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祕密──蘇童 / 松林山陽

對於住在河流邊的人們來說，河流是個祕密。
誰能有柔軟之極、雄壯之級的文筆為河流譜寫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歡閱讀所有有關於河流的詩文篇章，所有熱愛河流關注河流的心靈都是濕潤的，有時候那樣的心靈像一盞漁燈，它無法照亮岸邊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團光與水為友，讓人敬重。誰能有鋒利如篙的文筆，直指河流的內心深處？我沒有恐怕你也沒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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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有那濕潤的心靈，與河流為友。小溪、小川、山澗、山川都有我幼年與年輕的足跡，能知它的內心深處。若你沒有，我有。

我突然想起童年時代居所的後窗，後窗面向河流，這樣的河流往往處於城市外圍或者邊緣。這樣的河流終日夢想著長江、黃河的相見，卻因為路途遙遠而交通不便而抱憾終生，因此它看上去不僅瘦小而且憂鬱。這樣的河流經年累月的被治理，負擔著過多城鄉銜接水運、水利性疏導這樣的指令任務。河岸上快速的堆積了人們快速生產發展的商店、工廠、碼頭、垃圾站，這一切使河流有一種牢騷滿腹自暴自棄的表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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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代，小溪圍繞著我家院落的圍牆，溪水流入小河，東邊的小河沿岸綠竹林相鬱鬱，西邊的小河楊柳青青垂岸、小水壩一個接一個以供農田灌溉。我們喜歡在周末假日的午後，大人們睡午覺的時候，潛到河流裡，摸河蜆，捉魚蝦，說故事，心裡填滿偉大的夢想，有一天，我要順著河流，游到大海，遠渡重洋。當我們長大，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再回來時，兩岸的樹木逐漸少了、河流淺了，沙子多了，也不知道是誰，最後把樹全砍了，河底與岸邊都鋪上水泥，一輛輛汽車停在平台上。河水終日嗚咽，孩子們都不見了。

從記事起，我從後窗看見的就是一條壓抑的河流，一條被玷汙了的河流，一條換了思鄉病的河流。一個孩子判斷一條河流是否快樂並不難，他聽它的聲音，看它的流水，我從未聽見河水奔流的波濤聲，河水大多時候是靜默的。只有在裝運貨物的駁船停泊在岸邊時，它才發出輕微的類似囈語的喃喃之聲，即使是孩子也能輕易的判斷那不是快樂的聲音。在孩子的目光中，河水的流動比它對學習的態度更加消極，它懷有敵意，它再拒絕做為一條河流的責任道義。，看一眼春天骯髒的河面就知道了.....，河水在說，是你們的東西，還給你們，我不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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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前，河水穿過小溪，流進農田裡，大肚魚、蝌蚪成群成群的在田裡覓食、成長。我常蹲在田埂邊，望著黑鴉鴉一片的小東西，它們會長大嗎？來得及長大嗎？當太陽一曬，田地漸漸會乾掉，大肚魚生了小小魚被沖回去，蝌蚪收起尾巴，長出腳跳出去了吧！河水在一旁輕輕的流著，靜靜的等著，春去秋來生命成長凋零一樣的具有韻律。它在說，把握時光，美好的事物只存在一瞬間。

在我的記憶裡，河流的秘密是不合道德的秘密。我記得在夏季和水相對潔淨的季節裡，我曾經和河邊居民一樣在河裡洗澡、游泳。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睜開眼睛的情境，我看見了河水的內部，看見是一片模糊天空一樣的大水，與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會衝擊你的眼睛，讓你的眼睛有一種刺痛的感覺。這是河流的立場之一，它偏愛魚類的眼睛，憎恨人類的眼睛─人們喜歡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河流所憎恨的恰好是這扇窗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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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家鄉之後，我到過許多地方，有時候居住在河流附近。我喜歡一個人在河裡的大石間跳躍，喜歡在午後把腳浸泡在清涼的河水裡，看著河烏搖動牠的尾巴，看著魚狗尋找牠的獵物，享受森林裡細微的變動─樹枝因風吹而顫動、鳥兒因覓食而飛過枝頭、蟲兒不甘寂寞的鳴唱。有時候，睜大眼睛在河岸邊撿拾些有趣的生痕化石，擺一擺，又把它們丟回去。我和河流是這樣的貼近，它知道我懂它，我的心如浸泡在水中的腳丫一樣濕潤。

我很抱歉描述了這麼一條河流來探索河流的心靈，事實上河流的心靈永遠比你所能描述的豐富得多，深沉得多。流流的心靈漂流在水中，無論你編織什麼樣的網，也無法打撈河流的心靈，這是關於河流的最大秘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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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寫一篇只有歌頌，沒有抱怨；只有甜蜜，沒有哀傷的"河流之聲"，但是上哪兒去找呢？於今世上還有這樣唱著輕快的曲調，與人類為友的江川大河、山澗小溪嗎？人類總是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靈去搜索、支使全世界。雖然有許多人醒悟了，卻抵不過數十億不理會天與地、河與海、森林與鳥獸都在嗚咽的人們繼續的耗損。這沉重的壓力不僅留給後代子孫，它已經天天與你為伍了。它大得你連歸隱山林的機會都沒了。你會發現，除了紀錄片、電影，沒有一種文學、藝術能描述它的恐佈。但我們這一代仍是幸福的，在我們年幼及年輕的歲月，河流山川如此祥和的與我們共享過生命的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