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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27 22:19:43瀏覽1027|回應1|推薦19 | |
阿姊又得冠軍了。
四十六歲的阿姊,陸陸續續抱了兩個第一名的獎盃回來,我們也跟著開心地給她一個大擁抱。阿姊參加的是樂齡組和媽媽盃的比賽,分別在十幾、二十幾組參賽者中奪冠,算是非常厲害了。雖然參加的是年過四十五歲的樂齡組比賽,阿姊看起來可一點兒也不像這個年紀的樣子。她有著纖瘦的四肢,身材凹凸有致,配上一頭烏黑的長髮,以及笑起來時微微上揚的鳳眼。搭乘捷運時還有年輕男人來搭訕,讓她好害羞,可又喜孜孜地來告訴我們。 這是我認識的當肚皮舞孃的阿姊。 很多肚皮舞孃,也差不多這個樣子。 也許,這些肚皮舞孃怎麼看也不像十幾、二十歲的女孩,可也絕對讓人不相信她們有那麼「年長」。從她們身分證上算來的年齡,未必等於別人看她們的年齡。 肚皮舞孃的年紀是個謎。 不只是阿姊,還有很多比她年長的熟女姊姊,都是肚皮舞孃。甚至,有一位在教課的肚皮舞老師已經六十歲了,不僅舞跳得比很多年輕妹妹來得好,而且活力十足。 事實上,仔細看,五、六十歲以上的舞孃,歲月當然會在她們的身體刻上記號。如同這個年紀的女人,臉上的細紋、斑點、不再飽滿水潤的臉龐,還有逐漸缺乏膠原蛋白支撐的身體肉肉,以及膝蓋不能過度彎曲等等,肚皮舞孃也會有這些「老化的象徵」。然而,肚皮舞孃看起來有些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女人最知道。 若只用膚淺的眼光去看肚皮舞孃,或是先入為主的觀念心想要看穿得那麼少的女人跳舞,年輕小妹妹應該比熟女要來得好,將會錯失肚皮舞孃的迷人風采。總有人去中東旅遊後會抱怨肚皮舞的表演沒想像中「好看」,因為肚皮舞孃不僅有小肚皮、小肉肉,有些還不怎麼年輕,跟我們社會對於「秀場火辣歌舞女郎」的想像似乎相差甚大。但是,「想像」的失望誰要負責?究竟是誰「想像」舞孃該要年輕如十八歲,身體不能有小肚皮、小肉肉? 自大的態度,封閉的心靈,遮蔽了視野,拉起了疆界。 異域來的舞孃,只能在城市邊緣搭帳篷,走不進,移不出。 舞裙飛揚,飄向尋常女人的曬衣架。 偷偷穿起了它。女人,或是舞孃。 人們害怕失去標準,視而不見這邊界只是誰在地上畫了個叉。 女人如此多嬌。 或許可以用文化差異來一筆帶過不同社會的審美觀差異,以及如何不同地欣賞肚皮舞和看待肚皮舞孃。但我相信絕非如此簡單。當女人被以某種價值觀不斷複製又複製,不管是中東地區認為肚皮舞孃要有小肚皮才好看,或是我們社會覺得年輕平坦無小腹的身體才算美麗,女人不過重複著這些觀看者的觀看。 應該有什麼不一樣。 肚皮舞孃不管生理年齡,她與歲月衝撞、融合,自由自在,不只有唯一的青春。 肚皮舞孃不僅在玩角色扮演遊戲,而是認真的思考何為肚皮舞孃。然後,如此生活。活於當下,也活於群眾之中。 我逐漸了解何謂女人。 女人與女孩,年齡不是唯一的界線,兩者也絕非簡單的二分。 想起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大學生時,有次跟好友W聊起幾位知名的女藝人。說著說著,她恍然大悟似的,說她一直覺得某位女藝人雖然漂亮,但好像有哪裡怪怪的,似乎缺乏什麼。後來終於發現,原來那位女藝人沒生過小孩。相較起來,其他有生過小孩的女藝人,她覺得更有味道。W用「生小孩」來傳達她對女人魅力的觀感,只是舉個直白的例子來描述「美麗迷人的女人」和「雖然漂亮但沒那麼迷人的女人」的差異。甚至,直接一點,就是「女人」和「女孩」的不同。 當時我才二十一歲半,書還沒念完,生小孩這件事離我好遙遠,一點兒都不真實。雖然我可以體會W的感受,會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但依然朦朧。我們隨即陷入好長一段的沉默,併肩走在椰林道上,各自思索著關於女人。那時候,我不知道要怎麼從女孩變成女人,而且是成為美麗的女人。然而,哪一個大四女生不想著自己好老了呢?可再怎麼覺得老,還是個女孩。 或者可以這樣說,有人就算真的很老了,子孫成群,也只是個女孩。 這絕對跟生理年齡無關。 雖然大家拚命抓住青春的尾巴,想要停留在永遠的十七歲(或二十五歲?),而且那被歌詠讚賞的也是女孩的樣貌。但是,可曾想過為何如此呢? 女孩,雖然有著水嫩青春的生理特徵,但也意味著是被管束的年紀或狀態,常要注意他人的一舉一動,藉此誘惑或是逃脫,有些不得不的姿態。女孩常常感到莫名的煩悶。說不出來的惆悵,往往只能化為心口不一的說說笑笑。 女人,難以言說。如果硬要區分女孩與女人,該是女人多了些自由的特質與慾望。女人不再是規範底下的女孩模樣,女人有多種面相,而且有些恣意忘為的時刻。女人的慾望,包羅萬象,清楚而明確,從維持自身美貌到拉拔孩子長大成人,總是有未完成的心願和做不完的事。女人因而驕傲。 女孩想成為女人,可也害怕變成女人。 女人有時候也會思念女孩。 女人會變老。女孩假裝不會變老。 兩位年輕妹妹走進我的肚皮舞教室。她們是我試教肚皮舞的對象。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像朵花似的可人。她們有自己投入心血的工作,卻都面臨戀愛的困擾,以及跟年齡有關的愛情(婚姻)壓力。她們吱吱喳喳像雀鳥般展現出女孩的興奮心情,要來一起搖屁屁。 我建議她們可在低腰處繫上縫有錢幣會叮噹響的腰巾,練習時比較能清楚了解是否用對肌肉的力量,而且也有裝飾效果。下一堂課,她們很聽話地帶來了腰巾。準備上課時,兩人依舊活潑開朗地有說有笑,還大聲嚷嚷:「耶!腰巾、腰巾、妖精、妖精、腰巾、妖精……我們來搖屁屁當妖精。」 說實話,我們說話很少會區分「ㄣ」跟「ㄥ」之音的不同,她們到底什麼時候說「腰巾」,什麼時候說「妖精」,我聽得一頭霧水。可是,轉念,這又有什麼好區分的呢?繫著腰巾搖屁屁的肚皮舞孃,不就是妖精嗎?她們嬉鬧的語言遊戲,正傳達出這樣的心情。 妖精,在漢語用法裡多是負面的形象,是怪異的、輕佻的、不合常規的、興風作浪的,然而,妖這個字又可被拿來形容美艷的人。若一直以人(男人)為本位,肚皮舞孃絕對屬於妖精一族。肚皮舞孃不那麼守男人的規矩,可又用自己的方法誘惑著人們。 妖精不老,人們害怕那樣的不知年紀。 可是,當女孩想要成為女人時,如果可以成為妖精般的女人,那麼,女孩對於年齡和成長的憂慮,會不會少一些?反過來看,女人假若生存得宛如妖精,是否也會有女孩的樣貌,不用那麼思念過往? 兩位妹妹高興地搖起了屁屁,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和想望。她們認真學習,也許現在還跳得不是那麼好,但我逐漸看到兩位美麗的肚皮舞孃正要長成。 我也還在學習。 學習從女孩變為女人,又從女人變為女孩。 我逐漸了解何謂女人,然後何謂女孩。 肚皮舞是那樣將女性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的舞蹈,融合了生命中的種種體驗,經歷過的歲月,在在都使女性的靈魂更加光亮。當然,歲月不曾中斷,一路走來,肚皮舞孃從女孩成為女人,絕非切除了女孩的那一塊,而是包容了兩者。如果一項舞蹈,女孩跳起來像是青春小鳥或初夏彩蝶,女人舞起來則是絢麗的孔雀或優美的天鵝,怎不讓人欣喜?而且,很多地區更是如此相信,肚皮舞孃要有一定的年紀才能展現深度的優雅。 做一名肚皮舞孃,學著從女孩的框架裡出走,學習一個女人的成長。從對著鏡子看清自身動作開始,認識每一條肌理紋路,鬆綁僵硬的身心,抬頭挺胸擺弄身體曲線,女孩或是女人,自在同一個靈魂裡共舞。 四十六歲有著兩個孩子的阿姊,由女孩長成了女人,又從女人身上吐露出女孩氣息。二十八歲的妹妹,期待又害怕地變為女人,可又發現事情可以如此簡單,是否當個妖精就好了? 三十五歲的我,努力當個肚皮舞孃。 一件件褪下女孩的衣裳,再一件件換上肚皮舞孃的舞衣和腰巾。舞衣上的亮片有些扎人,腰巾上的錢幣會刮皮膚,有些兒疼。沒什麼大礙的。舞衣底下還有女孩的內衣襯著呢! 肚皮舞孃是女孩也是女人。 肚皮舞孃不是女孩也不是女人。 我慢慢學著散發出一個女人的嫵媚,露出一個女孩的巧笑,因著妖精的底蘊。 我們都是女人、女孩,我與妳。 (濃縮版初刊於聯合報繽紛版,2011年8月) (此為完整版,將收於「快樂,自信,做妖精」一書,2011年8月29日上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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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