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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0 23:50:11瀏覽237|回應0|推薦21 | |
2012年在武漢舉行的海外華文女作家研討會,張翎與嚴歌苓應邀擔任主講貴賓,而我則是初次參加大型文學研討會的「新生」,對於張翎鼓勵海外作家用文字來記憶故土的論點很是感動。會後我簡短地向她表達我對她演講內容的認同與感謝;並邀她合影,她親切隨和的應對讓我難忘。 當時張翎已是位頗富盛名的海外華文作家,我對由她原著《餘震》改編的電影《唐山大地震》印象深刻。 出生於台灣的我,對地震的感覺不陌生,1999年台灣發生921大地震時,我已移民美國,那天我接到妹妹報平安的電話時,我正要開車外出,站在車外聽妹妹描述災後的慘狀,我震驚、落淚,激動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 電影《唐山大地震》的原作者張翎,在地震三十週年(2006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閱讀《唐山大地震親歷記》所產生的傷痛感觸,令她萌生寫作靈感,隨後她參考諸多相關資料寫了《餘震》一書。我一直想看這本書,想了解張翎是如何構思、布局?我以為;作家的豐沛情感與敏銳觀察力是寫作的基本動力,寫作災難小說,需查閱許多相關書籍與照片,張翎是如何在面對諸多資料時;既要克制她個人悲痛情緒,又要將自己極端悲痛情緒轉化為強烈的寫作動力,我想;她掌控情緒的能力極高。 在我找到《餘震》一書前,我先看了《勞燕》,仔細閱讀後,我寫了一篇長達將近一萬三千字的讀後感,最初幾段我是如此寫的: 「幾乎是一口氣讀完張翎著的《勞燕》,幾乎是每讀完一頁我就有一番感想,但當我正式開始寫讀後感時,卻不知如何著手?是因為感想太多太零碎的原故?抑或是我在不停翻頁閱讀的同時,將那些感觸都翻落四散了呢?我決定再讀一遍。 這是一個非常動人的故事,但絕不能只當故事來讀,在這本書裡,我見到許多前所未見的寫作方式,尤其當我看簡靜惠的序文中寫道:『文學家只是擅寫故事嗎?當然不只如此,文學家需有歷史的深度、社會學的觀察、哲學家的厚度,要有豐富的想像力與美學的涵養。張翎不僅有上述的優點,更有溫潤包容的性格,』我頓時覺得這真是一本内容豐富的好書,定有許多值得我學習之處。 作者以抗日戰爭為背景,從歷史的深度中,去書寫那些沒沒無聞小人物的故事,透過作者無限的想像力與不落俗套的寫作技巧,再加上她恰當地組織所收集來的資料,為小人物們創造了不凡的故事,也呈現那年代大環境帶給人們的衝擊。作者安排三位主角與二隻寵物以回憶方式來敘述往事,不;嚴格地說,是三位主角與二隻寵物的靈魂,由亡靈來回述往事,多麼有特色!」 以上這幾段話,是我對張翎小說的初識,由驚艷到細細品味,越讀越喜愛。 當然;我對《勞燕》一書的鍾愛,也許源自於我個人的家庭背景。我的祖籍是浙江餘姚,盧溝橋事件爆發時家父正在上海念書,毅然從軍參與上海保衛戰,上戰場前曾寫血書寄回家;向家人說明他保家衛國的決心。到抗戰結束前;家父又因工作需要,接待過一位外籍工程師。我自幼聽父親訴說這八年間他所經歷的種種,腦海中早已勾勒出家父當年經歷的景象。 張翎是浙江溫州人,《勞燕》一書緣起於一個叫玉壺的地名,玉壺位於浙江南部,曾歸屬溫州市瑞安縣(即現在的瑞安市)管轄,這使我聯想到家父生前常提及的家鄉。張翎曾親訪玉壺,走在江南農村彎曲的山路小徑上,尋訪那段幾乎被人遺忘的抗日戰爭史料。張翎利用走訪所得,加上參考大量史料及老照片,寫下一位受侵略者暴行悲慘女子的故事。 我在書中不但讀到戰爭的殘酷,也體會到逆境人生中奮發圖強的可貴。正如簡靜惠在推薦序中寫道:「張翎擅長寫女性,尤其是淒涼困境中的女性」。 這是本難得的好書,我愛作者的寫作技巧與故事的鋪陳,更愛她動人心扉的抒情與敘事。閱讀《勞燕》後,我更渴望讀《餘震》,因為張翎小說中蘊含著積極正向的人生哲理,是賞析文學作品時最令我反覆省思的精髓。 * * * * 有朋友問我:「為何一定要讀紙本書?上網看電子書不行嗎?」,我說:「我喜歡紙本書的溫度,彷彿在與作者對話,聽她講故事。電腦和手機雖方便,但傷眼也缺乏那份溫馨。」 2020年五月,幫我找書的台北某書局負責人,終於寄給我她尋覓多時才找到的唯一一本《餘震》,是由台北時報文化出版,這本書共收錄四則中篇,除〈餘震〉外還有〈阿喜上學〉〈向北方〉〈花事了〉。 張翎在前言中寫:「構思《餘震》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有一場撕心裂肺的大地震,正陰險地潛伏在一片叫汶川的地皮下,等待著一個本該花好月圓的春日,凶猛地狙擊一群毫無防備的人──那是一年半之後的事。當時我也沒有預料到,這篇小說在問世之後,會走近一位叫馮小剛的電影導演的視野,最終演繹成一部驚天動地的心靈災難片──那是三年半之後的事。」 就在唐山大地震發生三十年後,張翎在北京機場候機室等候返回多倫多的班機,因大雨而一再推遲候機時間,彷彿冥冥中安排她去發現某書店中的這本書- - -《唐山大地震親歷記》,閱後令她震驚傷感因而觸動她寫作的靈感,返回多倫多後,她多方收集閱覽唐山大地震的資料,可惜直接的相關資訊有限,於是張翎在前言中寫下這些話語:「我的想像力只好在那些文字構築的狹小空間裡艱難地匍匐。」 「在爬行的過程裡我遠遠地望見了一些孩子,一些被稱為地震孤兒的孩子。有一個男孩,在截肢手術醒來後,怯怯地請求護士為他那不復存在的手臂撓癢。- - - 當然,還有那群麻木地坐在開往石家莊育紅學校的火車廂裡的孩子。」 讀到這兒我已看懂張翎構思這篇災難小說的靈感源頭。 她接著寫道:「我發覺我的靈感找到一塊可以歇腳的石頭。孩子,和他們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還有那些沒有被提及的後來。」 這篇小說開始於2006年一月六日的多倫多醫院一位多次自殺的女病人,被急診外科轉到心理治療科。她名叫雪梨,1969年3月29日出生,中文名王小燈,移民加拿大已十年。心理醫生沃爾佛在與她談話後,發現她情緒不穩,內心深處彷彿有難以理解的抑鬱,她自七歲以後不曾流淚,經常頭痛依賴止痛劑與安眠藥入睡,以致白晝時精神恍惚。於是醫生決定;停止給雪梨服用一切助眠止痛藥物,改用安慰劑,並鼓勵她流淚。 藉著引導王小燈回憶,心理醫生沃爾佛得知她正是當年唐山大地震,數千受難破碎家庭中的一位被誤以為已死去的孩子。 小說場景回到1976年七月二十四日的唐山市豐南縣,王小燈有位雙胞胎弟弟小達,他們的父親萬師傅是京津唐公路上的貨車司機,那天萬師傅出完一趟車回家,準備帶著孩子回妻子李元妮的娘家,與李家的七個兄弟姊妹團聚,這對雙胞胎與小舅(李元妮的小弟)特別親,李家眾兄弟姊妹的聚會是藉著在東海艦隊當兵小弟返鄉探親的機會。原是一個普通家庭的聚會,卻不幸遇上這場可怕的大地震。就在李元妮回到娘家的數日後,1976年七月二十八日晚上,丈夫又出車去了,兩個孩子與小舅同擠一張床,那晚異常燠熱。王小燈依稀記得;睡夢中聽到母親起身小解前在窗外自言自語說道:「天爺,這天咋就亮得這- - -」,接著一聲巨響截斷了李元妮的話語,也切斷了王小燈的記憶。 小燈重新恢復的記憶是黑暗,「她覺得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彷彿要從額上爆裂而出。」隨後她聽到眾人驚慌的腳步聲,小舅與母親呼喊聲,原來小燈與小達被橫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二人各在一頭,橇了這一頭水泥板就朝那頭倒,搶救實在不容易兩全,只能保住一個孩子,小舅在情急之下問母親要救那個孩子,母親痛苦抉擇後石破驚天地說聲:「小- - -達」。小燈頓時感到腦殼被兇猛地砸了一錘後陷入萬劫不復的沉睡。 一切恢復平靜後,小燈在屍堆中被雨水驚醒後茫然地走在陌生的路上,不知如何又爬上一輛軍車,最終被某部隊救回收留時她幾乎失去記憶,不久被王姓夫婦收養,她就此由「萬小登」變成「王小燈」。她不記得地震前的一切,卻落下時常頭痛的後遺症。 小燈的父親在出車途中遇難身亡,小達雖被救出,卻失去了右臂,和母親相依為命。 王小燈的養母董桂蘭是位中學英語老師,養父王德清是廠裡的財務處長。她被收養後生活平順只是常說頭痛,睡夢中常喊「小達!」卻不記得誰是小達。她課業成績優異,養父母疼愛,原以為可在這家庭永遠生活著,卻遇上養母過世,那年她十三歲,不久她被養父非禮憤而離家,從此心理陰影更重。 1988年進入復旦大學就讀的小燈,與學長楊陽相識、交往後結婚,但心中仍有受災後的傷痛陰影,也更想找回地震前的記憶。婚後不久她與丈夫一起到加拿大留學,但鬱悶的心情影響到她的婚姻生活。 作者在敘述小燈生活的同時,也穿插描述小達與母親的生活,這母子二人住進災後重建房子,也經歷過災後身心重建的磨難,尤其小達;辛苦地學習著過獨臂的生活。 我對當年李元妮痛苦的抉擇深表同情,災後她和小達都以為小燈已死,原本幸福快樂的一家四口已殘缺。好在安妮生性樂觀,失去右手臂的小達也異常勤奮。成年後跟隨同伴去南方創業,經常寄錢給母親貼補家用並蓋新樓。 那日;小達帶女友阿雅返家見母親,二個女子雖在輩份上有差距,但見過世面的阿雅毫不怯生,仔細端詳正在裁剪衣服的李元妮。文中是如此敘述:「阿雅拉起李元妮的手,攤開來細細察看。手掌很薄,黏了一層黏黏的畫粉,掌紋如瓷器上的裂痕,細緻而凌亂的爬滿了一掌。食指和中指上少了半截指甲,裸露出來的那團肉是青黑硬實的,彷彿沾滿了泥土。阿雅用自己的手指摳了摳,卻什麼也摳不下去。『我現在知道了,小達是從哪裡學會吃苦的。』阿雅說」 我反覆閱讀這段,很是感動!在地震救災現場,親人徒手救孩子的畫面常可看到,但被深刻描繪的文字並不多見。我為當年李元妮捨女兒救兒子的無奈深表同情,但李元妮卻不知仍僥倖存活的小燈;卻因聽到母親拾棄她的決定後,在心靈深處留下難以癒合的沮喪、抑鬱。 其實李元妮當時想救出二個孩子,張翎在22頁曾以兩段文字描述母親渴望同時拯救二個孩子的焦急,她寫道: 「 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 ,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裡』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燈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我讀到此,很是動容,張翎將母親聽到孩子求救聲卻無法拯救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尤其是她對那種情境下聲音的描繪非常傳神,這也許與她擁有聽力康復師的專業素養有關。 在心理醫生的開導下,小燈開始正視自己的家庭、婚姻、丈夫、孩子。知道丈夫楊陽已有外遇,她選擇離婚。由於她與楊陽的婚姻是在上海登記的,她需回國取得相關文件才能與楊陽在加拿大辦離婚。小燈決定順便回老家看看,因為心理醫生已引導她慢慢掀起地震當時的記憶,並鼓勵她推開心靈深處那扇她渴望推開又不敢推開的窗戶。 但當小燈面對李元妮時,她記憶中的母親竟沒認出她,文中是這樣寫的:「突然間,婦人發現了站在樓下的小燈。婦人愣了一愣,才問:『閨女,妳找誰?』 小燈的嘴唇顫顫地抖了起來,卻半天扯不出一個字來。只覺得臉上有些麻癢,就拿手去抓。 過了一會才明白,那是眼淚。」 張翎將親人見面不相識的悲哀寫得真切感人。 小燈知道,她在母親心中已於大地震那年死亡了。 不久;沃爾佛醫生的助理就收到一張傳真,是小燈從中國送來給沃爾佛醫生的,寫著:「亨利:我終於,推開了那扇窗。小燈」 文章結束了,我卻止不住悲傷。 天災人禍對世人的傷害是無法承受之痛,透過張翎精湛的文字表達,我不斷讓自己學習感恩!惜福! 2010年9月18日,汶川大地震兩年後,我到北川,親眼見到地震遺址的那一刻我震驚且流淚不止,更被「劫後餘生」者的堅強而感動,回家後我寫了〈悲傷與堅強〉一文。 閱讀張翎的《餘震》,更讓我意識到受災者災後的心理建設更是條漫漫長路。誠如張翎在《餘震》一書封底的簡述上所寫:「毀壞的房子可以重建,但內心的重建卻不容易。心靈深處的廢墟和餘震可能持續多時,唯有親情最能撫平療癒這樣深刻的傷痛。」
2012年作者與張翎在武漢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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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