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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9 17:06:00瀏覽1518|回應9|推薦39 | |
(感謝王人立、紙上極樂、日本爺爺不吝分享圖片) 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種冰品的滋味,那是單純的奶香跟甜,沒有人工香料的味道,一入口就讓人打從心裡微笑,令人聯想起剛洗完澡、餵過奶的小嬰兒身上的氣味,這種冰品叫「冰淇淋三明治」,兩片麥黃色的餅乾中間夾著奶白色的冰淇淋。 初嚐這冰淇淋三明治是學齡前在台大福利社,當時伯父在台大外文系任教,一家人住在台北溫州街的台大教職員日式宿舍;父親在桃園縣一所鄉下小學當校長,母親在另一個鄰近村子裡的小學教書。父親跟伯父早年顛沛流離一起從大陸到台灣,手足之情堅不可破。 每年暑假爸、媽都總帶著我到伯父家裡小住幾天,那是我最喜歡的台北假期。只比我大幾個月的堂姐跟大一年的堂哥,一定會帶我到附近的台大校園玩,順道去福利社吃冰淇淋三明治,那是長途跋涉進城後最快樂的時光,甜蜜又充滿奶香的冰淇淋三明治入口即化,彷彿沿途的舟車勞頓與不小心因闖禍而挨罵所受到的委屈,全都跟著一起溶化,得到療癒。 在娛樂貧乏的年代,看電影是大眾最普遍的休閒活動。上台北的第一天,跟著母親、伯母、堂哥、堂姐一起去國都戲院或寶宮戲院看當時正盛行的香港邵氏公司拍的電影,我很喜歡看古裝片,覺得服裝漂亮、動作、身段優美,像跳民族舞蹈,我常對著鏡子偷學影片裡女演員的動作,有一次被堂哥發現去告狀,伯母對我母親說:「少帶她去看電影吧!小心有樣學樣,以後變成戲子,咱們可丟不起這個臉啊!」年幼的我不知甚麼是戲子,只覺得奇怪,看電影怎麼會跟丟臉扯上關係?那電影院裡滿坑滿谷的人都很喜歡丟臉囉? 當日晚飯後少不了去台大校園散步,椰林下儷影雙雙,小時候只覺得好玩,眼觀八方地一路數著總共幾對情侶?數到最後當然數進了福利社,魂牽夢縈的冰淇淋三明治再度入口,為美好的一天留下甜美的句號。 到台北的日子當然不可能天天這麼快樂美好,「人生識字憂患始」,為人父母聚在一起難免談及孩子的功課,這才發現,我跟堂姐除了成績相去甚遠,堂姐還學很多才藝,坐在鋼琴前一首首悅耳的鋼琴小曲就從她的小指尖下流瀉開來,伯父還展示著她穿著沙裙、跳芭雷舞的照片,還有參加書法比賽得獎的獎狀跟作品。每當母親把眼角瞟向沉溺於在禢禢米上玩紙娃娃的我時,我總是假裝若無其事,故作思考該幫娃娃換穿哪件衣服?然後快速的幫紙娃娃換裝,一套又一套,顫抖的手甚至撕破了紙衣,只為掩飾內心強烈的不安,其實我很想逃離這一切,巴不得堂哥跟堂姐趕快帶我去台大福利社,讓內心所有的恐懼與委屈,全跟著沁涼、甜膩的冰淇淋三明治一起溶解消失。 漸漸的,我發現堂哥、堂姐看我的表情不再單純、自然,我說話時,他們常常交換眼神,嘴角似笑非笑,我不知道他們在笑甚麼,但隱約可感受到那絕非「認可」,應該比較接近「不屑」,是因為我的功課不好嗎?我不是不喜歡讀書,我很喜歡讀故事書啊!我讀過「小婦人」、「西遊記」、「一隻金錶」,還有「綠野黃毛俠」,並且深深著迷,我只是不喜歡讀課本,但是堂姐會的才藝我都不會卻是事實。從此,在他們面前我的話越來越少,儘管去台北時,他們還是會奉伯父、伯母之命帶我到台大。每每看著堂姐的背影,我就覺得那是另一個「理想的我」的化身,身材高挑、冰雪聰明、多才多藝、做事謹慎,尤其數學,每次都考一百分,跟在身後的我,愈發顯得渺小又一無所有,不知怎地,嘴角殘留的冰淇淋三明治,舔起來竟開始帶著微苦,「怎麼變不好吃了?」我幼小的心靈如是想。 去台北時,希望趕快回到鄉下,回到鄉下,自己依然是被注目的焦點,因為我是「校長的女兒」,一言一行都被放大看,就連穿一件在台北「孔雀行」買的洋裝都會被同儕圍觀,進而被排擠。打掃時間老師不好意思派工作給我,我只能在旁邊發呆,難免被同學酸言酸語一番。我寫的考卷全校老師傳閱,大家都很關心校長的女兒的成績有沒有比較棒?考得好,我爸有洩題之嫌,考不好,「啊~校長的女兒原來只是個笨蛋!」結果我被認為是笨蛋的時候比較多,為此,母親經常很生氣的把我的故事書沒收,她覺得我沒故事書可看就會去看課本、就會去作數學,殊不知我在面對課本時,心裡卻想著某本故事書裡的情節。父親對我的不愛讀書倒不怎麼擔心,他說「行行出狀元」,母親不服的道:「我不相信你王校長能接受女兒是個女工。」然後狠狠的對我說:「這麼不爭氣,不要怪我沒有幫妳爭取。」 父親看我一眼,嘆口氣,還是不能免俗的要我好好讀書,理由是「學歷是給自己最好的嫁妝。」我不懂當女工有甚麼不好?我看村子裡的大姐姐們每天騎著單車去上工,一路說說笑笑、挺快樂的!母親又要幫我爭取甚麼?學歷為什麼會是嫁妝? 「晶晶,晶晶,孤零零,像天邊的一顆寒星.....」全台第一齣連續劇「晶晶」開播,主題曲在鄧麗君清純、稚嫩又帶著淡淡哀傷的嗓音唱出了無數觀眾焦急又期盼的心,晶晶何時才能找到母親?學晶晶在腳上點一顆珠砂痣在小女生的世界裡蔚為流行,晶晶穿的迷你小洋裝,類似赫本頭的短髮俏麗晶晶髮型在小鎮成為風尚,剛上國中的我,在校不再有「校長的女兒」的身份,於是開始「不乖」,把清湯掛麵的學生頭偷偷削剪成晶晶頭,每天為逃避訓導主任,下課只敢躲在教室,後來發現跟我一起躲在教室的同學與日俱增,我第一次有著「被跟從」的得意,覺得孤單的童年終告結束。年輕貌美、身穿晶晶式小洋裝、剪著晶晶頭的導師也只能面帶微笑,道德勸說:「希望大家尊重校規,把頭髮留回原來的學生頭。」 「時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哈哈哈~~beautiful Sunday...」「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電視傳媒日漸普遍,本土流行歌曲跟西洋流行歌曲快速的在社會各階層、各城市各領風騷,迷你裙與喇叭褲瘋靡全世界的少女。在沒有網路的年代,年輕孩子依然有辦法從電影、電視、雜誌上吸取流行資訊,傳媒催化孩子早熟,國中校園裡開始有了情書傳遞,訓導處即刻下達禁令,禁止的另一個涵意就是「地下化」。同學傳來我此生的第一封「情書」,對方邀我去看電影「驢頭公主」,當事人臉紅心跳,不知所措,身旁一堆「狗頭軍師」唯恐天下不亂,吱吱喳喳、他一言、她一語,初萌的賀爾蒙在國二的小兒女的心裡搖擺盪漾,「約會」終於在周末午後成行。 兩方人馬在電影院門口各據一方,雙方派代表去買票,當然是各自付錢,說好了女生買樓上票,男生買樓下票,不得越雷池一步。看完電影去吃冰,一樣女生坐在冰果店樓上的位子,男生在樓下,那天大家吃的是蛋黃雪糕,雪糕裡有一顆鹹蛋黃,全新的味道顛覆了我對冰品一貫甜滋滋的印象,自己的生命彷彿也進入一種全新的體驗。吃完冰,約會結束,兩方人馬各自回家,若問那天的男主角到底是誰?女方親友團無一知曉,因為根本不敢看男生,包括我這女主角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追我?唯一確定的是,蛋黃雪糕在我心裡的地位已取代冰淇淋三明治,因為那蘊藏著青澀、滑稽的「初戀」,以及一種被異姓追求、被肯定的喜悅。 升國三的那年暑假,台北伯父家傳來佳音,堂哥考上建中,伯父要在「老大昌西餐廳」請客,我們全家也是座上賓。 那幾天在台北,沒有看電影、沒有逛街、沒有冰淇淋三明治,只有焦慮,我的焦慮,以及母親的焦慮,因為伯父在測試過我的英文後,直言我的英文程度很差,數理資優生的堂哥說我的數學更差,考公立高中可能有問題。每天洗澡時就是我獨自哭泣的時間,我不明白為何一定要把我跟堂姐放在同一個天平上?升學的壓力以及程度懸殊的競技,是我流淚的十四歲,尤其童言無忌的小堂妹偷偷告訴我,伯父伯母常私下說我很笨!壓根兒就不是讀書的料,所以不必花大錢培養。那一刻我方明白,原來在成人的世界裡,愛與關懷可能只是基於人情的一種「假相」。我從沒像當時這麼想回到過去,回到學齡前跟堂哥、堂姐在台大的傅園一起追逐嬉戲,在福利社吃冰淇淋三明治,那是一段沒有強弱、沒有自卑、沒有比較的日子。 少年十五二十時,經歷過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慘綠青春、激烈的聯考廝殺後,我到台北上大學了。小時後伯母警告母親的話:「小心她以後變成戲子…」竟成真。我在戲劇系,堂哥、堂姐各在南、北兩處頂尖醫學院就讀,所學不同,隔行如隔山,我們漸行漸遠,彷彿已成為用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戲劇系的多采多姿、我有如羽翼初長成、甫離巢的小鳥,海闊天空,跟志同道合的同學一起討論世界名劇,去重慶南路「文笙書局」找戲劇書籍,去看郭小莊的「雅音小集」~「孔雀東南飛」、「竇娥冤」,看蘭陵劇坊李國修演的舞台劇「荷珠新配」、雲門舞集「白蛇傳」,抱著吉他在校園草地上唱民歌,去士林逛夜市、買著物美價廉的衣物,我終於不必穿著母親喜愛的衣服、頂著母親喜愛的髮型,我開始自己決定事情。我喜歡跟男朋友去小美門市店吃冰品,那時流行一種名叫「舒奶思」的,有各種口味、很像後來超商賣的思樂冰,裝在高高的、漂亮的玻璃杯裡,頂端有顆鮮紅欲滴的櫻桃,秀色可餐!就學生的經濟能力而言它並不便宜,但可以坐很久,我們在那裡談情也談學術,理想勝於現實,愛情勝於麵包,後來明星咖啡廳進入我們的生活,咖啡香與愛情苦澀的酒逐漸取代那近乎幼稚的甜甜冰品,我已迷失在戲劇與現實間,在飄忽不定的愛情中流浪,直到失戀降臨,我才開始懷念多年以前在台大福利社吃冰淇淋三明治時的無憂、無慮、無患、無競爭、無衝突的赤子真情。 我長大後的腳步,一直停留在台北,讀書、畢業、在傳播公司上班,那是我喜歡的工作,並且從中獲得肯定。伯父跟伯母說,他們常在電視上看到我的名字,頭銜不是執行製作就是編劇。台北對我而言,不再僅是藝術文創的天堂,也是生活的戰場,但我為自己的理想拼鬥得興味盎然,戰鬥力十足。 一檔又一檔的綜藝節目,一齣又一齣的戲劇節目,幕前的光燦耀眼,幕後的無奈飄零,讓我真正體悟到人生如戲,角色無分輕重,都是舞台上的不可缺。戲,總有落幕之時,曲終人散,人走茶涼,能盡心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是自己生命劇本裡的最佳主角。那時,由於工作性質讓我有許多機會去品嚐各種美食及高價位的進口冰淇淋,我也曾試圖尋找兒時吃的冰淇淋三明治的美味,卻遍尋不著。 後來堂哥、堂姐先後去美國深造,並且在異鄉成家立業,伯父退休後也匆匆赴美定居,臨行前,伯母忽然對我說:「我們讓你從小就生活在比較中,是我們不對,其實真正自卑的是我們,因為我們不想讓孩子學才藝的錢白花,妳…小時候過得很委屈!」伯母的話看似安慰,但我沒有完全聽懂話裡的意思。 多年以後,我已為人母,揮別光輝奪目的工作,完全走入家庭,我有如倦鳥歸巢,守著一方足以遮蔽風雨的小窩,過著恬淡簡樸的居家生活。同年春暖花開時,堂姐帶著夫婿及兩個小孩回台北渡假,在我家會面,真實的生活讓我們都告別了夢幻、忌妒、明爭暗鬥。 三個小蘿蔔頭吃著義美冰淇淋三明治,我跟堂姐相視而笑,童年的情景一幕幕蹦出腦海,堂姐說:「先講好,無論孩子以後如何,我們絕不讓他們相互比較,妳小時後常被我們『霸凌』,那是因為我們所有學才藝、讀私立初中的錢,都是叔叔支助的,不然我們家只靠我爸一個人的薪水,哪裡支付得了那麼多開銷?我們知道叔叔跟嬸嬸並沒有告訴你這些事,我們對你就用不屑的態度來隱藏自己的自卑。人生沒有真正的勝利組跟失敗組。」我曾想問母親關於堂姐所言的細節,卻覺得那已不重要,我推測母親那時對我功課的不滿意,該有絕大部分是故意發脾氣給父親看,抗議他過份重視手足之情,反而犧牲了我的權益。 更多年以後,我的父親、伯父、伯母相繼離世,台北街頭再也看不見他們有形的身影。父死路遙,在美國落地生根的堂哥堂姐跟我已鮮少聯絡,春花,夏日、秋月、冬陽依然四時更替,我在台北的生活故事依然繼續。 那日搭捷運經過台大時,倏地想起小時候吃的冰淇淋三明治,我終於明白,與其說它的滋味特別好,讓我特別懷念,不如說是我懷念那段單純的時光、真實的自己。生活的歷練讓我知曉,冰淇淋三明治的甜蜜無處不在,那是平靜知足的心境下所產生的天然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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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