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認識林良恕前,在谷歌搜尋她的名字,幾乎訪問過她的媒體都為她冠上這樣的稱號“台灣奇女子”,此“奇”到底是從何而來呢?
20年前,台灣社會並沒有很多人像她一樣,毅然投入台北海外和平服務團遠赴泰緬邊境的難民營。離家遠、薪水少、工作量大,這並不是她“奇”的部份,這些“奇”事是別人成就她的。
她不諱言當年她只是在追求自我實現,尤其是聽到別人讚她很偉大,犧牲自己,照料別人,這些都是她在以前工作領域不曾得到的滿足感。
然而自我實現的快樂是短暫的,她坦承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不快樂。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她沒有被榮譽與讚美衝昏頭,不斷檢視自己的生命,彷彿拿手術刀在割自己,越往心的方向駛進,她越看見自己內心的不足與空虛,真正為生命譜寫一篇篇的奇事。
林良恕是這麼形容過去的自己:若有事看不順眼,或不順意,馬上翻臉,不願和對方談下去。她很剛烈,也很絕對,現在回頭看過去的自己,她淡淡的說,過去自己的態度、工作方式是不對的。
借由幫助別人,滿足自己的優越感,別人看她是無國際義工,很偉大,那樣的讚美築起她頭上無形的光環,自我感覺良好,沾沾自喜享受別人投以羨慕的眼光。她擔任難民營的協調員,負責兩個工作團隊,手上擁有一定的資源,在這樣的位置上,往往和被服務的對象是上對下的關係。她一直用自己的方法去執行,以為這都是為了別人好。
越深入走進難民營人家,她才發現之前所做的,並不全是難民想要的;原來她之前做的,僅是很表面的工作。她感覺到和被服務者有很大的距離,她沒有聆聽難民真正的需要,服務不應該是這樣的,這也和她當初加入服務團隊的初衷漸行漸遠。她得到了被讚賞的優越感,卻一點也不快樂。
放下光環,檢視自己
她意識到自己的控制欲,而慢慢調整自己的工作心態,她依舊是工作團隊的領隊,但在服務方案執行時,尊重當地工作人員和難民的意見,而不是一味要別人聽命自己。
比如說,執行教育方案時,過去依賴外籍教育專員,再由3個難民營的教育訓練人員充作翻譯教育當地孩子;後來轉為引進外國的教育方式給當地校長和老師,由他們設計教育方案,動手做教育輔具,這樣的教育方式更有效。“唯有放下光環,重新檢視自己,我才找到屬於自己的定位。”
在非政府組織工作有很多壓力,很多事情應該做,但卻不一定想做。這個組織是靠民間捐款,每年有上百萬的固定開銷,需要寫企劃書向國際組織募款,又或是到處演講,接受訪問,大大小小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
為此,她曾萌生辭職的念頭,但沒有動力,總是想等一切安排妥當才離開,等找到學校去進修,等單位找到其他人取替她,等了又等,一直蹉跎下去。她嫣然一笑慶幸生命走過一場婚姻,還有女兒的誕生,讓她當機立斷辭了這份工作。
這對她來說是個解脫。她再也不要頂著光環去幫助別人,趾高氣揚的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只做自己想做的。
2003年她離開工作崗位,從過去的經歷,她看到很多自己該做的事,想做的事,於是幫忙朋友成立援助兒童基金會,與當地婦女團體成立borderline合作社。
縱然是無薪工作者,但做起來愉快,用自己的步調來進行想做、高興做的事。她著手推行的手工計劃,這2年獲得台灣基金會的贊助,有充裕的資金推廣有機綿。她將有機綿帶進村子,那裡物資匱乏,村民沒有能力買化學農藥和殺蟲劑;村民在沒有化學污染的土地上種棉花,自己紡紗,再用附近叢林的樹幹、樹皮、果實,葉子等天然植物來染色,紡出有織布手感的布。有機綿的單價比工廠線紗較高,但在交易中,林良恕等人給村民合理的訂價,不會跟村民壓價。
她每逢回台灣探親,都辦有機綿義賣,向朋友推銷產品,在她積極推動下,台灣目前也有三四個銷售點長期推展,近年來borderline合作社已達到收支平衡。這次到訪吉隆坡,她也帶來有機棉,希望推廣給更多人認識,收入的百分之十,也捐助邊境兒童的組織,幫助他們改善教育環境。
內心的空虛如深不見底的坑洞
林良恕今年49歲,頭髮短而清爽,皮膚是古銅色的,穿著一件麻質的上衣和及膝牛仔褲,十分簡樸,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潮流經過的痕跡。但她確實是從虛榮的物質生活中活過來的。30歲以前的林良恕在台北生活,如一般大都會女子,崇尚潮流、名牌,她說,那不是叫跟風,而是人家沒有的,她就要先有,這才夠拉風。
她曾是城市標準的月光族、草莓族,活在主流價值觀底下,3個月換一次髮型,半年換一副眼鏡,一年換一份工作,二三年換一個男友。內心的空虛如深不見底的坑洞,無論怎麼填都填不滿。收入右手賺來,左手揮去,買酒、衣服、鞋子、包包,以為用錢就可以買到快樂,她擁有很多,卻又很容易就感覺空虛。
經歷過揮霍無度的生活,再走入難民營看別人的生活,她不諱言,她有段一時間覺得自己很“漂浮”、居無定所。她說,因為習慣了追求物質,在“漂浮”期間仍然不斷向外追求有形的物質。
去年她剛開始接觸靜坐修行,意識到向外求是非常虛無的;唯有向內尋找,觀察自己,就算是‘無’也可以很充實的。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向外尋求的名利、美滿的婚姻等,這些社會價值觀認定有成就的事物,就等於擁有了幸福和快樂。
“有些成就(被別人羨慕的地位)我的確達到了,有些或者曾經擁有又失去了。現在我終於瞭解,不應再往哪方面追求,很多東西自然就會有。”
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她的心踏實嗎?她不假思索的說,目前安於這樣的狀態。她現在住的地方距離曼谷六百餘公里,從美索部落到曼谷車程耗時8小時。這和她高中以前居住的房子有點相似,位於高山上,純樸、原始的民情。
曾令她魂牽夢縈的是小孩和青少年時期居住的舊日本宿舍。“那是我年少對‘家’的最單純記憶。媽媽是一名護士,我們的房子是醫院宿舍,颱風來時,我們全家就跑去醫院避難,怕房子屋頂被吹走。”
搬離這間房子以後,她曾回去看。房子舊舊的,垂垂老矣,但她看了便覺得溫馨和心安。有一年,她和小學同學聚餐後,開車回山上,原來的房子已被夷為平地;在她心裡這份永恆的歸屬感頓時瓦解,她難過的哭了很久。
經過那次的小震撼,她彷彿可以處處為家。曾有一次她被派去非洲難民營,那裡的員工宿舍有限,而她只是支援性的義工,所以只要求一個帳篷。“那一整年我就住帳篷裡,但我覺得那就是我的家,不管我住在哪裡,那裡就是我的家!”
“丈夫和女兒都是生命的意外”
林良恕在別人眼中有“巾幗不讓鬚眉”之稱。堅強、獨立,當別人都這麼為她標籤時,她也真的這樣以為。而她的丈夫卻恰恰相反,是溫順的人。她和丈夫認識、戀愛、決定結婚,到丈夫逝世,只發生在短短的20個月時間裡;最後倒數5個月時發現丈夫得了癌症,她常常陪他進出醫院治療。
那麼短的時間,生命的轉折卻很大。她苦笑說,這聽起來似乎悲慘,但是她認為是祝福,如果沒有這些經歷,她仍然活在自我裡。“丈夫和女兒都是我生命的意外,我曾以為我會一個人走完人生的路,每次看著我的女兒,回想過去我可以很確定的告訴自己,那段時間不是美夢,而是真實存在的。”
但她心中一直有所遺憾,丈夫在世的最後五個月,他們一直與癌症奮鬥,卻忘了照顧他的心情。“他最後那段時間很放不下,走得很痛苦。我們真的沒有好好準備面對生離死別。”
我問她那現在好了嗎?“我只能盡力讓自己活在當下,就算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康復,我知道我要趕快放下悲痛,但是有些時候,開車聽到某些歌,就會讓我想起他而掉淚。”看著她的淚水已在眼眶打轉,我還是狠下心試探性的問,是否她根本不想康復;她說,很可能是這樣。有些人,在生活裡僅僅像串場的角色出現,卻會在心裡留下永恆的記憶。
今年4月她回到台灣,通過蓮花基金會,接觸安寧療護的課程,回到美索,她也跟隨公立醫院的醫生參與安寧療護的工作,每星期二去探望病人。她希望藉以幫助癌末病人或末期病患平安的走,並藉以療癒自己心中的缺憾,這也是她下半輩子想要全心全力做的事。
經歷自我迷失、直視內心的缺點、丈夫驟逝的打擊、從原本只是在美索部落打工的初衷輾轉成為今天的安居落戶。她說“我覺得我是快樂的。因為清楚自己追求甚麼,走在自己想要走的道路和方向,所以快樂。”
”感謝女兒,她讓我變得更勇敢。”
靜坐和修行讓她找到心裡真正平安和喜樂。“今年比過去的48年好很多。以前很容易生氣。有80%的時間,我都處在高低擺蕩的強烈情緒裡。”一年進步一點,情緒管理小小的進步是她對自己未來的期許。
這時,她的女兒儂玫跑來依偎在她懷裡,她的眼神裡流露一絲絲的溫柔。“陪著她成長,我才真正領悟到真正的堅強是柔軟,而不是硬碰硬。我真的要感謝我的女兒,她讓我變得更勇敢。”
看女兒,就如看她自己的過去。女兒遺傳了她的剛烈,受軟不受硬。她說,若是30歲前有孩子,一定會來個硬碰硬,扛上肯定吵個你死我活。如今若是和女兒處在僵持的局面,她會提醒自己──要雙贏,先改變態度,柔順面對分歧。
她笑稱目前她的職業是女兒的媽媽,對女兒的期望很簡單,“快樂長大”,懂得照顧自己,也有能力照顧別人。“我曾活在主流價值觀裡,那並不快樂,所以我不想女兒重蹈覆轍,就過她自己想過的生活吧!這裡的環境教育非常豐富,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文化,活脫脫是個國際社區,通過接觸不同人,可以認識人生百態。”
泰國美索簡介
泰國是越南、寮國、柬埔寨難民的最大庇護國。美索位於泰緬邊境,共有3座難民營。在營裡出生的孩子是無國籍的,僅有難民的身份,他們的世界只有營裡那麼小。
一些曾受教育的難民可以在營內學校當老師或是在非政府組織工作,每月有數百泰幣收入;有的偷偷離開難民營到泰國非法打工,但這具有一定的危險性;有的被送到第三國如加拿大、美國等從事勞力工作;有的被遣送回國有了新生活;更多人留在營裡完全沒有工作機會,由於居住的環境有限,沒有地方可勞作生產,難民終其一生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星洲日報‧報導:吳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