卷三,而篇目仍合為一,總卷之數,仍與相符,是以篇之起訖為主,不因卷帙繁重而苟分也。自司馬彪以八志為三十卷,遂開割篇徇卷之例,篇卷混淆,而名實亦不正矣。歐陽《唐志》五十,其實十三志也,年表十五,其實止四表也。《宋史》列傳二百五十有五,《后妃》以一為二,《宗室》以一為四,李綱一人,傳分二卷,再並《道學》、《儒林》,以至《外國》、《蠻夷》之同名異卷,凡五十餘卷,其實不過一百九十餘卷耳。)

  至於其間名小異而實不異者,道書稱,即卷之別名也,元人《說郛》用之。蒯通《雋永》稱首,則章之別名也,梁人《文選》用之。此則標新著異,名實故無傷也。唐、宋以來,卷軸之書,又變而為紙冊;則成書之易,較之古人,蓋不啻倍蓰已也。古人所謂簡帙繁重,不可合為一篇者,(分上中下之類。)今則再倍其書,而不難載之同冊矣。故自唐以前,分卷甚短。六朝及唐人文集,所為十卷,今人不過三四卷也。自宋以來,分卷遂長。以古人卷從卷軸,勢自不能過長;后人紙冊為書,不過存卷之名,則隨其意之所至,不難鉅冊以載也。以紙冊而存縑素為卷之名,亦猶漢人以縑素而存竹簡為篇之名,理本同也。然篇既用以計文之起訖矣,是終古不可改易,雖謂不從竹簡起義可也。卷則限於軸之長短,而並無一定起訖之例。今既不用縑素而用紙冊,自當量紙冊之能勝而為之界。其好古而標卷為名,從質而標冊為名,自無不可;不當又取卷數與冊本,故作參差,使人因卷尋篇,又復使人挾冊求卷,徒滋擾也。夫文之繁省起訖,不可執定;而方策之重,今又不行;(古人寂寥短篇,亦可自為一書,孤行於世。蓋方策體重,不如后世片紙,難為一書也。)則篇自不能孤立,必依卷以連編,勢也。卷非一定而不可易,既欲包篇以合之,又欲破冊而分之,使人多一檢索於離合之外,又無關於義例焉,不亦擾擾多事乎?故著書但當論篇,不當計卷。(卷不關於文之本數,篇則因文計數者也。故以篇為計,自不憂其有闕卷,以卷為計,不能保其無闕篇也。)必欲計卷,聽其量冊短長,而為銓配可也。不計所載之冊,而銖銖分卷,以為題簽著錄之美觀,皆是泥古而忘實者也。《崇文》、《宋志》,間有著冊而不詳卷者。明代《文淵閣目》,則但計冊而無卷矣。是雖著錄之闕典,然使卷冊苟無參差,何至有此弊也。(古人已成之書,自不宜強改。)

  ○天喻

  夫天渾然而無名者也。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黃道、赤道,曆家強名之以紀數爾。古今以來,合之為文質損益,分之為學業事功,文章性命。當其始也,但有見於當然,而為乎其所不得不為,渾然無定名也。其分條別類,而名文名質,名為學業事功,文章性命,而不可合並者,皆因偏救弊,有所舉而詔示於人,不得已而強為之名,定趨向爾。后人不察其故而徇於其名,以謂是可自命其流品,而紛紛有入主出奴之勢焉。漢學宋學之交譏,訓詁辭章之互詆,德性學問之紛爭,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學業將以經世也,如治曆者,盡人功以求合於天行而已矣,初不自為意必也。其前人所略而后人詳之,前人所無而后人創之,前人所習而后人更之,譬若《月令》中星不可同於《堯典》,太初曆法不可同於《月令》,要於適當其宜而可矣。周公承文、武之后,而身為冢宰,故制作禮樂,為一代成憲。孔子生於衰世,有德無位,故述而不作,以明先王之大道。孟子當處士橫議之時,故力距楊、墨,以尊孔子之傳述。韓子當佛老熾盛之時,故推明聖道,以正天下之學術。程、朱當末學忘本之會,故辨明性理,以挽流俗之人心。其事與功,皆不相襲,而皆以言乎經世也。故學業者,所以辟風氣也。風氣未開,學業有以開之。風氣既弊,學業有以挽之。人心風俗,不能曆久而無弊,猶羲和、保章之法,不能曆久而不差也。因其弊而施補救,猶曆家之因其差而議更改也。曆法之差,非過則不及。風氣之弊,非偏重則偏輕也。重輕過不及之偏,非因其極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趨風氣而為學業,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

  天定勝人,人定亦能勝天。二十八宿,十二次舍,以環天度數,盡春秋中國都邑。夫中國在大地中,東南之一隅耳。而周天之星度,屬之占驗,未嘗不應,此殆不可以理推測,蓋人定之勝於天也。且如子平之推人生年月日時,皆以六十甲子,分配五行生克。夫年月與時,並不以甲子為紀,古人未嘗有是言也。而后人既定其法,則亦推衍休咎而無不應,豈非人定之勝天乎?《易》曰"先天而天弗違",蓋以此也。學問亦有人定勝天之理。理分無極太極,數分先天后天,圖有《河圖》、《洛書》,性分義理氣質,聖人之意,后賢以意測之,遂若聖人不妨如是解也。率由其說,亦可以希聖,亦可以希天。豈非人定之勝天乎?尊信太過,以謂真得聖人之意固非,即辨駁太過,以為諸儒詬詈,亦豈有當哉?

  ○師說

  韓退之曰:"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者也。"又曰:"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又曰:"巫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而因怪當時之人,以相師為恥,而曾巫醫百工之不如。韓氏蓋為當時之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師之究竟也。《記》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親、師也。"此為傳道言之也。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業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且解者之為師,固然矣;然與傳道有間矣。巫醫百工之相師,亦不可以概視也。蓋有可易之師,與不可易之師,其相去也,不可同日語矣。知師之說者,其知天乎?蓋人皆聽命於天者也,天無聲臭,而俾君治之。人皆天所生也,天不物物而生,而親則生之。人皆學於天者也,天不諄諄而誨,而師則教之。然則君子而思事天也,亦在謹事三者而已矣。

  人失其道,則失所以為人,猶無其身,則無所以為生也。故父母生而師教,其理本無殊異。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東西南北,不敢自有其身,非情親也,理勢不得不然也。若夫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經師授受,章句訓詁;史學淵源,筆削義例;皆為道體所該。古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竹帛之外,別有心傳,口耳轉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譜系不可亂也。此則必從其人而后受,苟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學問專家,文章經世,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傳。此亦至道所寓,必從其人而后受,不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苟如是者,生則服勤,左右無方,沒則屍祝俎豆,如七十子之於孔子可也。至於講習經傳,旨無取於別裁;斧正文辭,義未見其獨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從甲不終,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告,乙亦可詢;此則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師也。雖學問文章,亦末藝耳。其所取法,無異梓人之惎琢雕,紅女之傳絺繡,以為一日之長,拜而禮之,隨行隅坐,愛敬有加可也。必欲嚴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義,則責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醫百工之師,固不得比於君子之道,然亦有說焉。技術之精,古人專業名家,亦有隱微獨喻,得其人而傳,非其人而不傳者,是亦不可易之師,亦當生則服勤,而沒則屍祝者也。古人飲食,必祭始為飲食之人,不忘本也。況成我道德術藝,而我固無從他受者乎?至於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則觀所得為何如耳。所爭在道,則技曲藝業之長,又何沾沾而較如不如哉?

  嗟夫!師道失傳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見不可易之師;而觀於古今,中有怦怦動者,不覺囅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從,是亦我之師也。不見其人,而於我乎隱相授受,譬則孤子見亡父於影像,雖無人告之,夢寐必將有警焉。而或者乃謂古人行事,不盡可法,不必以是為屍祝也。夫禹必祭鯀,尊所出也。兵祭蚩尤,宗創制也。若必選人而宗之,周、孔乃無遺憾矣。人子事其親,固有論功德,而祧禰以奉大父者耶?

  ○假年

  客有論學者,以謂書籍至后世而繁,人壽不能增加於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也。今所有書,如能五百年生,學者可無遺憾矣。計千年后,書必數倍於今,則亦當以千年之壽副之,或傳以為名言也。余謂此愚不知學之言也。必若所言,造物雖假之以五千年,而猶不達者也。

  學問之於身心,猶飢寒之於衣食也。不以飽暖慊其終身,而欲假年以窮天下之衣食,非愚則罔也。傳曰:"至誠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人之異於物者,仁義道德之粹,明物察倫之具,參天贊地之能,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覺運動,心知血氣之稟於天者,與物豈有殊哉?夫質大者所用不得小,質小者所資不待人,物各有極也。人亦一物也。鯤鵬之壽十億,雖千年其猶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於天地之間,百年為期之物也。心知血氣,足以周百年之給欲,而不可強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聖人,人道之極也。人之學為聖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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