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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08 00:26:03瀏覽1047|回應4|推薦22 | |
蒲公英花開 母親過世後,除了數不盡的哀悼與思念外,對母親「死後世界」更是充滿了疑問與焦慮。 有形的肉體是看不到也摸不到了,便想探知形而上的虛實:到底母親的靈魂流落何方? 就像讀完一個精彩的故事,說故事的人都說結束了,連「The End」兩個字也白紙黑字打給我了,我還不死心,死纏著人家問:「後來呢?後來呢?」 那種對自己心愛的人言語或文字也解釋不來的留戀,不是故事說完就完,說斷就斷,可以了結的。 有些人甚至走到極端,因怕承受不起「愛的傷害」、「愛的負擔」,而寧可不愛﹔牛津大文豪與神學家C. S. Lewis便差一點為此與其愛妻失之交臂,錯失一段永恆的戀情。 我並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也讀過些老莊,知道老子無為,莊子鼓盆。生是「無中生有」,死則「從有歸無」,生死本為一,生到死遵循的是大自然的法則,死何從悲? 莊周夢蝴蝶或蝴蝶莊周夢,非大夢大醒大覺後,無人知曉,為生死大哭大鬧,冥頑不靈,執迷不悟,是不通自然命理。 若以宗教眼光來看,也應該容易釋懷的。基督教說肉體離開臭皮囊後,靈魂昇天,進入永生﹔生是起點,死為點後的長線,無限延伸下去。 佛教講的是輪迴,罪業贖盡,七情六慾,貪愛嗔恚愚癡一一看盡、看清、看空後,便進入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 很多的道理,我都懂的,卻不代表可以看透﹔我拿得起,但放不下。 理智頻頻點頭:「我懂,我懂,有理,有理。」轉過身後,依然讓感情乘虛而入,老拖了個尾巴不放。 我的母親在我的面前死過兩次。 一次是她肉體的死,讓我傷心欲絕,因為那是誰也不能改變的事實。 另一次則是她靈魂的死,在無法與她取得共識與斷知她靈魂歸宿後,我也跟著她掉落了魂魄。 埋葬母親後,我跟著住進了墳墓,日子過得暗無天日,一顆心打好幾個死結,被千斤大石壓住。 我失心,我窒息,像有人掐住我的脖子,喘不過來,透不了氣! 前幾日讀到《活在當下》(《Real Moments》)這本書,是由美國著名人際關係作家Barbara De Angelis 所寫的,書裡的訊息竟是我久處黑暗後,由隧道彼端射進來的亮光。 作者在她一位朋友的追悼會上如此說道:「許多古老的傳統都相信,在往生的那一剎那,是即將去世的人回顧其一生和其抉擇的時刻,而所有愛他的人齊聚一堂,將有助於他看清楚自己的價值,讓他帶著滿心的自信和愛,迎向前頭的光明之路。」(黎安麗譯) 突然間,蛹出繭,眼前的亮光雷射般雷電襲來,擊碎心中的頑石,心結在瞬間解開。 我終於找到問題的癥結了! 原來我無法從失母的悲傷中走出來是我自找的﹔是我用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我完全本末倒置了,只想到那些無法改變的肉體之死與沒有解答的靈魂歸宿的問題,而忘記好好去紀念與慶祝母親珍貴如彩虹般美麗的前塵往事。 我只想到母親現在灰濛濛的死,而忘記她過去活生生的生! 如果我真的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愛母親、想母親,我應該留戀與母親生前交集的時光,珍惜母親留下的深遠影響才是。 我應該紀念「已知」的生,而不是「不可知」的死! 但母親死後,我從來不看母親生前的照片,不看她留下來的錄影帶,避免談到母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認為思念過去的「有」與「存在」,徒增失去她後「沒有」與「不再存在」的悲哀與痛苦罷了﹔是在傷口上用力抹鹽巴。 因此,我揮舞著害怕「觸景傷情」的「免戰牌」,像隻想活命百歲的烏龜躲進固執的硬殼內,以為日子這樣就會好過些。 我的錯誤在:我忘記讓母親好好在舞臺上回首她的一生。 這齣戲的主角是母親,母親人生的舞臺落幕了。 我不去回味母親生前精彩的演出,還在母親戲碼上演完畢出來謝幕時,只想到自己,把鏡頭拼命拉往自己,焦距調在自己,燈光全打在我一人的身上,霸佔著舞臺,獨自昏天喊地演出「失母記」的鬧劇。 母親現在在哪裡或改唱些甚麼,除了全知的神,沒有人知曉,多思無益。 但母親的生,卻是我所熟悉的,因為我曾與她同台演出。被她全心全意地愛過三十多年,也看到了她如何將她自己擺上,為別人而活! 母親一生過得無我,別人的喜樂就是她的喜樂,這是她至今仍被每一個認識她的人所肯定與想念的緣故。 蓋棺論定,結果出來了:母親的肉體消失了,靈魂不知所歸,但精神長在,連死亡也無法抹殺得掉。 傑克倫敦:「生命如一火焰,漸漸燒盡自己,只是當一個孩子新生了,它就得了一個新的火苗。」 母親是走了,但我們手足六人已延續了她生命的火苗。母親的花朵雖凋謝了,卻化做春泥更護花。 何況母親不只留下珍貴的火種,還曾燃燒自己,以她生命的體脂點燃過許多人的心燈,讓那些人得以無懼地提著一座座明燈走向遠路! 母親的死來得非常突然,她自己走出門到醫院去,卻以救護車魂歸離恨天送回來,過世時才七十歲。 親友得知消息後,由南到北都趕來了,姑姨叔舅們更是攜家帶眷地從大門外,哭著跪進屋來! 出殯前一個晚上,整棟四層樓高的房子人滿為患。床上「橫」躺著親朋,椅子上,走道上,大理石地上,外面的私家車上都是人。 父親老淚縱橫說:「妳媽媽就是通人好,甚麼事都做得周全,甚麼東西都給人家,大家都受過她的恩惠,忘不了她,愛她。娘家來是意料中的,婆家每房也都到了,不是我這個二哥面子大,是她這位二嫂做得起。」 我懂得父親話中之意。 父親兄弟姊妹十一人,都由母親一人挑起照顧公婆伯叔妯娌的重責,常常背著小孩做著忙不完的家事,往往侍候公婆與各房後,才能帶著自家的小孩吃剩飯。 父親從鄉下搬到城裡後,我們的家像旅館,鄉下來玩的親戚或城裡升學的親朋絡繹不絕,住上幾天、幾月、幾年都有。 父親外地做生意長年不在家,母親一人款待眾人,沒有埋怨過,對每個親友盡心盡力,甚至出錢出力幫多位表親從我家嫁出去。 所以,母親過世後,每個人都趕來見母親最後一面。 一位母親的長輩,九十多歲了,搭一整晚的夜車前來,涕泗縱橫弔唁。 八十多歲的老姑丈眼睛都快看不見了,耳朵也快聽不見了,拿著柺杖堅持為母親送葬。 七十歲剛動過人工關節的姑媽,每一步路都走得痛苦萬分,仍從鄉下做長途的計程車一路顛簸前來,送母親最後一程! 下葬那天,幾輛大巴士帶著親友到母親最後的安息地。 山坡上,到處或穿麻帶孝,或頭戴黃紗,或白布綴黃點,或綁著一條條黃巾的親友。 我的生肖與母親下葬的時刻相沖,必須站得遠遠的。 我守寡的婆婆也特地從台南趕來,陪我站在遠處。 婆婆以羨慕的口吻說:「妳母親是個幸福的女人,這麼多人來送她,看看那滿山遍野的黃點,像不像一株株的蒲公英花開!」 那些鮮黃亮麗的蒲公英是母親心血的結晶,是她生前以及時雨澆灌出來的,現在正以豐收的姿態在一起見證母親當初所給予他們的滋潤。 而下山後,將隨著和風再把母親那些愛的種子繼續往人間傳送,以便長出更多、更美麗的花朵與生命來。 我相信母親在往生的一剎那,藉著那些愛她的人齊聚一堂,當她回顧一生與她抉擇的時刻,將很清地看到她生前的價值。 不管她死後靈魂將走向何方,她一定是帶著滿心的自信和愛,迎向前頭的光明之路。 當母親回首,她沒有遺憾了! 值得紀念的是生命,不是死亡﹔值得人回想與傳承的是生命,不是死亡。 母親的生命是美麗與永恆的,與她四周的人事物緊密聯繫在一起,活出了她生命每一個真實的時刻。 母親用心編織出來的生命冠冕與花串,不只戴在她自己頭上,也鑲飾在別人頸項。 《小王子》那本書中,有著金色頭髮的小王子要離開時,被他所馴養的狐狸很難過,很想哭,但絕不後悔被小王子馴養過。 因為以後牠只要看到了那些「小麥的顏色」,他們之間相處過的美麗的時光就都回來了。 當春日來臨,當蒲公英花開,每一株美麗的蒲公英都會使我想起我的母親來。 而我思想的羽翼將隨著繼續如鷹高飛,重回母親安息的山坡上。 回到母親的墓旁,看到那些蒲公英曾如何耀眼的陽光底下滿山遍野綻放!(此文曾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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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