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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01 05:32:51瀏覽1138|回應0|推薦20 | |
韓秀姐知我常寫遊記,建議我不妨閱讀余光中教授著的《望鄉的牧神》,以期開拓書寫遊記的視野。 我收到書後仔細閱讀,非常喜歡這本內容豐富、文字優美又開創台灣旅遊文學先河的好書,尤其面對優美如詩的詞句,及兼論古今並述中外的篇章,品讀好書的愉悅之情,令我不禁要記下感受。 其實這本書只有前面五篇是遊記,也就是作者所謂的「新大陸江湖行」,在其後的十九篇評論文中,我不僅見識到作者學貫中西的豐厚學養,更欣賞到他散文中的詩情,論文中兼有的清新散文與抒情風格之特質,細細品味每一篇章,知性與感性兩方面都收穫豐碩。 第一篇〈咦呵西部〉,寫的是作者駕車由美東往西行的沿途情景,透過生動的描繪,美國大西部的遼闊景觀躍然於紙上。其實只看篇名「咦呵」二字,我彷彿就聽到人在曠野中的吆喝聲。說起這段路我是熟悉的,外子出生於猶他州,上世紀末期,我與他曾多次輪流駕駛於由俄亥俄州到猶他州的路段上。品讀作者的描述後,這條高速公路的景觀又浮現於我腦海中,只是我當時觀察的角度遠不及作者仔細,我只看到無數車輛奔馳於寬廣的快捷道路上,而作者則將轎車比為豹群,將無數超載卡車喻為氣喘咻咻的犀牛隊,他稱自己所駕的白色道奇為白豹,他認為是平直且寬闊的超級國道引誘人超速超車,並將國道上的景觀描寫得有形有味;「近處的風景,躲不及的,反向檔風玻璃迎面潑過來,濺你一臉的草香與綠。」此外;我當時只看到日光在曠野間規律的運轉,作者卻能生動描述為:「滾滾的車輪追趕滾滾日輪。日輪更快,旭日的金黃滾成午日的白熱滾成落日滿地紅日。」字裡行間揚起了塵煙,也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滾滾熱浪與迷人的夕陽美景。讀到以上敘述,不禁為我記憶中陳舊寛闊的西部景觀,著上了鮮明難忘的色彩。 「南太基」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卻在看到這篇文章〈南太基〉之初,全然被作者的描述吸引。文章一開始,我就讀到不俗的描繪,甲板上的風在作者筆下生動地吹起,輕盈地、凜冽地、浩蕩地躍然於紙上:「先是拂面如扇,繼而浸肘如水,終於鼓腋翩翩欲飛。」如此細膩的描繪,我的臉、肘、腋都感受了風的到訪,於是我隨著作者的渡輪出海,隨行的還有十幾隻海鷗,我隨著作者一同欣賞海鷗與風的交會,直到夜色漸濃,迷茫於海天之間,分不清是天欲掬海,還是海欲掬天。終於;風將乘客由前甲板趕到後甲板,在昏朦的天色中,作者竟能從一對母女相對而笑的瞳仁中,瞧岀一些淡淡的波影,這是何其微小的描繪,與曠渺海域及蒼茫的夜空形成強烈的對比。航行於黑暗與汪洋中的渡輪,令作者有充分時間細讀一切,讀天,讀夜,讀海,竟使他累了!倦了!睡了!直到船靠岸。原來作者來此,是為了翻譯《白鯨記》文中所引的〈南太基〉這章,只為能良好把握書中的氣氛,可見其認真態度。 下船後;走在人影漸稀大街上的作者,經由警察指點才找到客棧的他,竟幽默地用「白鯨」二字的羅馬拼音為名來住店,我讀到此也不禁莞爾。從清晨雨聲與沁入窗扉之寒氣中漸漸甦醒的作者,見天色尚未明,遂展開〈南太基〉篇閱讀,隨著他節引的篇章我初識〈南太基〉。就在閱讀間天色漸明,我欣喜地看著作者推開窗扉,讓透過樹葉閃入的金黃色光芒映在我眼前,伴隨著雨水清洗後的那份舒爽,我盡情享受閱讀之樂。欣賞作者描繪景緻是一大樂事,躍然於字裡行間的是生動如畫的街景,我彷彿見到雨後一片清新的榆樹,與街道兩邊紅磚上參差縱橫的樹蔭。 早餐後作者租車出遊,他筆下南太基的清晨美極了!「叢叢盛開的白薔薇紅玫瑰,從乳色的矮圍柵裏攀越出來,在蜘蛛吐絲的無風的晴朗裏,從容地,把上午釀得好香。」又寫到:「還有好多紅頂白牆的漂亮樓房,賴在深邃的榆陰裏不出來晒太陽。一出了橙子街,公路便豪闊地展開在沙岸,向司康賽那邊伸延過去。」我原以為南太基是貧脊荒涼的漁港,卻意外見到鮮花綠蔭,雖沒見到巨鯨,仍對此地留下好感。 〈登樓賦〉是作者登上紐約帝國大廈的感受,他從進入紐約三喱路外開始描述,未進城前已感受到紐約的快節奏,他用以下話語形容著:「紐約是一隻詭譎的蜘蛛,一匹貪婪無饜的食蟻獸,一盤糾糾纏纏敏感的千肢章魚。進紐約,有一種向電腦挑戰的意味。夜以繼日,八百萬人和同一個繁複的電腦鬥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這分形容很恰當,像是位久居紐約人的觀感。 穿過林肯隧道,作者用另一番描述來形容他眼中的紐約:「大家吁一口氣,把車窗重新旋開。五月的空氣拂進來,但裏面沒有多少春天,聞不到新剪修的草香,聽不到鳥的讚嘆。因為兩邊昇起的,是鋼筋水泥的橫斷山脈,金屬的懸崖,玻璃的絕壁。」我喜歡這樣的描述,用花鳥香草與鋼筋水泥及金屬、玻璃對比,非常生動。 在擁擠的紐約街頭,可能有全世界各種民族摩肩接踵,作者用以下這段話來形容其中的突兀:「行人道上,肩相摩,踵相接,生理的距離不能再短,心理的距離不能再長。」說得多好,寫盡繁鬧都市中人與人間的冷漠,但我總好奇;這無邊無際的冷漠,又如何築構起這城市的繁榮? 上世紀末,我曾去過帝國大廈,站在其腳下仰視偉壯的它時,我僅在心中默默讚嘆,作者卻能生動形容道:「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這是多麼生動、貼切又有特色的描述,人只需轉動眼球就能望盡視野所及處,但此建築物之高,連視線攀爬都很吃力,如此不僅道盡攀樓之辛勞,更突顯建樓之不易。寥寥數語義盡言全,實為難得一見的大師手筆。 當作者登上一百零二層高樓,紐約這座名城在他腳下,所有的著名建築都變得渺小,像積木像侏儒,登高望遠的感覺正在於此,而作者心中所惦念的只有遙遠的故鄉,與美麗偉大的什麼?我猜;是故國文明文化吧! 〈望鄉的牧神〉是敘述作者在學生家中過感恩節的經過,文章從對秋的描繪說起;「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鬱沉沉到濃栗,從愛奧華到俄亥俄,夜以繼日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多真實又細膩的描繪,從樹葉顏色上的變化跳躍於字裏行間的色彩,一點點開啟我記憶的匣子,喚起我居住在俄亥俄州唯一的秋季。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卻因作者細膩描繪而重現,於是;我想到來美的第一個感恩節,藉著作者之描述,我品讀了一位遠離故鄉者,在北美友人家中歡度感恩節的經過,我也將當年的那份心情重新回味一番。 很喜歡作者如此形容秋:「就這樣微酩地飲著清醒的秋季,好怎麼不好,就是太寂寞了。」他寫出詩人對北美秋高氣爽的陶醉,也道出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寂寞心情。記憶中我在北美經歷的第一個秋季是多彩多姿的,楓葉與南瓜的鮮豔色彩令我雀躍於秋的豐美中,而與離別數月的外子從此相依相偎的喜悅,更是這個季節最大的歡喜。 幸好!一位靦腆的金髮學生勞悌芬,邀請作者回家過萬聖節,這不是如感恩節與耶誕節那般重要的節日,但卻是西方國家的傳統佳節,到當地人家中過節,定能感受到這節日的特色,尤其勞悌芬家有農場,更能體驗農家人過節的樂趣。去農場的途中,他們在一小湖邊停下,站在湖邊,作者用土耳其玉及普魯士藍來形容湖水的色彩,這美麗畫面使他憶及印象派畫家莫內與席思禮。閱讀到此,我更感佩作者淵博的學識。其實;勞悌芬停車於此的主要目的是要光顧一家雜貨店,買些竿竿糖,只為幫助那位生意欠佳的老太太,好可愛好純樸的大男孩。 到達勞悌芬家後,他將作者介紹給家人的同時,作者也明快地描繪了勞悌芬父母與幼弟的外貌,及他對這家人的觀感,簡明扼要地說清楚道明白一切,是非常值得學習的寫作技巧。次日作者在勞悌芬的帶領下前往橡樹林打獵,在他們打倒獵物前,作者有段敘述非常生動:「天氣依然爽朗朗地晴。風已轉弱,陽光不轉瞬地凝視著平野,但空氣拂在肌膚上,依然冷得令人神志清醒,反應敏銳。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斕樹葉,都懸在空際,浴在陽光金黃的好脾氣中。這樣美好而完整的靜謐,用一發獵鎗子彈給炸碎了,豈不是可惜。」美好景色與寧靜被打獵破壞的確可惜,這「靜」與「動」,「美」與「殺」,是強烈對比,作者以對比方式表達不同觀點下的迥異行為,其發人深省之用心,我感受深刻。 打獵途中,作者見識到美國鄉間孩童歡度萬聖節的情境,也見到農地中已收割作物的殘梗餘枝,這幾段敘述中,我最喜愛他描述走入雜樹林中腳踏在厚厚落葉上感觸。雖是踏在落葉上,他早已看清落葉的種類,於是他簡明敘述樺、楓、橡樹的葉型;「卵型而有齒邊的是樺,瘦而多稜的是楓,橡葉則圓長而輪廓豐滿。」我讀到此有些遺憾,住在俄亥俄州時沒注意觀察樺樹的型貌,更沒仔細體悟秋季落葉時;大地在肅殺與豐美間,隱含著無限哲理。作者敏銳的觀察力與生動又細膩的描繪手筆,令我對秋季又添一層認識,更感受到他獨自在異鄉為異客的孤獨心境。 本書中有關旅遊的最後一篇是〈地圖〉,我讀來感觸特深。自2000年初開始的十年間,外子與我因經商每年有兩次駕車遠行的機會,我雖偶爾幫忙駕車,但多數時間我負責看地圖及訂旅館,找加油站和休息站。那年代;手機的萬用功能尚未開始,每年初我們會買本新地圖,將舊地圖上有用的資訊謄寫於新地圖上,我十分喜歡那種保存記憶的方式,邊書寫邊回憶。閱讀至此;我反覆咀嚼作者的心境,他說:「在異國的大平原上嚥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我比他幸運,我與外子同行。他又說:「只有它們的摺縫裏猶保存他長途奔馳的心境。」,這篇文章中作者以第三人稱的形式來描述,我很喜歡他如此懂得「地圖」,也遺憾我並未好好保存那些伴我走南闖北的夥伴。 繼續閱讀,我發覺作者與地圖的感情非同一般,地圖對他是知性的獲得,是感性的領悟,更是欣賞一幅幅動人的美圖,於是他筆下的地圖有了具體形貌:「蛛網一樣的鐵路,麥穗一樣的山巒,雀斑一樣的村落和市鎮,雉堞隱隱的長城啊,葉脈歷歷的水系,神祕而荒涼而空廓廓的沙漠。」這段敘述彷彿也將生命賦予地圖,它;不再只是紙上的圖而已。讀罷此章我不免感慨,在旅途中;萬能的手機似乎大大地疏離了人類文明以來與地圖所建立的深厚情誼。 當我看到作者有優異的畫地圖能力時,非常羨慕。但繼續往下看,我感覺;年輕時代的作者,他嚮往國界紛繁海岸彎曲的歐洲,一種很純粹的嚮往,他也不解秦王、亞歷山大等人的一些想法。這些「嚮往」與「不解」都由繪製地圖而來,我想他所繪製的地圖,已承載了史實,至此;我看到作者意識中廣義的「地圖」,我終於明白作者心中與筆下的地圖,不僅僅只是山川、流水、城鄉與道路而已。 《望鄉的牧神》是我近年來閱讀時間最長的一本書,許多篇章我不知閱讀了多少遍仍意猶未盡,如那五篇新大路江湖行,悠遊於暢如流水、美如仙境,又精湛不俗的篇章中,我覺得有學不盡的寫作技巧,又有品不完的深邃意境,我將不斷再讀並深思。 但對其中十九篇文學評論,我讀來仍有多處感到深澀難解,許多問題我將回歸到從基礎課題上尋求認知,願能因此而明瞭作者論述的精義,如今只能寫下極少許篇章的讀後感。 〈老得好漂亮- - 向大器晚成的葉慈致敬〉是一篇非常有特色的評論。我對葉慈與艾略特的作品都不夠熟悉,但讀此文時感觸甚深。起初;我被題目的表面意思吸引,但很快就看懂作者是以艾略特與葉慈的詩作對照式的探討賞析,作者在文章初始即道出論點- - -「艾略特的發展比較平穩,他的天才是早熟的,但並未早衰;葉慈的發展是迂迴而突變,他的天才成熟得很緩慢,整個過程,像他詩中的迴旋梯一樣,呈現自我超越的漸次上升之勢,而抵達最後的高潮。」在這明確的論點下,作者隨後做賞析式的解說。首先說到艾略特;「早熟的艾略特,一出手便是一個高手。他在二十二歲那年寫的處女作,〈普魯夫洛克的戀歌〉,在感受和手法上,已經純粹而成熟,且比同時代的作者高明得多。」至於葉慈則不然,「一九零八年,四十三歲的葉慈已經是愛爾蘭最有名的詩人,且已出版了六卷詩集,但是他較重要的作品,那些堅實有力的傑作,根本尚未動筆。如果當時葉慈便停止創作,則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次要詩人(minor poet),甚至只是一個二三流的作者。」讀到此,我看明白此篇所要表達的深意。 作者接著說明,葉慈的詩作,無論深度與濃度一直都在與時俱進,並說「他的創作生命愈益旺盛,他的風格愈益多變。」旺盛而多變的原因是;他向年輕詩人龐德學習,為自己詩作注入新生命,致使創作更精湛,當我讀到「尤其可貴的是:葉慈的好幾篇重要作品,都完成於七十歲以後,死前四個多月寫的〈班伯本山下〉(Under Ben Bulben),仍是那麼蒼勁有力,」甚為感動,真正的強者永不自滿,虛心學習是更進步的不二法門,這原則對所有想進步的人皆受用。 接著作者又以華茲華斯的「反高潮」現象相比,中年後的華茲華斯雖寫作不輟,創作力卻迅速衰退,只因他欠缺自我批評的能力。兩相比較後,我更相信中國古人所說:「謙受益滿遭損」。作者更以《失樂園》的作者米爾頓為例,說明他與葉慈相似,都是晚年作品較早期為佳,只是米爾頓六十六歲即過世,我想這在說明米爾頓晚期作品不多的原因。 隨後作者更舉例說明葉慈早期作品的詩質較低,他說:「〈湖心的茵島〉除第二段頗具柔美意象外,通篇皆甚平庸。而第二段的所謂柔美,也不過具有十九世紀中葉「前拉菲爾主義」(Pre-Raphaelitism)那種恍惚迷離,帶煙籠霧的感傷色調罷了。」讀到此,我對作者評論詩作的功力更為欽佩,不僅道其然更道出所以然,並深入分析所以然,我想無論評論詩作或文章,把握這原則必能令讀者信服。 作者再深入論述葉慈晚年作品精進的主因是;「他能夠大徹大悟,打破自己的雙重束縛,奮力超越自己。」出生於愛爾蘭的葉慈,他五十七歲前的愛爾蘭只是英國的一個番邦,在文化上也是一種弱小民族的小局面。就整個英國而言;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末期,也正是浪漫主義之沒流,也就是說葉倫的早期,面對了對他最不利的條件。 讀到這兒;我發現作者對葉倫作品的評論非常有創見,他認為葉倫的詩作,由早年浪漫、朦朧,演變至中年以後的堅實、充沛、繁富、新鮮且具有活力,完全是他內在思維變化所致。作者論述道:「論者總不免要提出他如何效法布雷克,如何從東方哲學和招魂術,神秘主義等等之中,提煉出一套個人的神話和象徵系統,作自己寫詩的間架;」而讓我感到最驚訝的是以下這段話:「我愈來愈感覺:葉倫詩中屢次暗示的正反力量相剋相生互為消長的信念,相當接近中國哲學的陰陽之說,而他所謂歷史與文化的週期性運動,也令中國的讀者想起,前漢書中所謂周德木漢德火的朝代遞換原理。」這位偉大詩人受中國哲學思想影響如此重大,他更能用超人智慧體驗並激發出極有特色的思維,藉詩文以傳世,真令我佩服。此外我更佩服他「雖然悟於心智日益而形體日損之理,但對於老之已至仍能不既怒且驚。」這點我格外感動,目前的我,行年雖已至「從心所欲不踰矩」之齡,但常因病痛而自怨自艾,希望藉著多讀大師們的論述與詩作而建立正向人生觀。 在這篇文章中,更引我深思的一段話是:「暮年的葉倫,確實能做到『冷眼觀世,熱心寫詩』 。惟其冷眼,所以能超然,能客觀;惟其熱心,所以能將他的時代變成有血有肉的個人經驗。」 這是多麼令我深思的話語啊!讀到此,我已明瞭作者認為葉倫「老得好漂亮」的原因。 在作者結束論述前,我看到另一點令我深思到論點。作者舉葉倫的短詩說道:「當時葉倫已經六十七歲,而思想仍如此突出,語法仍如此遒勁,正視現實接受人生的態度仍如此堅定不移。最為奇妙的是:他竟然愈老愈正視現實,把握現實,而並不喪失鮮活的想像;」作者又寫道:「在另一方面,他竟然愈老愈活用口語,但並不流於俗白,他並不喪失駕馭宏美壯大的修辭體的能力。他的口語句法,矯健如龍,能迅疾地直攫思想之珠。他曾經強調說:寫詩要思考如智士,但談吐如俗人。」這說法使我想到中國的大詩人李白,後世評論他的詩:「老嫗能解」,我想;能以通俗易懂的詩句,表達令人感動的意境,正是令世人尊敬的大詩人們的過人之處,讀到此;我更能體會葉倫晚年詩作的美麗了。 〈六千個日子〉這篇文章,是作者敘述他從首篇投稿給「中副」的詩,到書寫此文這十六年間對寫作;尤其是寫詩的感懷。在文中他將自己寫詩的創作風格分為六階段,前五階段他引用「創世紀詩社」所出版《中國現代詩選》中的分析。我很驚訝他從初期的「格律詩」到第五階段的「新古典時期」,時間不長,卻不斷進步。我尤其欣賞分析文中提到,余光中詩作的時空背景仍是中國,我特別欣賞這句話:「他努力避免向西方神話、宗教、文學乞取名詞或意象。」其中「乞取」一詞用得太好了,道盡作者的錚錚風骨。 在談論他詩作的第六階段,也就是自他去美國講學直到他寫此文的這段期間,他寫道:「中國的苦難,深深地烙著我的靈魂。立在眼前這場大旋風和大漩渦之中,我企圖撲攫一些不隨幻象俱逝的東西,直到我發現那件東西便是我自己,自己的存在和清醒,而不可能是其他。」我反覆咀嚼並思考這段文字,大詩人的成功,與他不斷的自我審視有密切關聯。 接著;他以極嚴肅的態度為「現代詩」愈益興盛做註解,從受大學生歡迎的程度;說明他寫此文時「現代詩」已成為台灣詩壇的主流,抑且影響遍及香港與南洋的華僑。他甚至作了一個(似乎是冒險的)預言:「現代詩終將成為中國詩的正統,成為屈原、陶潛、李白、杜甫的嫡系傳人。」如此的預言,可看出作者對現代詩的信心,這是非常正向又積極的心態。作者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曾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身為台灣五零年代「藍星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是位公認的詩壇健將,我則認為;這番預言,可看成他對「現代詩」的期許,又何嘗不能視為他對自己的一種鞭策呢? 在〈六千個日子〉中,我沒看到我熟悉的余光中的「詩蹤」,卻意外發現他對散文的觀點。他說:「寫散文是《謀事在人,成事在人》。」我將此語理解為「只要有心,努力就可寫出散文,持續努力不懈定能寫出優質散文。」我心中雖如此揣測,但在閱讀更多作者的散文如〈石城之行〉、〈落楓城〉、〈九張床〉等篇章後,我確定;想要寫出優質散文,天賦也是必然的。我讀〈石城之行〉,是在不斷的讚嘆聲中「暢讀」的,一句句令我驚豔不已的詞句,簡潔、明快、精準、優美又不落俗套,此等文學造詣,除後天的努力外,先天的才情也必不可少。雖然如此;讀到此,我仍告訴自己,努力不懈定可彌補天賦之不足,謀事真的在人。 〈六千個日子〉是我非常喜歡本書中旅遊以外的篇章,我不太熟悉余光中的詩,年輕時曾讀過《蓮的聯想》,但那時賞析的角度較狹隘,感想也欠成熟。後來非常喜歡他的〈鄉愁〉,在那個對鄉愁尚無概念的歲月,我單純喜愛詩句的簡潔及恰當感人的比喻手法。移民來美之初,我再讀此詩,嘗試著咀嚼出我日後將產生「鄉愁」的情愫,這首詩在我心中的感受更為深重。但在閱讀他這篇文章後,逐漸能體會他對「現代詩」的用心與期許。 在這篇文章中,我更明白我為何如此喜愛作者的散文。他在第四段起首時寫道:「因為習於寫詩,我的散文頗接近詩。非但抒情的散文如此,就是評論的散文也不時呈現詩的想像。儘管有些朋友,例如於梨華女士,認為我的散文勝於我的詩,而另一些朋友,例如周棄子先生,只承認我的散文而絕口不提我的詩,我自己始終認為,散文只是我的副產品。詩是我的抽象畫,散文是我的具象畫。詩是我的微積分,散文是我的平面幾何。」這段文字對我有極深刻的啟發,也因此明白我為何如此喜愛閱讀余光中的散文,我讀〈石城之行〉時的那份暢快,是我畢生難忘的。余光中真是位令人十分尊敬的作家,他在寫作任何文體時都極為認真,無論是「主要產品」或「副產品」。 在這篇文章中,我還看到一種前所未見的論點;他將〈石城之行〉、〈鬼雨〉、〈莎誕夜〉、〈九張床〉都稱為「自傳性的散文」,而不願稱為「抒情小品」。他認為當時文壇流行一種看法;「抒情小品」只要「寫得平平順順,乾乾淨淨,予人一種什麼輕飄飄的感覺就行了。」而他認為他所稱的「自傳性的散文」密度較大,給讀者的感覺也比較醇,厚,重。作者並進一步說明,所謂密度,是指「內容的分量與文字篇幅的比例,比例大者密度也大。」我很慶幸自己能讀到這段話,因為我看懂了為何如〈石城之行〉、〈落楓城〉、〈九張床〉這幾篇文章會給我深刻印象。 緊接著這層論述,作者又表達更深重的理念,他寫道:「我認為散文可以提昇到一種崇高,繁富而強烈的程度,不應永遠滯留在輕飄飄軟綿綿的薄弱而鬆散的低調上。我認為散文可以做到堅實如油畫,遒勁如木刻,而不應永遠是一張素描,一幅水彩。」 這段話對我助益良多,作者給讀者一個明確的具象,令學習者有跡可循,我非常珍惜。 關於「標點」;以前我只單純地當符號在使用,讀此文後我才明瞭它還有更重要的意義,作者寫道:「標點,對於一位現代散文家而言,不但功在表明文義,抑且可以主動地調整文句進行的速度。」這段敘述令我深深有感,今後使用標點符號會更加慎重。 全文的末尾二段,作者先談論「翻譯與批評」,最後則以感嘆文學創作作家的凋零做結語。前者所談的兩種文體是我完全陌生的,但對其中一個論點我很重視,作者認為;「翻譯與批評」這兩者至少有一點相同:「那便是,高級的散文修養。事實上,寫一手好散文,應該是一切作家和學者的必要條件。」我想這也是喜愛寫作者的最基本條件,我很慶幸自己能讀到如此具體的論述。見到作者從不同角度來闡釋散文修養的必要性,我今後寫作更當戒慎。 至於作者在末段中提及「自五四到現在,終身從事文學創作的作家,似乎愈來愈少了。」我讀到此時十分感慨,但末尾他又說道:「好在新人不斷繼起,這原是文學史必有的過程。」這樣的結語真令人鼓舞,當然;牢記作者對好散文的論述,對我今後的閱讀與習作必有助益。 我毫無概念地開始閱讀〈豈有啞巴繆思?〉,卻讀出來許多興味。 查找資料後才知道,「繆思」是希臘神話中主司藝術與科學的九位古老文藝女神的總稱。作者在文中說道:「謬思,一半是神,一半也是女人。她緊扣我們的心靈,但同時也滿足我們的耳目。繆思而成為啞巴,則所以成為女性的魅力,已經喪失了一半。不幸的是,中國詩的繆思,已經顯示出變啞的危機了。」我將這段話視為是在「破題」。作者之所以會說中國詩已有變啞的危機,是起因於他描述一九六五年的初秋,與夏菁一同駕車駛回密歇根,兩人對吟唐人絕句的情境。本來我讀到「參觀了藝術館後,太陽已經偏西,便負著落暉,衝著滿地的秋色,駛回密歇根去。那夜月色清朗,平而直的超級國道,無聲地流著,流一條牛奶的運河。」時,已沉醉在愜意的詩境中,繼續讀下去,竟對兩人的唐詩對吟感到興味無窮,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聲音,兒時常聽父親吟唱詩詞,我也隨著父親的吟唱,熟背了蘇軾的〈水調歌頭〉與〈念奴嬌-赤壁懷古〉。有趣的是,我最初竟完全模仿了父親的鄉音- -浙江餘姚腔,這兩闕詞伴著這份記憶一直深植我心,所以當我讀到「我這一代的中年人,身逢抗戰,經歷種種的不幸,而比起現在的青年來,至少多一件幸事,那就是懂得如何吟誦古典詩。」算算時間,我父親也屬於那個時代。記憶中父親吟唱詩詞的神情是愜意的,尤其在他辛苦工作後,所以我很喜歡聽父親的吟唱詩詞聲,自然而然地熟背了詞句。因為自幼培養出這分對詩詞吟唱的好感,因此我對文中的內容反覆品賞。 作者深入分析,他認為;「誦詩而到高潮,我的反應之中,總會有這麽一點生理的成分。不是冒起雞皮鵝皮,便是目潤喉澀,最敏銳時,更有猝然中箭的感覺。英國詩人浩司曼在〈詩的名與實〉一文中,也曾經描述詩對他的作用,是生理甚於心智。」我非常同意這種理論,只是我在吟唱詩詞時,心中的快樂常使我分不清是心理或生理,我會心跳加速,也會熱血沸騰,當然心情是歡愉的,激動的。 作者接下來的一段話更深得我心,他說:「默讀唐詩,甚或用今日的國語出聲誦讀,固然也可獲得相當程度的了解;但比起曼聲朗吟千百次後的那種領會,恐怕相去遠甚。最大的原因,在於前者僅是心靈的吸收,而後者加上了生理的沉浸。所謂『熟讀唐詩』,也就是要用生理的適應去幫助心靈的吸收,使那種節奏感,那種聲調,進入肌肉,纏繞每一根神經。 」我想;惟有感人至深的好詩詞,由優美的文字與感人的韻律組合而成,吟唱起來自然能達到沁人心脾的效果。 我對詩詞吟唱感受深刻的另一原因,是因為我是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的畢業生,我那年代,師範大學的「國文系」無論系名與授課內容,都不同於其他大學的「中文系」。師範生畢業後多擔任教職,因此我們「國文系」的學生,在校時主要學習是文字「形、音、義」的深究,以便日後能從最基礎上教導學生認識中國文字的造字原由、正確的讀音,並指導學生辨義與書寫。當然在這些基本課業之外,我們也必修「詩、詞、曲」等課業,我最喜愛賞析古典詩詞,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吟唱的部分。我腦海中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是教導我們唐詩的邱燮友教授的唱腔,難忘他吟唱那首「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邱教授祖籍福建,他以古腔古韻唱出的詩句,平仄分明非常好聽,不僅勾起我自兒時就深植於心對吟唱詩詞的好感,更在我心中種下尋訪唐詩中所描述古蹟的心願。許多年後,我首次的神州之旅,就是遊三峽,當我站在郵輪甲板上過白帝城時,雖非清晨時分,但我卻有股要與古人同遊的衝動,幻想自己站在舢舨上御風而行,那分暢快,勝過日後任何一次旅遊。我想;吟唱那首唐詩後的感動已深入到我心扉。 師範畢業多年後我到高中任教,學校有位國文老師熱愛詩詞吟唱,利用課餘指導學生吟唱詩詞,並到校外參加比賽,屢次獲得佳績。經他的介紹我才知道,我還在師大就讀時,學校就已成立「南廬吟詩」,其中的幾位指導教授如邱燮友、張夢機、尤信雄,都曾是我的授課教授,可惜我當年竟與這社團失之交臂。幸好後來我買到一套「唐宋詞吟唱」錄音帶,可反覆聽唱。最可貴的是附贈一本說明書,詳細解說吟唱詩詞所使用的詞譜資料,例如吟唱李清照〈聲聲慢〉的詞譜,譯自碎金詞譜,吟唱蘇軾〈水調歌頭〉的詞譜,譯自九宮大成譜,這些資料不但增加我的知識,還可做為我授課時的輔導教材。那段時間,每遇詩歌吟唱課程,學生們都興趣濃厚,在快樂的吟唱間,我充分掌握了課程的精華,學生也輕鬆地熟背了詩詞。因為經歷過這段愉快的詩詞吟唱教學,因此特別領悟作者強調吟唱詩詞的重要性。 〈從經驗到文字- -略述詩的綜合性〉,如此的標題,對不善寫詩的我而言,是懷著一顆忐忑之心開始閱讀的,我擔心遇到艱澀的專有問題,又渴望讀到寫作時都通用的寶貴經驗。很開心,在第一段末了,我讀到幾句使我放心閱讀的文字「現在,我只想從某種角度,對詩的創作過程,作一個解釋。我認為;詩是以最經濟最有效的文字,將主觀的經驗客觀化的一種藝術。」我之所以認為讀了這段話我就可放心繼續閱讀的原因,是因為我常書寫的散文體與詩的文體不同,但「將主觀的經驗客觀化」的目的是相同的,我應可從作者在這方面的敘述學習到寶貴知識。 作者接著解釋「主觀的經驗」,他說:「此地所謂的『主觀的經驗』,是指未經分析與表現的,原封不動的純個人的經驗,要讓別人(讀者)分享這種經驗而且在分享時還要感到真實無憾,恍若身受(即所謂美),就必須將它作有效的客觀化,具體化,使之凝定持久;這樣,不但時人,即使是後人,也可分享。」讀到此我已非常雀躍,對接下來的舉例說明更是如獲至寶。作者的舉例說明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們從未去過桃花潭,也不是十二個世紀以前的李白,但我們能夠『分享』李白的個人經驗,因為李白個人的經驗,藉文字的表現,已經凝定為超越時空的,客觀化了的,普遍的經驗了。詩人寫詩,是將主觀的經驗變形為客觀的文字。讀者看詩,則反過來,將客觀的文字『還原』為主觀的經驗。」這段說明太珍貴了,恰當的文字表達能超越時空,後人(讀者們);接收到這分由文字中表達的經驗,以致精神境界更豐美。當然許多生活經驗也由此傳承,這就是文化,是文明。作者如此清晰的解說,也提醒了讀者們閱讀時思考的方向,我認為不僅寫詩與讀詩時因本此原則,書寫與閱讀散文時也當有此認知。 接下來這段話,更可看到作者創作之嚴謹態度與深厚學養,他寫道:「不過,經驗和文字,就詩而言,都是綜合體。因為詩人在創作時所深切感受而要加以表現的那種東西,既非純粹的感情,也非抽象的思想,更非孤絕的官能感覺,而是這三者在不同比例下的交融。」我非常感謝作者的這段說明,不但可看出作者創作時的嚴謹態度,更使我了解到好詩的難能可貴。創作者要在極為精簡的文字中,以恰如其分的比例,精準地表達出個人經驗的情感、思想與官能,那將是多麼慎重思考後的結晶,藉著這段敘述,我更明白流傳千古精品佳作之可貴,讀者在品讀賞析時更當特別用心。 非常難得,作者在文中除說明好作品的創作要件,也分析失敗作品的原因,他寫道:「凡成熟而優秀的作品,其經驗之各種成分,必然交融無間,呈現高度之綜合。在失敗的作品裡,我們往往發現這些成分呈現反常的比例。」這段說明太重要了,創作者在盡力創作佳作的同時,當然也要避免失誤,所以我以「精準」二字來形容作者對綜合比例的拿捏。 接下來這段話,作者更具體說明何為失敗作品,他說:「事實上,一篇作品所表現的經驗,分裂得讓讀者可以指認,何為理念何為情感的時候,必是失敗之作無疑。例如許多哲理詩,往往有理無趣,既不能激起情感共鳴,也不能與讀者以真實感。許多宣傳八股,始於概念也終於概念,也屬於這一類。此外如傷感主義的一任情緒氾濫,竟而淹沒了思想甚或具象而精確的官能經驗;以及意象主義的僅僅訴諸官能而不能令人動心或思索,都是有失綜合之道。」再度感謝作者的說明,以上分析中,我較有概念的是各類宣傳「八股」,但以往只知厭煩此類文章,卻不知為何厭煩,原來「始於概念亦終於概念」正是癥結所在。至於創作不能激起情感共鳴,無法給予讀者真實感,這點我很有同感,我總認為「至情之文」最為感人,唯「至情」才能給予讀者真實感,可見創作者賦予作品真實情感非常重要。 本書中除遊記外的十九篇文章,我以讀「研究報告」的心情認真閱讀,許多篇章我反覆閱讀也不能完全理解,個人不足的知識尚有待加強。只選岀幾篇我較能領悟,且尋思出對我寫作有助益的具體方向,我再三思量後,記下以上一些個人的感受。 我會繼續閱讀這本書,並試著對我不太能領悟的篇章做深入探討,因為這是近年來讓我感受最深刻也獲益最豐富的一本好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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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