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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4 10:00:50瀏覽2878|回應2|推薦23 | |
(圖片若侵權,請留言告知,感謝!) 本文為榮總眼科醫師,亦是詩人~陳克華的作品。轉貼自聯合新聞網「今天不談文學」,特此致謝! 【今天不談文學】陳克華/陰陽眼醫師奇遇記上了麻醉插管救回來的病人經常描述:病房裡有好多人來探望過他,一大群。 我聽了總是白他們一眼:白癡,你們難道不知道加護病房的規定,一次探病就只能兩個人,哪來的「一群人」?…… 當上住院醫師後,當上住院醫師後, 成為虔誠佛教徒 成為虔誠佛教徒 記得曾讀過一本外科醫生的傳記,主人翁天賦異秉,從小便能看出一個即將往生者身上籠罩著一股特別的「氣」。只要他看見,通常不出三天,至多一個禮拜,那個人必定蒙主寵召。他以為每個人都擁有這能力,直到他當上了外科醫生。一個看得出自己的病人終究快要掛點的醫生,如何處置這樣的病人?救還是不救?怎樣救?書中這位醫生後來索性關上了這種能力。 而我是在當上住院醫師後,才成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的。為什麼?我原來自一個毫無宗教信仰的家庭呀!說穿了,起初是因為對〈心經〉有感應。而之前整個醫學養成教育,老實說,還和〈阿含經〉裡記載的佛陀對僧團的教導,有幾分神似。譬如大體解剖課,大考前沒天沒夜地抱著那一具具發黑破碎的屍體猛啃,不和佛陀教的「白骨觀」雷同?急診處經常可見車禍仇殺情殺自殺之後殘缺腐爛的人類身軀,又豈不是修「不淨觀」最佳的實習對象?記得在病理科實習時,整整兩個禮拜我的功課是從一隻截斷的長滿腫瘤和膿汁的大腿上採取標本,邊切邊插上標示的小旗,有時四溢的膿汁還會不小心濺進嘴裡幾滴──這樣,還怕觀不出「身不淨」嗎? 而在急診值班,有次急著四處找我的病人,直闖外科留觀區,重重簾子掀開,掀開掀開,掀到最裡頭竟然並肩躺著一對中年男女,表情安詳,面色雪白,全身赤裸,像是睡著,只是兩人皆一道直直的傷口由胸直下肚臍,肥大發出豬肉攤那種悶悶的腥臭味的腸胃全部蜿蜒攤擺在肚皮上,堆成一座小山,像有心在展示結腸構造似地──屍體看得多了,這點場面算什麼,問題在於「心境」,猛一下沒有心理防備,直覺整個心魂都要栽進那堆瘀紫發黑的大腸小腸裡去。 第二天打開報紙社會版,才知是同居男女情殺,男方殺了女方後自殺,用的都是近乎切腹的方式,到院時雙方皆已經死亡。我手握報紙陷入冥思:切腹其實是一種死得最慢,最飽受折磨的死法,日本人切腹要有人接著砍頭便是這個道理。此際腦海中浮出這對男女的死相,卻是那麼平靜詳和,甚至還恍惚地微微笑著,似乎那些經歷過的痛和死,已經和他們無關。 是的,我死後,我的身體又和我有何相干?可是人「活在當下」,何人不珍惜寶愛?何人不想盡辦法美化它,修理它,延長它的使用年限?而醫學幹的正是這勾當,正是藏傳佛教形容「我」的運作「三王」中的「身王」。 整個西方醫學所服膺的,正是今日文明尤其資本主義極力操弄的「死亡隔離」主義──人可以不老不死,野心可以無限擴張,財富可以無盡擁有。於是地球陷入生態浩劫,人心的痛苦卻並未隨物質的豐盛而減少。這條人類邁向集體瘋狂的不歸路,醫學也是其中最重要的共犯結構之一。 一大群一大群的眾生顯靈 不知為什麼從在醫院實習起,就常遇見電梯發生事故。第一年有天清早查房時,就看見電梯被黃布圍起,聽說是有兩個學姊(皆是住院醫師)在電梯裡摔死。而眼科病房在舊大樓,第一天值夜班學長姊便神祕地向我擠擠眼,鄭重地告誡我,半夜搭乘某部電梯,一定會在某個樓層「自動」停下來,門「自動」會打開,這時千萬不要驚訝,就乖乖讓門自己闔上,沒事! 而在醫院裡遭遇的靈異事件往往並非單一個眾生顯靈,而是一大群一大群。一次我為白內障手術的患者打完了眼球後麻醉,這時病人躺在手術台上突然坐起來大叫:房間裡怎麼這麼多人?有這麼多老榮民伯伯在瞪著我?本來打完麻醉後的眼睛應該是連光都看不到的呀?!就更別提加護病房了,上了麻醉插管救回來的病人經常描述:病房裡有好多人來探望過他,一大群。我聽了總是白他們一眼:白癡,你們難道不知道加護病房的規定,一次探病就只能兩個人,哪來的「一群人」? 而一次在我的門診當中──而且是大白天──竟然就有一位小學年紀的女孩,手指著我的診間一角說:「那裡怎麼站著一個人,身穿著黑衣服,頭髮長長,手腳都是蹄?」我和護士及家長面面相覷,只能勸家長帶小孩去收驚。 最經典的算是好友Jay值某醫院內科病房,睡在某個值班室,整晚被吵得無法入睡,女男老少都有,團團圍在他床邊,數目簡直可以組成一個部隊。隔天他向護理長抱怨,卻只得到一個建議:燒點檀香試試看,驅驅邪。誰也沒把這當作一樁正經事。結果當晚香煙裊裊中,來得更多,表情更兇,還扯他的棉被和褲腳。他再也忍不住,問他們:如果只是好奇他是個新來的醫生,就請拉拉他的右腳,如果是不喜歡他要他滾蛋離開,便拉拉他的左腳。 結果當晚Jay便捲鋪蓋收拾行李離開了那家醫院。 原來我也是「感覺得到」的那種人 而醫院哪天沒死人?死亡這件事尤其是在大醫院裡,尋常到連神經再大條的人也都成了「專家」。譬如,某床病人過不過得了今夜,幾點會死,許多醫護都有「心電感應」,奇準無比。而最神奇的是不只醫護人員感應得到,連隔壁床或同病房病人有時也能預知別人死期。譬如夜班護士經常在這床病人的嘴裡,知道對面那一床病人今晚要走──你看,對面那個北杯,床頭站著兩個人,高高地,一黑一白…… 有的病人眼力比較好,看到的是一位牛頭一位馬面,而且還詳細描述:牛頭是棕色的毛,馬面則是純正的黑色鬃毛……聽了令人不禁寒毛直豎,連忙求他就別再說了。 而且不必懷疑,「對面那位北杯」一定活不過五更。 我也是某次在某個朋友母親的病房裡一不小心脫口而出,而才明白我似乎也是「感覺得到」的那種人。那次我似乎看到了「中陰身」,在朋友母親的單人病房裡顯得身形高碩,而且其實不是我的眼睛在「看」,而是直接從意識裡顯現。在那之前,我已經為我打坐後會「靈動」而苦惱不已許多年。而這靈動後來還逐漸發展成不同內容,包括自動書寫,瑜伽太極,隔空抓藥,念唱咒語,之後還會自動為人拍打灌氣。被我灌氣治療的病人不明就裡,還一面讚美我:「陳醫師,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還學過中醫呀,會幫人灌氣,真是中西合璧呵……」而我這時心裡總是這麼想:幹,你以為我願意替你治療啊,連我自已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呵,呵呵…… 而朋友母親走的那一晚我去探望,房間裡早已僧眾滿滿,誦念敲打之聲盈耳,由於住在高樓,據朋友轉述,喇嘛們是將母親由樓梯間往上送至頂樓走的。我在房間裡瞻過遺體,不知為何一時口吐真言(或胡言亂語):慢著,你媽媽還沒有走…… 接著我便感到一股能量由內而起,當頭罩下,我又口吐真言(或胡言亂語):媽媽想摸摸你的臉…… 於是在朋友一臉錯愕欣喜交雜的表情中,我的手,竟然,竟然,就在朋友身上臉上輕輕觸碰了幾下。然後我只想讓這場親情倫理催淚劇早點收場,連忙又口吐真言(這回我肯定不是胡言亂語):媽媽已經走了,她現在去一個比人間更美好的地方,你就不要太難過了,應該要為她高興才是…… 臨走那一刻的「死相好看」比較重要 是的,人死了是一切歸於虛無?還是去了什麼天堂淨土?佛陀擅於觀人死相為之授記,以清淨潔白為解脫相,證得涅槃清涼阿羅漢。所以死後人去了哪裡既無從求證,也並不重要,連佛陀也說「死後有無」是無記,生前活得能夠讓自己臨走那一刻的「死相好看」,似乎比較重要。人生上台容易下台難,如何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能瀟瀟灑灑地走,放下所有貪嗔癡,甚至還能回眸一笑,如許多禪師說上一兩句偈語,豈不是大妙大好,大快人心? 而如何修得這個好死法,也就並不是一個每天和死亡擦身而過的醫生能幫得了你的,即使他有一對無可救藥的陰陽眼。因為如果只是一味糾結在人世間的愛恨情仇,老覺得人家欠你害你對不起你,那其實就不必等死以後,當下我們就活在十八層無間地獄裡。 而醫院就是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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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