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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曾相識
2008/09/10 01:52:46瀏覽458|回應0|推薦4

1997 12.7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相逢何必曾相識

        小時候,和你曾見過幾次面的;舊曆年,只小我幾歲的你,總帶著妹妹來與我們一起過年。

    是潛意識作祟?或當時自己年紀尚小?我一直很少以正眼看你們,頂多趁你們不注意時偷偷地瞪你們幾眼。

    儘管年幼的印象恍惚不清,仍記得你妹妹很像你們的母親,簡直是翻版。你則比較不同,羞怯、憨直、稚嫩的臉上,清秀的五官似曾相識,熟悉的、鬱鬱寡歡的氣質若隱若現。

    我開始上國中那年,你們兄妹不再出現,我沒有過問緣由,正如當初我未曾問過你們兄妹怎會突然出現在我生命一般。

    成長的歲月苦澀,我早學會凡事不過於當真﹔困擾的人事,我總設法當成昨夜的夢魘,能夠的話,醒後即忘。

    大人的恩恩怨怨,小孩看得清清楚楚,卻插不了手的,我早懂得如何沈默。

    雖不再見你,腦海中,你的臉龐和憂鬱的氣質卻縈繞不去。

    我甚至常捫心自問:「哪天我們冤家路窄碰面時,我該如何待你?」

    都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不能當旁觀者了,我將如何處理我們窄路相逢的尷尬場面?心平氣和?置之不理?或乾脆轉頭就走?

    年歲愈大,這個疑問愈是困擾我。周遭的小說、戲劇等等類似我們之間關係的情節又一再上演,我的好奇心更重了。

    世界看來似大,其實挺小,大家終有碰面的一天。

    不再共度新年,不代表你們從這個世界消失,至少,我就知道在那之後,你們仍在小城的另一端挑釁地、囂張地過了好幾年,然後才在一夕之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我們分離了二十年後,這個我在私下問過自己、預演過多次的重相逢,終於發生了﹔發生的一剎那,我幾乎要不知所措!

    回國探望母病,冬日暖陽的午後,在慈母睡後,我靜靜起身,抹去臉上的淚痕,倒吸了一口氣,走到起居間,聽見父親在樓下客廳與一位男客的對話聲。

    父親和客人彼此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很沈,如竊竊私語﹔間或夾雜幾聲的輕笑,也是那種放不開的。

    好不容易才回國一趟,不管來客是誰,我都應該下樓打個招呼才是,我緩緩下樓。

    樓梯口,我的出現,是父親與客人都沒有料到的;每次的會面,他們都是小心謹慎的。

    隨著我身影的出現,父親與客人的說話聲,剎時止住。

    年輕的訪客自藤椅上彈簧彈起,頭倉皇地左右轉動,眼神四方閃避不定,額頭拼命冒汗,雙手慌亂地撕扯著頭髮。

    連一向冷靜無比的父親也突然表現得很不自在,都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倒像是偷吃糖的小孩被大人當場逮住般,臉上的表情尷尬不堪,啞口無言,甚至不敢正眼看我。

是你!原來……是你!真的……是你! 

    發現來客是你時對我所產生的震憾、驚嚇,相信我,和你們相較,絕對有過之無不及。

    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了,我無法細思對策,一切只能憑直覺行事了。

眼前的老父,髮白、背駝,臉上滿是歲月無情的痕跡,我怎忍心看著他為我一時驚慌失措?

「爸爸好!」我開口先向父親問安。

    然後,我第一次正眼、定睛、直直地看你。

    父親很快地恢復常態﹔薑還是老的辣。

    父親回轉過來的聲音雖沒有他平時的氣勢,眼睛仍無法正視我,卻堅強地硬撐起場面,說出你的名字,然後若無其事問我,記得你否?

    記得你否?我?記得你否?

    小孩子的記憶力怎能輕忽?檔案一建立,儲進永久記憶體後,經年累月後,隨手輕按,仍能立時叫出整個的檔案的。

    何況二十年的時光已過,你的臉孔並沒有改變多少﹔我自己更是想要遺忘它也難!

    我,如何學會遺忘?我身不由己啊!我,我自己,連我自己,都有那樣的一張臉﹔一張在五官上、神采上,酷似著「我們」父親的臉龐。

    我們是p假包換同父異母的姊弟!

    回首前塵往事,千山萬水後,阻隔在我們之間的,豈止是二十年的時光?更是一段讓人不願觸摸的家庭是非。

    存在的過往情仇,我想,你應該也是清清楚楚的,不是嗎?-----是「你」的母親,是你們兄妹,破壞了「我」原本幸福、甜蜜、美滿的家啊!

    是的,是你出身風月場所的母親鵲佔鳩巢,使我樸實的母親受盡了委屈、痛苦。

    母親連綿不盡的淚啊!那些漫漫長夜暗流的淚,似雨絲不斷,而我只能軟弱、無力地躺在母親的身邊,暗自陪著掉淚。

    可憐的母親從未對我埋怨過父親;何必多說,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淚水早陳述了一切!

    是的,是你的母親喧賓奪主,控制了經濟大權,佔取、剝奪我母親的地位。

    母親原本清純、快樂,父親是她頭頂上的一片天。是你的母親,是你們兄妹的出現,使我母親的生命、生活風雲變色,使她美麗的青春褪色,加速了她的衰老!

是的,是你工於心計的母親一再引發我父母親無止盡的爭吵與戰事。

我無法忘記那些我躲在門後悲憤、哭泣的日子,擔憂父母之間的口角是否會演變成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有多少次,我任由淚水滾落,咬牙握拳,全身發冷、抖顫地告訴自己,要是父親的拳頭膽敢打向母親,我一定衝出誓死護衛﹔雖然我自己早嚇得魂魄全無!

    是的,是你們讓我更為了我多年來所欠缺的父愛慨嘆、悲痛﹔我多麼為此耿耿於懷啊!

    父親長年在外經商,一年只能回家幾次。成長的歲月,我羨慕友伴們在父愛上的富足,為自己的踽踽獨行哀慟。

    宛如行走在沙漠的旅人,我飢渴著綠洲的水源,渴求父愛的滋潤,拉長著細頸遠方眺望,希望父親達達的馬蹄是個歸人,並非過客。

    父親居家親子的時光已如此稀少、珍貴,我卻得再和你們分享。

    最讓人傷心的是,有時父親分明回來了,卻只往你們家去﹔父親悄悄地回來,又悄悄地離去,父親成為荒漠中的海市蜃樓。

    我多麼地不甘心啊,為我忍辱負重的母親,更為了我自己!

    往事不堪回首,點點滴滴都是血淚傷人、深藏。

    很多的時候,我逃避著不去回想,甚至想要否認過去,卻抹殺不了內心深植的痛苦回憶與它們帶來的辛酸和創傷,眼睜睜地看著往事化為心靈的悲痛,烙下恥辱的疤痕。

    一顆心千瘡百孔﹔為著母親、手足與我自己無奈的命運哀悼傷悲!

如今,多年不見之後,你的鬼魅、幽靈竟在今日現身,而我即使想要逃避也無處遁形。

我該如何面對你呢?對你這個半個手足的仇敵,我應該如何處理?

長大了,面對面了,我到底應該如何待你才好?

把舊帳一一翻出,看看我滿身的傷痕,我難道不應該怨你、恨你?

讓我驚愕的是,我竟然只能「好------地」待你!

沒錯,我只能好好待你。

即使內心激動、驚濤駭浪,我面露蓮花的微笑,理所當然地先跟你說了聲:「嗨!」

「當然記得,好多年不見了,二十年了吧!」我很自然地與你寒暄起來。

    「姊姊好!」你的聲音畏怯,細小如蚊。

    「怎麼有空來呢?」我盡量找話題。

    「我太太生了個女兒,自從當了父親後,很想念爸爸,所以常來看他。」仍小小翼翼地作答。

    「太太和小孩呢?」

    「我們住在彰化,她們不方便每次都跟我來。這次不知姊姊剛好從美國回來,否則就會帶他們來看妳了,真抱歉!」眼神依舊倉皇、閃爍。

眼前的你,怎麼如此戰戰兢兢、混身不自在呢?

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吧!聽說為追隨我家大哥的腳步也學了醫,是個大醫院的外科醫生了,不能說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了,怎麼還如此驚惶、慌張?

難道……是為了我們上一代牽扯不清的是非恩怨,自慚形穢?

「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的心開始絞痛,將心比心後,更不忍了,必須替你解除窘境,放你一馬了。

    「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認識她們。」我真心真意地,「你和爸爸繼續聊聊吧,我先上樓了,來美國時,歡迎來找我。爸爸那兒有我的地址。」

    從始至終,我一貫保持笑容。

然後,我回轉過身,驚見父親一臉不敢相信、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感到錐心之痛!

父親竟擔心我會讓他的寶貝兒子難堪?父親竟沒有想到過我也能坦然面對他的過去?

    從小到大,我未曾與父親談論過他的外遇,一次也沒。

    怎麼說?如何說?何必多說?

當初父親建立另一個家,不也不言不語、絕情絕義地就做了?事後也未曾解釋過!

父權比天大,兒女沙粒小,談些甚麼?

父親曾幾何時重視過我們的感覺?他的七情六慾不早勝過了妻子、兒女的感受?

如果父親當年感情的出軌真說得清楚或解釋得了,或許,他就不是當年的他,我也不會是今日的我了。

    然而,過去這些年來,我深信父親應該明白我內心的不平的﹔很多的心境可以不說,不代表不存在。

    許多年來,我雖不曾對父親抱怨、攤牌過,父親總該明瞭我內心積存的無言的抗議。

    只是,他大概不知道那些芥蒂已慢慢消失了﹔人總要長大的,不管是自願的或是被逼的。

    時間是療傷的良劑,在歲月浪潮的沖刷、洗滌之下,恩恩怨怨終將褪色。

    責怪、怨恨親人只有「失」,沒有「得」﹔骨肉相連,拿刀相向,他傷的是誰?我傷的是誰?

    下一代也是無辜的﹔誰想當私生子呢?

看看你,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子漢,為人夫、為人父,也有個人人敬重的職業,甚至有時手持別人生死之權,如今站在我面前,一個小女子之前,卻如此困窘不安!

你心中想必也是百味雜陳吧!

執意細數個人的「傷害」,相信你也有滿筐的怨天尤人的話語。

過去那些年,你必也必須承受過許許多多被人指指點點的恥辱,曾為著那些血淚斑斑的感受窒息、咬牙切齒吧!

人心都是肉做的,正室或偏房子女的悲哀,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

儘管父親給你名分,給你優渥的物質享受,到頭來,你不也和我一樣,只能得到半個父愛?

否則今天,你頂著他的姓氏,見面又叫我一聲姊姊,為何不能冠冕堂皇地走進我家,必須偷偷回來追根、尋父?

叫聲父親太沈重!我們都是「半個愛,說不出口」,愛、被愛得不完全的邊緣人。

    而我的母親早就不計較父親過去的是非了!

   這是我今日得以釋懷的最大助力﹔連被父親傷害最深的人都原諒他了,連被你母親凌辱過最多的人也不曾遷怒於你,我兀自這裡執著個甚麼?

    整個的事件,我的母親才是最大的受害者﹔父親和你母親的關係是個「公開的」秘密,對我母親是種公然、雙重的侮辱!

    父親到歡樂場所談生意,被你母親誘惑,進而金屋藏嬌。

    幾年後,你們兄妹隨後來到。

    大風小浪裡,很長一段時間,兩個女人、兩個家,同住在一個小城。

    母親在精神上所受的羞辱,比她在物質生活的被剝削,更難以吞嚥。

    共侍一夫已苦,尚得承受親朋的閒言閒語;說是同情、關心,不過是幸災樂禍,想看戲罷了。

   為了子女,母親全忍受了下來,宿命、耐心地等待父親浪子回頭。

    這一等幾乎耗去母親的一生。

    等父親退休後,不再有大筆金錢進帳,你母親不動聲色地賣掉她手下的不動產,將父親銀行的存款一舉掏空,帶著你們兄妹和她私通多年的情人遠走高飛,從此失去音訊。

    父親許多年來花費在你們身上的金錢、心力成為一場空,望眼欲穿也喚不回金絲籠中飛去的鳥群。

不如歸去!父親喪氣地回到我母親的身邊。

父親好不容易倦鳥歸巢,幾年後,母親卻因庸醫疏忽,終至洗腎維生。

此時子女散居各地,父親大夢初醒,堅持不請看護,自願挑起看顧重責。

    為了照料母親,父親戒掉四十多年的煙癮,看護母親的飲食、醫藥。每星期三天扶持母親坐計程車到醫院洗腎。醫院四、五個小時當中,父親耐心地坐在床沿供母親召喚。

    為了處理母親大腿針孔所引起的腫塊,彎不了腰的父親只能跪在磨石子地上,長期下來,熱水燙傷他的手指無數次外,雙膝更跪成一大片硬繭。

    父親是跪著贖罪的,雙膝為他留下了證言。

    父親一生對母親的恩情,這次回國,母親曾欷噓談起:

「要不是你爸爸,我早就沒有命了。妳爸爸這輩子救了我兩次。第一次是生妳時,血崩,因為不痛苦,不知事態嚴重,只是無力地躺在床上,正巧妳爸爸外地歸來,見我臉色蒼白,床上一大灘的血,他等不及穿鞋,隨即赤腳抱著我找醫生,醫生說你爸爸再晚些,我就沒命了。論從前、話今日,沒有妳爸爸,妳都沒有媽媽了!」

    然後,母親向我透露了一個秘密,血濃於水,骨肉親,你終於知道回來找自己的老父了。

    是的,是我的母親跟我提到了你!

母親說,你的出現,父親驚喜萬分,為了尊重母親,他詢問母親是否可以繼續與你見面?

母親不置可否。

父親將母親的無言解釋為默許。

自知理虧,也擔心母親觸景傷情,父親盡量與你私底下見面﹔約在外面吃飯,或利用母親午睡時間讓你來家中小坐。

父親以為他瞞山過海,哪知母親心知肚明,不想拆穿罷了﹔母親睜隻眼、閉隻眼,任你們父子團圓。

我為母親的委曲求全傷心、難過。

母親卻不如此想。

母親說,老天有眼,讓他們有機會重新建立恩愛的關係。

多年來,她是個病人,父親的年紀也大了,兩人卻能相依為命﹔肉體上早已透支,感情卻歷久彌堅。

老年人的感情和年輕人不同,恩和義也很重要。父親在母親最需要他時盡心盡力、鞠躬盡瘁,他是情義並重了。

「孩子畢竟是無辜的,我從沒怪過他在外面生的那兩個小孩。」母親長長地嘆口氣,「倒是,妳要想開些,要原諒妳爸爸。嫁給妳爸爸,我不後悔,也沒有遺憾了!」這是午後母親含淚睡去前所說的。

    沒想到,就在母親告訴我她對父親的感受與你已尋回來的事實,我馬上得面對父親的過去,「你」的存在,並當場接受考驗!

我很欣慰我能以行動來證明自己將過往積囤的怨恨,化為過眼雲煙了。

父親過去的「迂迴」,我將之解釋為父親的「多情」,並非「無情」﹔若非多情,他不會同時愛上兩個女人﹔若是無情,他絕不會拼老命賺錢供養兩個家。

人生苦短,為何讓過去的不幸,操縱未來的日子?

人要惜福,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你我的出生並非自己的選擇,如何面對人生,珍惜神賜的生命,卻有我們個人的自由意志。

我一直以為自己怨你、恨你,今日面對著你,看到眼前有血有肉的你,才知,我只能愛你。

聖經林前:「如今長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Love never fails. 愛的確永不止息。

我再也不必排演我們相逢時我將怎樣待你了﹔我已知道答案,也是我能給予自己最好的解答了。

    上樓後,我把我在美國的地址清楚地寫在紙上,快步地趕下樓去,希望你人還未走。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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