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1.21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緣於惜福 

從採得動花生開始，她就必須下田。才兩、三歲而已，天未亮，她已跟在父母身後出門，天黑後，再跟著摸黑回家。 

當政府為了要推廣教育，沿家挨戶尋找學齡小孩上學時，她老母事先警告她說：「我們需要妳種田，妳又是姊姊，不下田也要做家事與照顧弟妹。女孩子受甚麼教育，將來不也是嫁人、生子！如果有人來我們家找小孩上學堂，要記得趕快躲起來，不要被人看到，知道嗎？」 

她多麼希望上學，多麼想要讀書、寫字﹔她的世界不應該只有門外的農田！所以，當女老師真的出現在她家中時，她豁出去了，故意跑出來拿些東西，讓老師發現她的存在。整個晚上，她的老母臉色一直很難看，女老師倒能視若無睹，苦口婆心地勸說：「您不要害了自己的小孩啊！」，這句話，讓任何當母親的人都無法反擊，她老母只好答應。 

老師走後，她被狠狠地打罵了一頓。她完全不在乎，她只想上學。 

每個晚上，她把那件上學才可以穿的白衣，漿燙得白挺，下課、進門、脫下時，朝貢地往牆上小心地掛好，然後在出門下田的泥土路上，仍戀戀不捨地一再回頭眺望。 

沒想到，不到一個星期，她老母就到學校要她提早放學﹔最後乾脆明說，禁止她再去學校。她流淚懇求，老師也不斷地家庭訪問，她老母早已吃了秤鉈鐵了心，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她的求學生涯，只維持短短幾天！ 

因為自己與書絕緣的痛苦，她發誓，她的小孩將來一定讀盡天下書。 

從小，我的母親就不厭其煩、反覆地訴說她「失學記」的辛酸往事，鼓勵我好好念書。「有機會讀書的小孩是幸運的、幸福的，不像我沒有讀書，如今變成瞎眼牛。」 

母親的野心很大，她不只要我念好學校的教科書，也希望我多念課外「閒雜」書，而且養成「習慣」。「書念得好不好，多少靠頭腦，而天賦無法強求。念書習慣卻不同，只要有心，誰都能養成。讀書習慣是最好的資產，將一輩子跟著妳走，隨時隨地幫妳開眼界，教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家的經濟並不寬裕，租書、買書的錢卻一定有。母親更教我多多利用圖書館，許多中外文學作品，都是我在午飯後、午覺前，學校圖書館內分秒必爭讀來的。 

其實，母親早就不必擔心我是否能養成讀書的習慣。三十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小學生時，我就立誓今生今世與書結緣！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認了不少字而注音符號也能駕輕就熟的我讓母親帶我上書店找課外讀物。那是我們母女第一次結伴上書店。到達後，母親卻在書店門口擺雜誌處停下。 

「媽媽不識字，這裡看看就好，妳認得字了，自己進去慢慢看，慢慢選。不要急，媽媽這兒等妳。」 

我像條小魚自由自在地往書海遊去，也不時轉頭探望母親。時間與角度的關係，儘管街道豔陽高照，門口的母親卻籠罩在一片陰影當中，落寞、孤寂地翻看裁縫雜誌的圖片。我早熟悉母親失學的故事，也明白她渴望看書寫字的心願，如今因失學與日日必須為生計勞苦、忙碌，來到知識寶庫前的她，只能在門口朝內觀望、過門不入！我忍不住內心波濤洶湧起來﹔即使當時年幼，我已懂得為母親傷痛與不平。 

就是在那個午後，我了解那種浸泳學海的幸運，並誓言今生今世擁抱書香世界﹔為我，更為了母親。 

我沒有讓母親失望，至今愛書成癖，尤其偏好文學﹔那個午後我慎選、買下的附有注音符號的「乞丐王子」撒下的種籽曾紮實地生長。讀書之餘，我也喜愛塗鴉卻常常信心不夠、裹足不前。母親又有話說了：「『寫』當然必須靠努力與天分。至於有沒有天分，不多方嘗試的話，怎知自己潛力深淺？天才當然不能強求，勤勞卻多少可以補拙。『讀』書不過是暫時替妳加個硬殼，還必須多想、多寫才能訓練思考與表達的能力，將外面一層層的硬殼化成真實的血肉。」母親絕頂聰慧，總能讓我與文字繼續親近﹔讓書籍與我有如空氣與呼吸。 

母親去世多年了！想念母親時，我常在燈下抒寫胸中的思緒，或拿本喜愛的書，窩在沙發一角，雙膝縮靠胸前，藉著對文字的「熟悉感」、「舒適感」，讓自己平靜下來。宛如來到母親的身邊，聞到了母親身上的清香﹔重回到母親的子宮，與母親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