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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1 22:09:28瀏覽1688|回應1|推薦33 | |
春秋更迭,人事已非,殘餘下來的是印刻在城牆上的痕跡。而城牆,總有一天也會傾倒,在這改變了疆界的城市中,人們流轉著。 從今,往後。 日本料理算是「異國料理」嗎? 撇開敏感的政治不談,在台北,日本料理似乎分屬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節慶的,追求異國情調的新奇氛圍。另一個世界是街頭巷尾的日常生活,是每日活動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我們身處在哪個世界裡呢? 你喜歡吃日本料理。每次吃日本料理,你都是開心的。從路邊攤微帶酸味的豆皮壽司、連鎖的迴轉壽司店,到講究的懷石料理餐廳,你開心的表情中不知是否充滿了層次變化? 或許,我們的日常很節慶。或許,我們的節慶很日常。 「好飽喔!」每次吃完日本料理,總發出如此感歎。可能是每一盤的份量看來都不多,讓我們總是點到超出應有的食量。 然後,記憶,帶著消化不良的飽嗝。 你還記得那些過量的菜的味道嗎? 彷彿害怕遺忘,我們總是相機不離手,拍下許多食物的樣貌。每一道菜都有你開心的表情。到最後,甚至連菜是什麼都忘了,只記得我們一起很開心地吃了很多很多。 還是會忘吧!卻也想得起來,只須要一些媒介。 (大車輪、桃屋、三井、欣葉、醉心、上閤屋、兄弟飯店菊花廳、美觀園、爭鮮、會津屋、新都里、三四味屋……) 在三井,我們竊竊私語說著哪個位置是哪位名人談生意、攀關係的地方。在醉心,我們比較所謂正統的關西料理和常見的日本料理有何不同。在美觀園,我們看著西門町來往的人們,欣喜自己可以暫時躲避這些追逐時尚、獵奇的人潮。在桃屋,我們說著高中時的生活,那只屬於我們兩個就讀高中的記憶,曾經的擦肩而過。 你說你從來沒有成功登陸過日本本州,最南的琉球、最北的北海道都曾去過。「怕是有什麼情結吧!」你笑著,露出吃到最喜歡的豆皮壽司時一樣的笑容。 「說不定喔!」我戲謔著,夾起一塊鮪魚生魚片,抹些芥末和醬油,入口是熟悉的嗆辣。 北海道是我們一起去的。七月的極北之處,山頂上的積雪尚未融化,卻見繁花似錦。薰衣草的花海,一路綿延上了山,起伏中宛若真有紫色的潮浪襲來。 我們的蜜月是紫色的。 據說日本人自己喜歡去北海道旅遊,因為那裡的丘陵、花海,以及高緯度特有的清冽感,像極了歐洲。反倒是歐洲人不愛去北海道觀光,喜歡去「像極了日本」的日本本州各處,尤以滿是東方想像的京都為最。 你呢?一南一北你都去過了,喜歡哪裡?還是始終念著該找一天去日本本州看看?聽說琉球的氣候和台灣很像。那年夏天,我在台北替你餵養一缸子的魚,你去了琉球帶回一串海豚風鈴。 之後,我們往北走。 在北海道,我們一直討論著,在日本吃的料理算是「日本料理」嗎?當然,參加觀光團(據說我們的團算高價位的)標榜的就是一定能吃到「最道地」的日本當地料理,像是一連吃了五天的帝王蟹。 讓人羨慕的料理啊!每餐都這樣吃,似乎少了些特別的感覺。不相信當地人的日常吃食也是如此。我嗜食蟹,對於這樣的安排堪稱滿意,但你可就沒那麼欣喜了。那日正午,帝王蟹火鍋和海鮮雜煮正等著我們,你卻十分羨慕隔壁桌飄來的牛排香味——奶油、洋蔥、大蒜、蕃茄湯,幾個日本當地人正在用餐呢! 也許對日本人來說,每日所吃的料理和所謂的「日本料理」,並不處在同一個範疇中。日本料理,對於日本人來說,無關日常與否,可是也不屬於節慶。 節慶必須留給異國。北海道是日本裡的異國。 台灣會是異國裡的日本嗎? 不知道。 日本人用來分類世界的範疇,和我用來分類世界的範疇,說不定不太相同。對於一些日本人來說,台灣有太多比日本還日本的符號,可以勾起他們在日本的生活中都無法感受到的鄉愁。 然而,對我終日遊蕩的城市來說,這些符號或許反而只是每日的日常,甚至比較接近「吃太飽」的範疇。裡面的「日本」,太近又太遠,難以掌握意義。 你對哪裡有鄉愁呢?台北嗎? 似乎,人們總在台北懷念著其他的地方,包括從前的台北。 你會懷念現在的一切嗎?如果我們一直安住在這裡,如果我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度過每一個日日夜夜,你會懷念此刻的一切嗎? (不去紐約,不去倫敦,不去巴黎,不去上海,不去東京……) 「人會有鄉愁是為了怕遺忘。」你說。 於是,我們特別去記憶,刻意讓那些可能遺忘的,化身為鮮明的符號好留在腦海裡。就像是人只有對「不在的」才懷有鄉愁,也只有「不在的」特別適合去美化,宛若那只是飄浮在時間空隙裡的白日夢。 我們在這城市裡發夢。 夢裡有夢。或許,其中也有個日本人的夢。 那麼,正在這裡的呢?正在這裡的我們,又處在城市符號星雲中的哪個位置上?也許固定的位置地圖已經不在了。 今天的城市是否已經擺脫了天上天下的對應圖示?城市已不模仿天,以求在宇宙中定位自己。它只提供一套又一套的關係模式,等待每個人來實現。 今天的位置問題,不過只是須要採取什麼姿態,或是該怎麼裝扮自己。 (漫遊的人?孤獨的人?獵奇的人?旁觀的人?或是,你想加入到什麼裡面?歷史的終結?人群的躁動?懷舊的鄉愁?……) 我們總是一起吃飯。 嚐遍各地美食,日本料理怕是百吃不膩的餐飲。美食指南上越來越豪華的日式餐館,或是美食指南上鮮少出現但那隱蔽而頂級的懷石料理,或是美食指南上根本不屑報導的日式定食屋,城市裡無處不充滿日本味。我們對日文一竅不通,五十音一個也不會,卻常往日式餐廳報到。 受日本教育長大的阿嬤,日語說得比國語好,出國旅遊也只去日本,凡是日本來的東西都認為比較好。我們的異國,是她難以跟人訴說的鄉情。 不知道她喜不喜歡吃日本料理? 揭開懸掛門前的布簾,「歡迎光臨!」聲還未落下,我們已滑入座位,討論起今日的菜單。 若是趕上了黑鮪魚的季節,而餐廳又恰巧備得了幾塊黑鮪魚肚,儘管要價不低,也吃過那麼幾回。 「奇妙的口感和味道。」你說不上它究竟好不好吃,但又不難吃吧!只能下如斯的結論。 嚐鮮,誰不? 但是,我們喜歡的生魚片依然是常見的鮭魚、鮪魚、旗魚那幾類,頂多加進甜蝦和軟絲,在醬油跟芥末的襯托下擴散出滿口的鮮甜。也許還帶著些潮水的味道。 除了生魚片,壽司也常見於我們的餐桌上。醋飯似乎很對你的胃口,酸酸甜甜的滋味,正好化解了其他食物的油膩。 還有日式甜點,那些做工精緻的小點心,口味偏甜了些,卻勾引著以視覺為主的人們。有時候買了,並不特別想吃,反倒是用看的或是想要擁有的欲望比較濃厚。 城市裡到處都充滿了日本的印記。昔日的總督府成了今日的總統府,最高指揮中心在此處屹立著。懷舊風格的建築,不過日式老房子有了新名詞。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男孩與女孩像是從日本雜誌上走了出來。饒富歷史的日式餐廳跟新開幕的高級日本料理店,比拚著誰承襲了更多的日本味道。 我們不曾經歷過阿嬤的小時候,那個時代,這個時代,重疊處模糊了,又重新畫上新的記號。如果,城市裡不曾升起日本國旗,這裡會有這麼多日本料理店嗎?而我們又會如何習慣這本該生腥的口味呢? 會覺得好吃嗎?還是在被芥末嗆出眼淚之後,假裝哭著拒絕所有外來者? 那些淡淡的又揮之不去的滋味,總讓我想起河豚生魚片。在位於俗稱幾條通的日式料理店內,切成了薄片的河豚,一片一片推成了花瓣的模樣被擺上了桌。就算會被毒死,也要冒險嘗試的美味,我該不該信任廚師的技術呢? 終究是將它吃下了肚,卻說不上是什麼味道。該是美味的吧! 記憶很淡、很淡,但總是記得。 有一些懸念。 從北海道回來後,有好一陣子我們未曾踏進日本料理店一步。儘管五顏六色的招牌在城市裡正閃耀著,也引不起「過食」後的胃口。我們吃牛排、泰國菜、印度咖哩、北方麵食和南方海鮮(唯獨不碰螃蟹),假裝這個城市沒有日本料理。 沒有日本料裡的城市,難以想像會是什麼模樣。 沒過多久,我們還是推開了日本料理店的門。 熟悉的招呼聲,熟悉的裝潢,熟悉的菜色,儘管換了新一季的菜單,只是大同小異罷了。 不禁想著:如果,這城市打一開始,只有我們,將會是什麼模樣? 誰會思念這裡呢? (本文收於《我吃了一座城》,聯合文學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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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