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中華日報副刊(104.10.4)

秋天的空氣很村上春樹。

我放下書，關掉Chet Baker的“Autumn Leaves”，望向窗外，暮色悄然掩至，路上的車輛疾馳，匯聚成一道帶著虛無主義的迷離光影。

虛無好發於秋冬之交，伴隨著失落感，如迷霧般吞噬人體，吞噬城市，吞噬一切。

「我這個人，我的人生，空空的缺少了什麼，失去了什麼，而那個部分一直饑餓著，乾渴著。那個部分不是妻子和孩子能夠填滿的，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人能夠填滿。跟你在一起，我才感覺到那個部分滿足了，才意識到過去的漫長歲月，自己是多麼的飢餓和乾渴。我再也不能重回那樣的世界了。」始說。

在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微近中年的始事業成功、家庭幸福，擁有堪稱「十全十美」的人生，是世俗所謂的「人生勝利組」。始與初戀情人島本重逢後，彷彿罹患了「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候群」，支撐著日常生活反復運作的內在鏈條突然斷裂了，於是毅然拋開所有，不計一切想與島本廝守遠走他方。

這種飛蛾撲火式的外遇如同洪水猛獸，衝擊體質孱弱的婚姻關係，摧毀既定的道德體系與價值系統，卻也凸顯了人因為意識到內裡有所欠缺而產生追求完滿的強烈慾望。

如果按柏拉圖的《饗宴篇》Aristophanes的說法，人原為陰陽合體的第三性人，因受到宙斯的懲罰被一剖為二成為兩性人。人注定是不完整的，惶惶然若有所失，孤獨是生命的本質，我們感到失落，為情愛慾望所折磨，不斷的尋尋覓覓，渴望找到與自己內在情愛、靈魂和肉體契合的另一半，實現愛情，回復成完整形式的人。

始自小體弱多病，又是獨生子，因而產生自卑感；島本亦是獨生女，患有小兒麻痺症，因微跛而自卑封閉。兩人相識於情竇初開的年紀，懵懂的「感覺到雙方都是不完整的存在」，漸漸滋生了不言而喻的默契與情愫，卻因青春期的尷尬和環境的異動斲斷了彼此的聯結。

兩個不完整的個體渴求合一。

重逢之後，兩個孤獨的靈魂進行獨特的性愛模式，那似乎是一種藉著他者對自我的探索與完成修復的儀式。然而島本最終還是對世俗妥協了，選擇不告而別，離去之際抹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跡。始再次失去島本之後，彷彿被拋入虛無的洞裡，在黑暗的無重力狀態向下沉淪墜落。他反覆思量，向自我生命內蘊深層不斷的叩問，似乎也「從當下的我這一存在中覓出某種意義」。

村上春樹曾說：「任何人一生當中都在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但能夠找到的人並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實際上找到的東西在很多時候也已受到致命的損毀。儘管如此，我們仍然繼續尋找不止。因為若不那樣做，生之意義本身便不復存在。」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也許意味著夢想，也許是失落，但若不踏出步伐，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徒勞的追尋也許仍指向虛無，但生命的意義也許就在於體現追尋意義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我們透析自己的靈魂切片，重新凝視心靈的景深，由此展現出生命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