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患？ 鼠幻？（1996 12.10-11 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午夜時分，床上看書，無意間抬頭，與鼠四眼相對！ 

自從七年前搬進這間小屋以來，屋外庭院的大樹雖多，總是按時修持整潔；屋內嘛，若非一塵不染，也算是窗明几淨了，平時一隻螞蟻都沒能見過，遑論鼠輩！難道……？ 

冷流驀然穿過全身，四肢發冷、發酸，內心一陣陣抽緊、沈重！ 

前不久，母親病危，我馬不停蹄地趕回台灣，終於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母親過世之後，一些光怪陸離的事接連著發生，都是與鼠有關的。 

台灣老家是一棟鋼筋水泥四層的樓房，在我出國之前，不僅從未見過老鼠，就是每年回國探親，我也未曾在家中見過任何老鼠留下的痕跡。

何況，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而搬來與父母同住的大姐一家，每週也雇有專人上上下下清掃、拖地兩次，照理不應窩藏老鼠才是！ 

然而，就在母親出殯之前，老鼠卻開始現身！ 

大門入口處，那些因葬禮必須使用的稻草堆旁，我第一次目睹鼠輩奔馳，來去迅速。

喪母椎心之痛，已經不知如何自處，老鼠乍現，想起先母生肖屬鼠，思念之情一下子波濤洶湧，幾乎難以自持！ 

母親土葬之後，父親為母親請來道士「做七」，地點在四樓祖先祠堂前的空地。

高樓涼風之中，家人、親戚對著屋裡母親的牌位，一起紀念、想念母親。突然，一隻老鼠無來由地竄了出來，在我們的腳旁鑽來鑽去後，隨即不知去向！ 

四樓除了祖先的祠堂，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盆栽了；父親一向勤於照顧，修剪、打掃。又高樓四方唯有清風、閒雲相伴，想不透那隻老鼠從何而來？ 

卻沒有人去追打老鼠，但見手足們一串串熱淚滾滾而下；和我一樣，移情作用吧！母親啊！母親！到底妳在何方？ 

身為一個基督徒，我深信人死之後，靈魂將歸於主懷，享有永恆的安息。

死亡讓人不忍也不捨，卻是暫時的分離罷了！將來在天上，大家終會團聚。死亡並非結束，是早一步走向了永生與不朽。 

只是，那些抱持不同的宗教信仰，未經受洗的非基督徒呢？ 

母親生前篤信的是台灣民間宗教，她過世之前，並沒有機會認識耶穌基督為救主， 那麼，母親死後的靈魂，將要歸向何處？ 對母親死後靈魂歸宿的無知與懷疑，常常使我陷於一種茫然與無助的混亂情緒當中！ 

母親過世時，前來奔喪的親戚，教我們在母親的腳前焚燒紙錢，以便黃泉路上替她的亡魂引路。

 父親說，多替母親焚燒些紙大樓與紙錢吧！讓她在死後的世界裡，免去住屋和金錢上的憂慮。

道師也說，必須為母親的亡魂唸經、超度，她才能登上「西方極樂的世界」。 

西方極樂的世界」到底在甚麼地方呢？ 

因為對母親所信仰的宗教一無所知，我便只能往自己讀過的一些希臘神話：「卡龍之舟」、「史提克司河的黑水」、「雷特河」等故事來自我幻想了。

雷特的莫愁河岸，以母親生前的仁愛與善良，她總該享有一劑清水吧！喝下它，渡過河，母親便進入「西方」極樂的世界。

母親啊！母親！一絲絲清涼的河水入喉之後，您會甘心地從此忘掉前生塵世愛戀過的人與事嗎？ 在您以後重新建立的記憶裡，是否將不時地閃過那些似曾相識的您六個子女的影像？ 

其實，母親死後是否記得我們的音影已不重要了，我只希望母親去的那個新世界，充滿了平安、喜樂、恩典，與鳥語花香！

那位道士所說的「西方極樂的世界」是否就是如此？是否就像是基督徒所期待的、被應許的天堂？ 

母親尚在加護病房時，我曾跪在病房外面的樓梯間，一再地流淚、禱告，懇求慈悲的神憐憫母親的不認識主，懇求神原諒我未能適時向母親傳教！ 

母親的宗教信仰並不是經由她理智思考後所做的慎重選擇，而是盡她為人子媳的責任，順從地接下祖先的宗教傳承。

 所以，母親一生雖然堅守祖先所交託她的信仰，卻也尊重子女各自的選擇，不曾強求我們和她的宗教觀念一致。

因為母親的自重重人，當我接受基督福音的救恩之後，儘管心中一直渴望向母親傳教，竟然以「愛她、尊敬她」為由，不敢也不忍！ 

問題是，我那種消極、逃避的心態是否正確？我真的愛了她嗎？

 假如當初我真的能替母親的永生著想的話，今日的我，就不會在這裡無助、懊悔地為她死後靈魂的歸宿與安息而擔憂了！ 

母親去世之後，對她靈魂歸宿的渺然無知，是我心中難解的結！ 

奔喪回來後，思念母親，躺在床上，許多晚上我皆輾轉反側。

而就在我正靠著枕頭，失眠、看書的時候，偶然間，抬起頭來，我竟然看到床邊一隻小老鼠睜大著雙眼，直直地、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 

那一眼，我無法忘懷！ 

小老鼠好像在那裡等待、凝視我許久許久、生生世世了。 牠的雙眼清澈、晶瑩，持續地和我對望了起碼幾秒鐘之後才風速地跑開。 

我當場愣住、看呆了，眼睜睜地看著牠跑出我的視線之外，連一句叫喊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更沒有搖醒身邊熟睡中的外子，只是，癡呆般地一個人坐著、看著。然後，任著失母之痛，排山倒海、力道千鈞地向我襲捲而來，把我完全淹沒、滅頂。 

曾在電視上看過一個專訪。一位英國婦女自稱仍記得她的前生；而她前世未竟的心願，她今生必須將它完成，才會安心。 

她表示前生有過五個子女，三十歲不幸病逝時，最大的兒子不過十一歲，最小的猶在襁褓當中，她死得不捨，也不甘心啊！因此，今生，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找出那些子女的下落，確定他們一切無恙。

那位婦女對她當年去世時醫院的情景，子女們的長相、性情，皆非常清楚地敘述；即使她前世住家周圍的環境、房屋的外型、室內的擺設等等，她也有極其詳盡的描繪。 

英婦「今生前世」的說法，不信者居多。 

其實，別人信與不信，全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當她好不容易找到那些前世的「兒女」時，他們是否能相信她所陳述的「事實」？ 

那些子女原先根本無法接受她的說法的；尤其那位老大，七十多歲的白髮老人了，他怎能喊一位才四十歲的陌生女人為母親呢？ 

太多不可思議的「巧合」，卻讓他不能不信；何況，在他內心深處，他多麼希望再次擁有那稚嫩年紀就已失去的母愛啊！

母親去了醫院後再也沒有回家的殘酷事實，是他一輩子的痛和難癒的傷痕！十一歲的孩子，已大到能夠體會到甚麼是母愛，卻還未成熟到可以承擔那種頓時喪母的淒涼與悲慘！

老人的眼中閃著淚光，哽咽地說，只要那位婦女「有可能」是他的母親，他寧可信其真，再也不願和母親擦身而過了！ 

老人的心情，我現在終於可以體會了！ 

只要有機會和母親再次相聚，我也是甚麼都能相信的啊！

臉孔不相同、外型不一樣了，又怎麼樣呢？母親就是母親！ 

我羨慕電視中的那些子女，因為，他們「或許」還有機會擁有已失去的母親啊！ 

我的機會呢？ 

眼前出現、跑過的小老鼠，代表著甚麼呢？ 

我個人的宗教信仰和理智告訴我，絕對不要如此天方夜譚地欺騙自己！

難道我真能相信母親死後變成一隻老鼠再來與我相會嗎？ 

當感情勝過理智時，儘管眼前的事實荒謬無理，我竟然還是有點期望母親真有了化身！只要能再擁有親愛的母親，要我喊鼠為媽，我也心甘情願的！

主耶穌不也曾復活？神的力量超乎尋常，祂可以呼天喚地的。也許，神因我思母不得的悲傷，對我起了憐憫之心！

我這樣掩耳盜鈴地去說服自己。 

所以，這隻突來的老鼠，我不曉得應該如何處理了！

是家中出現鼠患？還是，我自己在鼠幻？ 

一夜無眠。 

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日子，老鼠竟然消失、匿跡！ 

或許，那一晚的情境，是我思母過度，產生錯覺！ 

然而，就在我即將從錯覺中恢復過來時，我又發現了老鼠的蹤影！

這一次，牠還是出現在我的臥房，我仍舊在床上，也同樣的是個失眠的、漫漫的長夜！ 

為了證明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是我個人幻覺的結果，我決定把外子叫醒，告訴他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同時表明自己的立場、顧慮，與期待，問他有何意見？ 

聽完我的說法與結論，外子笑我是我思母痴狂，喪失理智，才會錯把「老鼠」當「媽媽」！ 

他說，神的確是慈悲的，也滿有恩典的，然而，神的憐憫只會將母親引領進入天國，絕不會將她變成一隻老鼠來和我相見的。

 他又說，神予人的憐憫與救恩是永恆的、不朽的，絕不是世俗的、暫時的。 

說完，他開始往床底一陣亂敲，只見那隻老鼠自床底飛快地竄出，衝向走廊，轉眼不見蹤影！ 

家中有鼠，外子懷疑是鼴鼠從煙囪跑進，向我提出幾種除鼠、防鼠的應變措施。

他瞭解我那種自欺欺人的心病，卻不能因此放縱鼠輩橫行；人鼠不能共處的。 

隔日，外子請人來為煙囪加蓋，又購買好幾個粘老鼠的、夾老鼠的陷阱，和一種綠色顆粒狀的老鼠藥，放在家中各個角落，尤其是廚房。 

各種陷阱安置妥當之後，當晚，就在我們入睡後不久，即聽見廚房傳來老鼠掙扎、吵鬧、拖地行走的聲響。

 外子馬上跳下床，前往觀看戰果。頃刻後，他回來興奮地說，有一隻老鼠中獎了！ 

我根本不能、不想到廚房觀看那隻可憐老鼠自投羅網的現場，並因不忍之心，要求外子將牠放生算了。

 外子說，老鼠香消玉殞了！所以，他把老鼠放入鐵罐子內，裝入塑膠袋，當夜丟進外面的大垃圾桶。 

接下來那一段趁勝追擊，將老鼠趕盡殺絕的日子裡，我心中一直忐忑難安，覺得自己好狠心，正一步步地將自己「所愛的人」逼入死角！ 

不久，我們在地下室的壁爐旁，又發現了另一隻小老鼠的死屍。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兩隻可憐的小老鼠衝鋒陷陣喪生之後，我們再也沒有發現任何的鼠跡了。 

這鼠患來得快，去得也真快啊！ 

如今鼠患已除，然而，在我腦海中殘留的鼠幻卻一直遲遲不去；心中的疑慮依然徘徊、流連

 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