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邊的傳統市場是我常去光顧的地方，因為離我家很近，走路只要五六分鐘就到了，感覺那就像是我的「備用大廚房」，缺什麼食材或水果，一下子就可以踅過去那邊，買回來補齊。

為了去外縣市工作，我時常在天未亮時就摸黑穿過那兒。日子一久，對親眼目睹的那些黎明即起的男男女女，自然生起一種「同是早起工作者」的親切感。他們就像虔誠的宗教信徒，早就習慣這種摸黑起床「做早課」的生活了。有的迅速在攤位上擺好要販賣的蔬菜水果豬肉牛肉雞肉鵝肉或各種魚類；有的邊打哈欠邊和旁人聊天；有的點起一根煙，享受幾分鐘的快樂似神仙；還有的呆坐在椅子上等顧客上門……因這些早起者的工作或因他們醒來後的積習、而製造出的形形色色的音響，共同譜成了這首生氣蓬勃、雄渾壯闊、震撼我心的「清晨市場交響曲」。

而下午收攤後，市場則呈現出另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所有的攤位都已清空了貨品；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潮已消失無蹤；主人和顧客雙雙缺席；空蕩蕩的荒涼景象令人驚覺這裡缺乏「家」的感覺，它的真面目其實更貼近物美價廉的「交易場所」，只剩下遠方的白雲還在忠誠地守護著它心愛的這方攙雜著些許髒亂的淨土……

十二月上旬的這天，在外縣市結束工作後，我搭區間車回到台中，沿著與鐵道平行的路線步入下午一點半左右的傳統市場街。由於攤位大多已打烊，我心裡頓生落寞之感。突然，我注意到一隻兀自 趴臥在地上的鬈毛小狗，牠轉頭望著左邊正在用透明塑膠袋包梨子收攤的女主人。

這位中年婦女穿著深粉紅色的短袖上衣和黑色的圍裙，除了梨子攤，還有蘋果攤要顧。她好像很喜歡紅色系那種喜氣洋洋的感覺，兩個攤位都選用紅色的墊布，就連讓顧客用來包水果的那些塑膠袋也是挑紅色的，而且蘋果攤的左端還擺了些紅龍果在賣。她很懂得將工作環境佈置成自己喜歡的樣貌與氛圍。她安於沉默的神態讓我猜不出她到底嫁人了沒？有小孩了沒？但至少有一點我是可以確定的：有了這隻毛小孩的陪伴，她的生活絕不會孤苦伶仃；想必充滿了彼此相互嬉耍、相互依靠的童趣與溫情。

零星的幾輛摩托車打從毛小孩的右邊駛過，但牠頭也不回，還是繼續朝左邊望著牠的女主人，就好像從牠身旁流過的一切事物也只不過是與牠無關的、近乎空虛的幻影罷了；能夠吸引牠心神的，主要還是牠的女主人——有她在身旁陪伴，能夠讓牠體會到一種窩心的、珍貴的充實感。

我蹲下來想幫牠拍照時，忽然，牠的右邊走來一位右手握著手機的彪形大漢，在地上留下孔武有力的黑影（不妨視之為任何有可能會傷害到牠的「人類威脅」之象徵）。但牠因為已經轉過頭去，而完全無覺於這種潛在的威脅。幸虧獲得女主人的有力庇護，這隻鬈毛小狗未來仍然能夠在這種無知狀態下繼續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一時興起，牠將自己的右邊身軀（包括右臉頰）完全貼地側躺，兩隻前肢交疊在一起，末端微微離地；兩隻後肢也做出同樣的動作，維持這樣的姿勢約兩秒鐘，宛如在做自己發明的健身操似的。然後，牠旋即又恢復原來的趴臥姿勢，頭還是轉回左邊，繼續望著牠的女主人，彷彿那兩秒鐘只是一場不算數的、注定將逃逸消散的「清醒之夢」……

自從疫情升溫之後，這條市場街盡頭右邊的那一整列攤位已遭移除了；那段街道被改成了單行道，來買菜的顧客因而減少了。往日的盛況已難重現，疫情的鐵拳重創了攤商的收益。

當您覺得鬱悶時，且到傳統市場走一遭吧！迎面而來的將會是琳瑯滿目的各類食材食品（還有鮮花！），到處都是鑽動的人頭和不斷促銷的擴音聲；到處都洋溢著食欲之昂揚和生之喜悅。那兒絕對是厭世情緒襲來時最能讓人破涕為笑的避風港；那種豐沛的、躍動著生命力的氛圍，也是我最喜歡去找的免費心理諮詢師。




2022/5/16 文與攝影 發表於金門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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