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讀《古文觀止化讀》」（八）脫胎

文學表現人性，文學藝術不受國界、種族、時代限制。《聖經》上說：「天底下沒有新鮮事。」用在文章上，亦是如此。遍覽古今中外佳文華章，必定有益於寫作靈感。對古文，可借用、可模仿、可脫胎，脫胎，才能脫胎換骨，才能推陳出新，更是延續、延長、衍生。模仿、脫胎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有中生有，是連繋古今，對照今昔，更為文章增加廣度、深度與厚度。

例一

「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攬者，亦將有感於斯文。」～王羲之〈蘭亭集序〉

「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爲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杜牧〈阿房宮賦〉

〈阿房宮賦〉中的「後人哀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似是脫胎於〈蘭亭集序〉中的「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蘭亭集序〉中的「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與《聖經》上的「天底下沒有新鮮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例二

屈原筆下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等，其中的「美人」有政治托寓的色彩，隱喻君王，屈原以情詩的方式詠嘆思君，垂為原型。蘇軾的「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則是脫胎。范仲淹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憂其民又憂其君，是進一步的衍生。

例三

「濁酒且謀今昔醉，明朝門外即天涯」～《花月痕》

「出門一步，就是天涯」～王鼎鈞

言情小說《花月痕》中某一首詩中的兩句「濁酒且謀今昔醉，明朝門外即天涯」，鼎公由此寫出「出門一步，就是天涯」。之後，有人又寫出「出門一步，即是江湖」及「出門一步，就是異鄉」，隨後又蛻變為「今天是家中的驕子，明天是天涯的浪子」。這與《花月痕》中的原型脫不了關係。

例四

柳宗元〈捕蛇者說〉脫胎於《禮記·檀弓下》中的「苛政猛於虎」，卻著墨更多、描寫得更仔細周延。李白「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由「相看」至「人山互見」，前者可能是的後者的原型。《詩經》中「二人乘舟，泛泛其影，二人乘舟，泛泛其逝」，李白「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由「泛泛舟影舟逝」至「孤帆遠影、江流天際」，也算是前人吟詠後人共鳴吧。

例五

《古詩十九首》中「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曹丕〈又與吳質書 〉：「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炳燭夜遊，良有以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註一］苦晝短夜長，嘆人生短促，古人今人皆心有戚戚焉。

例六

五代江為寫竹子、桂花的詩句中有：「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這詩句在原詩中顯得平平，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至宋代林和靖借用描寫梅花，而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疏一暗，點化之功，大放異彩，流傳千古，甚至讓世人誤以為林和靖就是原創。其他的點化之功有，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模仿庾信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源于李白的「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秦觀的「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脫胎自隋煬帝的「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例七

古典名句的「改對」，是創意，也是趣味，例如，「三個臭皮匠」改對成「味道都一樣」，著眼在「臭」字；「想當年，金戈鐵馬」改對成「看今朝，死纏爛打」，可以用在追求異性；「書到用時方恨少」改對成「錢到月底不夠了」，描寫「月光族」的窘境；「清水出芙蓉」改對成「亂世出英雄」，是在期待英雄吧；「問君能有幾多愁」改對成「恰似一壺二鍋頭」，這肯定是酒鬼正在飲酒作樂、作對了。

脫胎、點化不是抄襲、剽竊［註二］，而是借用前人的創意，經過自己對素材的理解、組配與升華，進行藝術改造，是「英雄所見略同」，是「古代吟詠後世共鳴」，更是再創作的範疇。

《2018年9月5日於華府》

［註一］：炳燭夜遊、秉燭夜遊，二者皆可，炳是燃、點之意；秉是持著。

［註二］：剽竊（或當今常見的學術剽竊）是未提及出處卻原封不動地照搬、或稍加整改地再現，完全沒有自己的創新與創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