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七號，正開心的在zoom上跳舞課，手機傳來葛麗的信息：「請替道格禱告，他因Covid 轉肺炎，救護車剛把他接去醫院。」好心情瞬間消失，我緩緩地在地板上坐下來，吁出一口長氣，喉嚨發出呀呀的哀嚎，像是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從惡夢中喚醒。

     道格是我認識，熟悉，共處了三十年的律師，朋友。

      想到律師，總覺得是伶牙俐齒，咄咄逼人的人。我相信我們這位白人律師朋友，一定有他職業上的專長，因為許多他替我們處理的業務，最終都有很好的結果.

       然而，當他出現在我們辦公室時，卻常是穿著襯衫牛仔褲，永遠笑咪咪。和每位員工都可以親切的說笑幾句，就像隔壁辦公室的鄰居一樣。有時即使只為了公証文件的小事，他也特別到公司來一趟，順便和我們聊聊天.

       先生2012年去世後，道格和他太太葛麗，總是主動地參與我們家的活動：女兒畢業典禮，我的生日驚喜派對，像一家人似得親近無間。他們喜獲外孫的每一個鏡頭，也常在我們中間流轉，當然小寶寶的每一個生日，我們都不會缺席。

       這位律師最讓人頭痛的事，就是不喜歡開帳單給我們。在他替公司處理事件時，我們常要不到帳單。我只好請公司助手替他登記工作時間，深怕時日久忘了，辜負了道格的專業服務，少付了費用.

      有個案子拖了好幾年，漫長的處理過程中，因為等不到帳單，我只好每隔幾個月估量著付一筆費用。有次開了支票給道格，他說：「你上次給過了，這張我不能收，這樣你付太多了。」

      你可曾見過把收到的費用退回來的律師？道格就是。

       因為知道他努力工作卻不看重金錢的個性，有次聊天時，我忍不住替他們退休後生活費用著急，道格瀟洒的告訴我：「我會做到死在工作桌上的那一天，不用擔心。」

      這句話安了我的心，對呀，律師這個賺錢的行業，哪裡需要準備退休金？做到走的那一天罷了。我們開心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怎麼知道老天爺另有盤算呢？

      二零二零年三月，因為疫情的闋係，加卅頒布閉關令，我把辦公室關了，請員工各自回家上班。人心惶惶，自顧不暇中，道格和太太帶著小外孫來我們家探望，他們一家人都不帶口罩，因為他們覺得疫情是一場騙局。我的女兒們雖然喜見好友來臨，但為了保護96歲的外婆，只能請大家站在車庫門口，隔著一段距離聊聊天。說好了等疫情過後，好好再聚。

      想當然而，疫苗出來，他們也是不相信的一群。拒打，拒談，拒絕討論。

      我知道格和葛麗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常在心裡祈求教會的禱告可以帶他們平安度過這埸舉世難關。偶爾掛心，也總是自我安慰，覺得不會那麼倒楣碰上吧。

       怎麼知道突然等來了這個叫人措手不及的晴天霹靂？

       這些天和葛麗聯繫，知道最早是他們同住的成年女兒感染上Covid ，以為是感冒，掉以輕心，拖過了最好的醫療時間。等察覺不對，請救護車接去醫院時，醫生只剩下插管這個選擇了。

       女兒進醫院的一個禮拜後，道格也因為呼吸不順進了醫院.。

       葛麗自己也得了Covid,但病情比較輕，在家裡休養。全家只有女婿一個人沒有感染，還可以帶著四歲的小外孫過日子。

        每次向葛麗訊問道格的進展，看著他的病情好轉一分，轉壞三分。我們的心境都糾葛在與生命拔河的無奈中，明知結果等在那裡，又怎麼忍心放手呢？

        我不停的問自己：朋友一場，我們在公私兩方面，都是事事溝通，彼此配合。但我有沒有盡力、用力、努力要他們去打疫苗呢？然而，就算我大聲疾呼，變臉要脅，我講的他們會聽嗎？人和人中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價值信仰上的差別呢？

      交情這麼好的朋友，在這件事情上，在這件致命、要命的事上，我沒有堅持己見，一時的退讓保守，留下千古懊惱。

      葛麗自己人在病中，已經無力去管插管的女兒，只能無奈地在醫院提供的鏡頭上，看著先生在重量氧氣和急救箱中折騰，我多想為她做一點什麼，但還剩下什麼是我可以做的呢？

      白天，黑夜，我一聲一聲的問：「你還好嗎？道格，你還好嗎？」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們兩家一起去打了疫苗，大家笑得好開心。

–原載於世界日報家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